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记闷雷在轰地一声在龙星将的耳边炸开,他定定地望着满脸泪痕的龙越,思绪久久地飘扬到了龙倾寒的身边,似乎从他到来开始,龙倾寒同龙越便没有太多的交集,同尚红绣也只是每日里问候闲聊,说不上太亲近,真正亲近的人只有……
“你虽到来的时日不长,但也有几年了,这几年你一直陪在子玥的身边,他真正亲近之人是谁,你还不明么!是你啊,星将!”龙越痛楚地一拂袍袖,掩面而泣,“我们虽说给了子玥身份与关爱,可是……可是在我们心底,想着的都是你。我们也知这般对不住他,可是没有法子啊,不将他视作你而看待,我们犹不知能如何接受他。若果当年你未失散,也许我根本不会收养他,而是将他送予他人收养!我知晓我这般于他而言实是残忍,但……我对不住他!”
“闭嘴,屁话都是些屁话!”袍袖震怒地一拂,龙星将怒道,“你以为这般便有用么!他杀了我的义父,我恨他,我恨他!”
“其实……”龙越踉跄了几步,行到废墟面前,怅惘地道,“你能对着这片废墟,对着那被葬身在废墟底下,连尸首都无法找到的人,说,我恨你么。”
“有何不可!”被龙越一激,龙星将袍袖一拂,转身面对着废墟震声道,“龙倾寒,我……”
双瞳忽而一缩,脑海里忽而响起了轻飘的话语,将最后的一个“恨你”字生生扼住。
——“龙末,陪我喝酒可好。”
——“龙末,我终于明了你为何喜欢看星星了,因为星星是最寂寞的。”
——“龙末,你说我有何处做得不好。为何爹他总不满意,娘总是对我不冷不淡的,龙末,你告知我该怎办。”
——“龙末……哥哥……”
泪忽而如断弦的珍珠,从眼眶夺出,湿了龙星将的面颊。
“撇去凤璇阳不谈,其实你一直都未曾狠过心来对付子玥,不若,早在你归来天剑宗时,便对付他了,”将龙星将内心的挣扎放在眼底,龙越幽幽一叹,“你只是舍不得下手。子玥心善,对他人不设防,一直以为你方是他心中的哥哥。虽说多年来你一直是顶着龙末的身份出现,但是他对你好是不好,你当是明了的。即便你先道出了子玥的身份,但后头你却是利用这身份转手对付了凤璇阳,至今也未真正让那些掌门人道出子玥的身份,你以为你在恨他,殊不知,你自己也在默默地守护他。”
双瞳因着这话骤然一缩,龙星眼底的泪立时僵住了。
“子玥是个让人心疼的孩子,因着他人的迫害,初诞时不足月且身有红莲之蛊,后来还亲眼见着自己双亲被灭,沦为孤儿。若果那一年,他未记忆全失,只怕一辈子都会活在痛苦的阴影中。不……不仅是他,凤璇阳也是令人心疼的孩子,为了子玥,孤身一人去闯荡,瞒下他所有的一切,最后却落得这般下场,”伸手指向那片雨幕中的废墟,龙越苦涩地道,“我知晓你对他们俩杀死你双亲的痛,可是,对着这样的局面,你当真快乐么,你报复了一切,你也见证了他们俩相杀死亡,但你扪心自问,你可有报复的快|感?”
心渐渐地平缓下来,龙星将静静地望着这片废墟,双目呆滞,这下边埋葬着两具无法挖出的尸首,鲜血正淋在那些倒塌的建筑上。他曾见证了他们俩的爱,他也曾破坏了他们的爱。可是,在他以为凤璇阳会死,龙倾寒会活着的时候,他们竟双双殉情,相拥着死在了这里。
“死去的人可共赴黄泉,活着的人却要承受失去亲近人的痛苦。星将,你快乐么。你可曾见过你娘的发,她,在听闻子玥死讯之后,白发突生,大病一场。短短半年的时日,她经历过了两次丧儿,你可曾想过她的感受!从你我走失开始,一切罪孽都是我造成的,可你娘是无辜的啊!”龙越怵而冲了上去,攥着龙星将的衣襟道,“你可曾想过,你娘多年来没你消息时的心凉,你娘方同你相认又亲眼见着你‘死去’的绝望,好不容易平复伤痛,又听闻养子死去噩耗的痛楚!龙星将,你好好想想,这些年,为了你所谓的爱恨复仇,你真正伤害到的是谁,是你的娘啊!子玥虽死,但还有凤璇阳陪伴,可是你娘呢,膝下无儿承欢,她如何过活!在这三个月里,你可曾回去看过她一眼!你可知,她试图自尽了三次,三次!”
