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清明

次日用过了早膳,赵清明准时出现在凝和殿门口。

覃牧秋漱完口道:“羽林军不是还有另一位大将军么,怎么来接朕上朝的只有赵清明?”

荣安取过朝服伺候对方穿上,道:“赵大人虽是羽林军大将军,可只是挂个职罢了,陛下从前定了规矩,羽林军的事务他可以不参与,只是每日都必须跟在陛下身边。”

“就为了整日看那张臭脸?”覃牧秋冷笑道。

“平日里陛下从不和赵大人说话,大多数时候,赵大人都是在凝和殿外站满一日,到了时辰便告退。”荣安道。

覃牧秋闻言心里有些异样,随即叹了口气道:“起驾吧。”

这日覃牧秋在朝堂上状态略好了一些,他一直留意,希望朝臣们能提到与宁安王的战事,可朝臣们却只字不提。他又不知从何问起,只能暂时按捺住好奇。

下了朝回凝和殿的路上,覃牧秋突然道:“为何没有人提前方的战事,宁安王都快打到中都了吧?”

赵清明闻言一愣,眼神复杂。荣安忙道:“陛下或许是忘了,前日有朝臣提出劝降之事,被陛下责罚了,还下令说今后在早朝,不得无故议论与宁安王有关的战事,除非陛下问及。”

李逾竟然能做出这样的事,怪不得李谨说自己这位侄子烂泥糊不上墙呢。覃牧秋心中觉得好笑,面上却道:“朕只是吓吓他们,没想到这些人还当真了,难道真要等到宁安王打到中都才让朕知道么?”

赵清明与荣安都不言语跟在后头。

覃牧秋不想坐以待毙,现在还有两个月的时间,他必须想办法,阻止原来的自己死。可此事荣安显然是帮不上忙的,他毕竟只是一个内侍,所以现在唯一可以利用的人,只有赵清明。

当覃牧秋让赵清明随自己进殿的时候,除了他自己,其他人都吓了一跳。自李逾登基至今,赵清明一次都没有踏进过凝和殿。

“赵将军,坐吧。”覃牧秋随口道。

“卑职不敢。”赵清明道。

覃牧秋心道,爱坐不坐,不坐便站着。荣安给覃牧秋斟了茶,覃牧秋坐到书案前拿起奏折开始看,随口道“把茶给他,我不爱喝。”

荣安端了茶给赵清明,对方便立在那里接了茶端在手里,看上去十分别扭。

覃牧秋用一盏茶的功夫,将所有奏折翻了一遍,表情有些不大好看。按照他的记忆,李逾确实派了人去常宁军劝降,可是这些折子里并没有人提及此事,或许还要再等等?

他突然抬头看了一眼端着茶站在殿中央的赵清明,道:“怎么不喝?”赵清明闻言便将手里的茶一饮而尽,覃牧秋又道:“都凉了还喝?”

荣安嘴角一抽,上前接过了赵清明手里的茶盏,心道这位祖宗葫芦里又卖的什么药?

“赵将军,过几日会有朝臣提出来劝降一事,到时候朕会准奏。至于劝降之人,你心中可有合适的人选?”覃牧秋问道。

“回陛下,没有。”赵清明道。

覃牧秋嘴角一抽,道:“没关系,朕有。”

荣安抬头看了覃牧秋一眼,对方对着他眨了眨眼,又道:“到时候朕会装扮成侍从,随劝降的队伍一同前往。此事交于你来办,不能让别人发现朕不在京中,也不能让同行的人发觉朕的存在。”

赵清明闻言着实吓了一跳,覃牧秋笑了笑,道:“此事交由你来办,朕放心。”

“陛下……”赵清明想阻止这个荒唐的决定,覃牧秋却不给他机会,挥了挥手道:“退下吧,想出办法之前,不必再来御前伺候了。”

赵清明闻言只得看了一眼荣安,荣安道:“奴才送赵大人。”

赵清明一出凝和殿便逮着荣安问道:“陛下是何意?”荣安耸了耸肩,道:“君心难测,赵大人切莫胡思乱想,照陛下的吩咐行事便是。”

“荣安呢,进来伺候。”殿内传来覃牧秋的呼喊,荣安只得乖乖的进了殿。赵清明立在殿门口心中凌乱了一阵子,想起那位祖宗说自己不用当值了,便心事重重的离开了。

赵清明自李逾是太子时便做了对方的贴身侍卫,后来李逾即位,他便成了羽林军大将军。可是,七年来,李逾一直将赵清明当成透明人一般,既不苛待,也不亲近。

赵清明依照吩咐,每日自早朝开始守在李逾身边,直至黄昏方离宫。这期间,既没有交流,也没有使唤,双方都当对方不存在一般。

这一切的起因,缘于七年前他和李逾的一次谈话。当时的李逾只是十二岁的孩童,赵清明却已经是十六岁的少年。

赵清明在这七年里,时常问自己,若当初他不做那样的选择,不接受李逾的条件,毅然遵守对那个人的承诺,一切会不会不一样?

