天黑前的最后一锄,仇由把吃奶的力气也使了出来。
这时,他猛挖井底的黑土,已经挖得精疲力竭,再也没有力气去扯挖在井底心的锄头了。木子、水子都怪火子不该把锄头借给仇由,耽误了松土填井的进度。火子不肯认错,说小仇借锄头挖井,也是一片好心,我们挖井不就图有口干净水喝么。
金子说抱怨没用,你们赶紧下井把小仇弄起来,别挖井不成挖出人命就糟了。
挖新井的主意是水子出的。水子见仇由躺在井底不动,担心仇由出意外,顾不上埋怨火子,扯着井绳几个起落就溜到了井底。木子放下装土的吊篮把仇由拉上井口。金子见仇由脸色正常,气息正常,抬手抹去额头的汗水,心里才松了一口气。
火子蹲在井口,叫水子把锄头拿上来。水子抓住锄头把扯了几下,没扯动,怕把把儿扯断了,抬头对井口的火子说,说你自己借的锄头,自己下来拿。
此时,井底黑透了,火子没看到水子的小动作,以为水子还在生自己的气,懒得花脑筋计较这种小事,说你不肯拿锄头上来,那你赶紧上来,别在下面挡老子的路。
水子扯着井绳上到井口,见火子黑着脸,也不想解释,把井绳顺手抛到火子的脚边,拿眼瞟了一下黑黑的井底,心有余愫地说了句,里头有鬼,你下去小心点。
老子怕黑,不怕鬼。
火子不爱扯井绳,纵身跳入井口时,手脚撑着井壁,几个蛙跳就落到了井底。
火子抓住锄头把连扯几下没把锄头扯动,心里才意识到水子所说的鬼指什么。
火子是南蛮人,从小生活在谈鬼色变的鬼乡,嘴上说不怕鬼,心里对鬼还是怀着很深的敬畏感。加上这把锄头是木子从坟头捡的阴货,还有锄头把不断传至手心的阴凉与井底的黑连成一片,从小形成的鬼意识马上把火子内心深处的变色鬼一下扯了出来。
眼前的黑,好像在暗示火子,井里有变色鬼,自己得马上离开此地。
火子,你拿把锄头,在下面摸什么鬼,半天不上来,我们要填土了。
木子的大嗓门像夜空响起的惊雷一下把火子内心藏着的变色鬼猛地劈醒了。
火子心生逃意,仍不想空手上井,抓住锄头把的手往前移了移,再次使出蛮力往上猛扯锄头。但锄头好像生了根,还是纹丝不动。
火子,你搞什么鬼,快点上来,别影响我们填土。
金子的声音尖,如针刺着火子的耳门。
火子憋着气,壮着胆子摸了一下锄头,心头猛跳了一下,这小子个头不大,没想到力气不小,尺把长的锄头居然被挖登头了。火子迟疑不定,拿手摸了一下井底土质的硬度,转念又想,不对,生土实心,软中带硬,粘如糍粑,不是练气行家,不可能一锄挖得这么深,肯定是锄头把阴间最难缠的变色鬼带进井里了。
火子,是不是有女鬼缠上你了,要不要我放吊篮下来接你们。
水子关心的语调带着戏谑,一下把火子长期积压心底的鬼火瞬间点燃了。火子把锄头当成变色鬼的化身,猫着腰鼓足劲抓住锄头把使劲往土里压了一下,然后借着反弹的力道猛往上扯。头一下没动,仇由不甘心,又重新使力扯了一下,还是没动。仇由望着眼前的黑,心里有点泄气了,唯脑子的思想仍不愿认输,还在作最后的较量,老子在鬼乡连抱粗的树都扯起来过,不料今日把跟头栽井里,而且还是一口挖不出水的新井。
风先生叫云儿把晃山新井记入《夜郎史记》,晃山腰的猎棚也跟着沾了光。
火子最后一扯扯出一股冲天水柱,把四子的名字也冲上了挖井人的光荣榜。挂牌时,红鼻子提议风先生把仇由的名字补填进光荣榜增补挖井人的榜尾。风先生说井底是仇由挖穿的,要补填就填在榜首。红鼻子说后人不压前人,填榜首违反了自然规律。光荣榜的牌子是拿楠竹片拼成的方板。云儿负责挂牌,一心想早挂早了事,建议把仇由的名字补填在火子的前头。火子不同意,说要填就填在老子后头。
风先生问为什么?火子拍着大肚子说,仇由那一锄只是把井底挖穿了,没出水是无效的,老子扯出锄头,井底才来水。红鼻子不同意,说排名前后的次序要统一,不能因为谁出力多谁出力少,或者谁出力大谁出力小,就打乱挖井人的次序。云儿瞟了风先生一眼,站到红鼻子的一边,说就是,做事跟做人一样,要分先来后到,不能因为后者能力强,就一脚把前者踩死,孔子的学问不比老子差,还拜老子为师呢。
火子爱吃云儿煮的马鲎,不想因名次闹生分,主动让步说小仇拜你为师,老子就认栽了。
红鼻子见风先生不吭声,默认了云儿提议的排名,就甩下一句,少数服从多数的场面话走了。仇由想拜云儿为师,并非想学孔子教化世人杀身成仁的理论。而是云儿与风先生之间的默契,看似对立而又统一的立场让他觉得无比的诧异。
仇由总觉得这种默契的背后,还隐藏着某些不为人知的东西。
作为晚辈,仇由想拜风先生与红鼻子为师确实是真想学点谋生的本领。但他有心当学徒,人家无心施教,好像年轻人拜长者为师是去抢活儿似的。当云儿也不肯认他为徒,他就觉得自己活得太孤单了,连找个交心的师长都那么困难。
云儿认他为弟。他深埋人世的那颗孤心才找到了家的归宿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