手因愤怒越攥越紧,对着那逐渐低垂下去的头,龙越豁出去地震声道:“虽说不宜多论死者的是非,可是,我憋着这话许久了!当初五蛊童子若非心性不定,一心想着夺得向梅山庄的东西而滥杀无辜,甚至攻击凤璇阳同子玥,他们又怎会被杀死!”
“闭嘴!”
龙星将抓住了龙越的手,意图甩开他的钳制,哪知愤怒下的龙越竟途生了无穷的力量,反手一抓阻下了他的动作,怵而一掌闪过,正打在龙星将的脸上,在雨夜里发出脆响!
“你个逆子!”龙越震声道,“虽说多年来我未尽教养之恩,但我昔时曾敦敦教诲你为人要行善,切莫杀无辜之人,而你,却将为父的教诲尽数给忘了!你义父们同姑姑被杀,你却为了他们而杀尽天下,但你可曾想过,那些被你义父们害死之人是何其无辜!若是世上有冤魂,只怕你义父们早被缠得下了十八层地狱!”
“闭嘴,你闭嘴!”龙星将一扯龙越的手,反手要反抗,哪知又是一掌闪过,脆生生地打在了他另一边的脸颊上!
“你当真是反了,敢打你爹!我今日即便打死你,我也要好生教训你!”龙越反手又是一掌落下,你为了几个死有余辜之人,“杀尽天下,杀害了多少人,害了多少你的亲人,你问问你的良心,你可安!”
“你有何资格教训我!”龙星将嘶声大吼,扯着龙越的手,奋力挣脱他的钳制,“他们养了我十多年,可你呢,你做过甚!你口口声声说我杀人是恶行,可是多年来有谁教导过我!没有,没有!我所受到的教导,俱是杀人,不服者杀,弱者杀!一切都是杀人,杀人!”
龙越怵而怔住了,他攥着龙星将的手渐渐地松开了,此刻,他不知能用什么话来教训龙星将。人都说,双亲给孩子的教导,最为重要的,龙星将在他身边仅有五年,而后十数年都在那些恶人身边度过,心里的想法早已受了他们影响,仅余一点善心留存。
“你当我想杀人么,我也怕啊……”泪红了他的眼眶,龙星将甩开了龙越的手,摇晃着走到了废墟前,怵地跪了下来,“我在幼时时,他们每日都会带来一个活人,而后给我一把匕首,让我杀他。那时我方不过几岁,让我杀人,我如何下得去手!可是,不杀,我没饭吃,没饭吃啊!他们虽然未打我,但是却是在变相的胁迫我!你知道,我杀了多少人么,我杀了十数年!每隔十日杀一个,或是给他下蛊,看他在痛苦中死亡!你永远也不知我有多怕,看着那些血,我恶心得吃不下饭!可是,我不杀,他们便会杀我,你看看……”他忽而撩开了自己的袍袖,露出了自己的右臂,只见那里有一条极其狰狞的伤疤,口子很长很深,可见下手之人的厉害,“你能想象么,这一记刀痕,是一个与我同岁的孩童划的!我不狠心杀他,他便冲上来抢走匕首,一刀划到了我手上,我永生都不会忘记,他看着我手上血迹时的表情,麻木、空洞,他一直在喃喃地说,对不住,我不想死,不想死。可是最后,他……还是死在了姑姑的手下。”
龙越定定地望着他,心头宛如被钝刀一片一片的磨,哪怕鲜血淋漓,也未停下磨心的动作。他负了这个孩子,他负了他!