那个人不必负气离开,不必四处征战,也不必随着宁安王造反,成为整个大余的敌人。

可是,若当初不做那样的决定,那个人能平安的活到现在么?

命运就是这样,总是难以两全。他保全了对方性命,却永远的失去了那个人。或许那个人今生再也不会想要见到他了。

覃牧秋在昨天之前,已经许多年没有想起赵清明了。他在常宁军,如鱼得水,潇洒快活,李谨待他极为不严苛,丝毫没有将他当做自己的副将,凡事都依着他的性子。

可是他重生后的第一天,赵清明冷不丁的就出现了,站在那样明媚的阳光里,像在梦境中一样,让他在那一瞬间产生了错觉:他觉得自己根本就不恨赵清明。

这究竟是不是错觉,连覃牧秋自己都分不清。

离开中都的时候,覃牧秋在心里怨了对方很久,发誓此生再也不原谅这个人。

这个背信弃义的小人,前一天在覃牧秋父亲的灵堂,抱着痛哭的覃牧秋说“他走了,还有我。我不会走,一辈子都不走。”可是,第二天这个人便在同样的地方说“我亲自将你送到宁安王府,北郡是个不错的地方。”

覃牧秋是个执拗的性子,这回既不哭闹也不撒娇,闭门谢客了数日,待到了宁安王就藩的日子,便带着自己的家当,随宁安王一起去了北郡,自此再没回过中都。

覃牧秋是带着红枫营投靠的宁安王,因此宁安王在头两年一直待覃牧秋很客气,后来渐渐熟稔,关系便越来越亲厚。覃牧秋带兵打仗是个初出茅庐的小子,宁安王便手把手的带将覃牧秋一步一步变成所向披靡的少年将军。

这夜覃牧秋失眠了,他又裹着外袍在外头看了半宿的星星。想到另一个自己此时正与李谨一道,带着常宁军南下,他心里觉得无比的踏实。但愿赵清明能想出法子,相信赵清明能做到。

在年少的覃牧秋心中,赵清明可是仅次于红枫营主帅覃恒的人。除了带兵打仗,赵清明哪一点都不比自己的父亲差,这是覃牧秋小时候的想法。

在覃牧秋看星星胡思乱想的时候,这个少年覃牧秋的心中偶像,正躺在床板上发愣。

屋子里没有烛火,好在月光不错,倒也不黑。赵清明很久没有失眠过了,这七年来他早已练就了宠辱不惊的心性,一般的人和事很难打破他内心的平静。

可是,李逾……李逾这两日的反常,彻底的打破了他波澜不惊的心境。昨日是去看红枫,今日突然让自己进殿,还下了那么奇怪的旨意。

李逾不可能不知道那株红枫的意义,七年来都没有提起过,昨日为何突然发疯了一般要去看?

今日又说要去劝降,还是隐瞒身份,不怕自己暗中做了他么?他想做什么,去劝降是为了宁安王还是为了覃牧秋?想到覃牧秋,他神色不由温柔和几分,心思也有些恍惚。

片刻后,赵清明回过神来,只觉自己一个头两个大,十分不解为何七年来都能安然相处的李逾,突然性情大变,好似突然变了一个人一样。

变了一个人?赵清明仔细斟酌一下这个念头,又联系了李逾这两日的反常举动,心中渐渐升起了一丝疑惑。不过,他转念一想,若李逾当真转性了,倒也不是坏事。只要他不祸害大余江山,自己还是可以站在他这边的,毕竟自己没有别的边可选。

此番去劝降若是自己与对方同去,应当能见到覃牧秋吧?七年未见,想必对方长高了,不知道那个任性稚嫩的少年,是否已长成了血性彪悍的男人。有那么一刻,赵清明突然有点记不起对方的模样了。他有点迫不及待想见到现在的覃牧秋,可有有些患得患失,生怕对方变成了陌生的样子。

“哥……秋天夜里凉,回家睡吧。”窗外一个声音打断了赵清明的思绪,他应了一声,起身从窗口跳出去,然后细心的关好了窗子,与等在外头的人一起□□而出。

“要不你带床被子搬进来住吧……”

“胡闹。”

“可你每次半夜不回去,母亲都会差我来找你,烦死了。”

“闭嘴。”

“……”

覃府的牌匾已经蒙尘,大门也多年未曾开过,不过东厢房里却是异常干净,似是时常有人来打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