“我不想杀子玥的,不想的。他是我弟弟啊,可是……可是我却亲身杀了他……爹!”脸上泪流不停,龙星将回身攀着龙越的手臂嘶声,“爹,你让子玥归来可好,让他归来可好!我对不住他,我错了!我什么都不要了,我不复仇了,我只要我弟弟活着,我只要他活着啊!”
龙越跪了下地,痛苦地抱住了龙星将,这声时隔已久的爹,此刻听来,却是如此的寂寥与痛楚。
这一刻,父子俩释然地相拥而泣,哭声撕裂了层层雨幕。
其实,他不过是一个缺乏爱的可怜人。
父子俩不知哭泣了多久,伤心了多时,当他们分开相拥的手时,才恍然发觉,雨已经停了。
龙越轻轻地拍了拍龙星将的背,两人相互看顾了一眼,也没有多话,父子间再多的仇恨,有时只需一个拥抱便可释然。
龙越叹息了一声,从篮子里取出了纸钱,朝天一挥,定定地看着那些纸钱在空中飘散。
他没有说话,但已经用行动回答了龙星将:子玥已死,再也回不来了。
龙星将凄楚地跪倒在地,对着那片废墟重重地磕了几个响头,嘴里喃喃着道:“子玥,哥哥对不住你,对不住你。”
“子玥五岁那年大病后,徐笺为他批命道,二十一岁之年,为情而生,助情而亡。我本不信命,如今却是信了。我知你恨凤璇阳,但我仍不得不说,我真心佩服他,佩服他对子玥多年相护的爱意,比起你这个子玥认错了多年的哥哥,他才是真正会守护弟弟的哥哥。”
泪再度决堤,龙星将喉头哽咽,竟是无话可说。
他趴伏在地上嘶声痛哭,这一生,他究竟做过什么,为了一己之私,害了多少人。最后,却什么也得不到,得不到……
“爹,”他颤抖着抬起头来,忏悔地道,“你将我交给正道中人罢,一切都是我做的该由我一力承担。凤璇阳已死,我大仇已经得报,不该再由他带着罪孽下地狱。”
龙越哀声一唤,拥紧了龙星将,泣声道:“养不教父之过,此事我也有责,若是要罚,当是连我也一同罚才是,我愧对这盟主之位,愧对它啊。你我,一同去向武林正道请罪罢。”
“阿弥陀佛,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一句佛号忽而从山下传出,将龙越俩父子吓了一跳。
循声望去,只见层层阶梯之下,有数人慢慢地沿着阶梯朝他们这边走上来。
而领头之人,竟人是已死的了尘方丈!
龙星将怔愕地站起身来,看着了尘道:“你……你不是死了么。”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了尘方丈轻轻摇头道,“那一日,施主的手下以我弟子为诱,让其给老衲饭中下毒,之后待老衲发现此事,去寻弟子质问时,施主的手下又先一步将老衲弟子杀死。眼见弟子惨死,老衲心生大痛,便将前来护着老衲的凤、龙两位施主支走,独自一人留下清静一会。殊不知那时,施主的手下来袭,老衲险些丧命,好在凤、龙两位施主赶回及时,将老衲救下,并将施主的手下杀了。而后,我们三人商议,将那杀手的衣物同老衲的调换,并将老衲易容成了普通人,趁着众人他们放起了火,并唤来人,佯作老衲被人杀死葬身火海之相,目的便是为了混淆施主的视线,暗中保下老衲的命。老衲活命后,感恩凤、龙两位施主相救之心,半年前便暗中同归来的龙少主寻了各门派掌门,将这一事原委道出,力求替凤施主洗清冤屈。好在诸位掌门,也并非不辨是非之人,经过龙少主与老衲的劝说,便信服了。而今日,老衲同诸位掌门便是龙施主授意,来此的。”他看向他后头的诸位江湖门派掌门,而江花剑派的江予也在其中,他站了出来,将龙星将易容成凤璇阳前去杀了他亲兄之事道出,使得众人更信服了凤璇阳的无辜。
闻言后,龙星将怔愕地看着他们:“怎地会这样……”他原以为自己算计了一切,殊不知,被算计的其实是他自己。
“那他们……他们为何还要赴死……不对!”身子打了个激灵,龙星将立时反应过来,问道,“这么说,三个月前所谓的打上凤阙山,杀死凤璇阳,俱都是你们同子玥商议好,做戏予我瞧?那……那他们没死,可对!”
“阿弥陀佛,生生死死都在一念之间,是生是死又如何?这世上,也断不会再有凤璇阳与龙倾寒了。”
听得这语带双关的话,龙星将脸上终于浮现出了喜色,他转身看向那片废墟,笑容浮现在了脸上:“子玥,未死,子玥还活着,还活着!”
原来算计了那么久,真正被算计的人,是他。但,在知晓龙倾寒未死的这一刻,他释然了,与其抱着遗憾度日,倒不如痛痛快快地接受惩罚。
他看向了龙越,得到他会意的点头后,便转过身来,对着众人砰地跪地,重重叩首三下:“龙星将自知罪孽,杀人无数,一切都由我一力承当,与我双亲无关。”
“不。”龙越撩起袍袖,便要跪下,众人难敢相允,连忙将两人扶了起来,劝慰了几句。
“阿弥陀佛,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今日趁着此时,老衲也说句公道话罢,若有得罪之处,老衲一力承当。其实,龙施主所杀之人,于老衲而言,死得也不冤枉。”
此话一落,众人纷纷倒吸了一口气,有些人脸上也浮现了愠色。
了尘方丈知晓自己必会得罪他人,索性便豁出去地道:“其实这些人当年都曾参与过覆阴教一战,而那一战,他们……阿弥陀佛,善哉善哉,”他颂了一句佛号,便将当年他们烧杀掳掠的丑事一一道出。众人闻言后,谁人敢信,皆是睁大了双目瞧着了尘,似要将他烧出个洞来。
了尘道完后,知晓众人不信,颂了一句佛号后,便唤道:“万施主,俞施主,接下来,当由你们来说了。”
话得一落,只见众人之中走出了两个人,他们同时撕下了脸上的人皮面具,现出了满含沧桑的脸。
龙越方一见到俞年明,震惊地冲了上前,开口唤道:“姑父!你竟还活着!还活着!”
此声一落,众人都讶异起来,待得了尘解释俞年明的身份后,众人都纷纷倒吸了一口凉气。
来人便是俞年明以及万重良,他们俩原是得龙倾寒所求,同了尘方丈一块到此,将二十年前段书青被害的真相一一道出。
话语尽后,众人自是不信,言说如今久华派早已没落,所有人都尽数死亡,无从考证。再者这钟问之是否真实存在,还不得而知,他们又岂会如此轻易颠覆自己多年来的想法,即便万重良言说可让骨都人民作证,他们也只是有所动摇,并未完全信服。
然而,便在僵持之时,一道声音插了进来:“我知晓钟问之是谁。”
众人讶异,循声望去,却见竟是龙星将。他双眸一黯,抿了抿唇道:“我此次嫁祸杀人之事,也有他参与其中,不若,凭我一个不知当年之事的人,又如何得知,何人曾攻打过覆阴教。”
话得一落,众人纷纷惊诧,定定地望着龙星将。
他怅惘一叹,将自己所知的一切尽数告知。
这一夜,他说了许多的东西,除却在场众人,便再无他人知晓。
而这一日后,唐杜先生将这事一一记录下来,并为段书青洗清了冤屈,告知整个江湖。二十多年的冤案,终于得见天日。
其后,正道也为凤璇阳诉冤,对外宣称已将幕后黑手正法,实则,龙星将却是出家为僧,随同了尘方丈而去,以偿罪孽,待功德圆满之时,再归家继承家父业绩。而同时,战越解散,昔时杀人的组织一夜之间,没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