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虽然结束,但全市各中小学距离正式放假还有差不多三个星期。江森走进十八中校园的时候,这边的下午第一节课刚开始。院校里安安静静的,悄无声息。
内心事实上挺冷血的森哥,基本上不带任何眷恋之情地走回住了三年的宿舍小院。回到202宿舍,拿出钥匙推门进去,屋里头已经搬空了大半。
胡启的床铺,上上下下,收拾得干干净净,显然是高考结束后就马上过来,收走了他所有的东西,说不定还是跟他爸妈一起来的,毕竟家就住在市区内,其实不算远。
而邵敏的铺位,相对来说就有点乱,但是看得出来,也翻动过。
他可能是早上来的,也可能是昨天。东西并没有全部带走,不过留下来的那些旧褥子还有各种旧衣服、鞋子,应该也都是打算不要的。
江森走到自己干干净净的床铺旁坐下来,看着眼前的场景,心里暗暗假设,如果自己高一结束后的那个夏天没有写出成绩来,或许直到这一刻,邵敏留下来的这些东西,可能甚至会变成他急需的宝贝。那些褥子和被子,虽然有点脏,可晒一晒,还是能用的。还能装进他那个蛇皮袋里,带去大学,或许用上四年、五年,甚至更久。
有时候他只能说,人生的际遇之神奇,确实在于你根本无法预见下一秒它将带你走向何方。你只能自己努力啊努力,再努力啊再努力,让自己一直咬牙活下去,沿着自己的路走下去,直到某一天,某种幸运因为你的努力而降临到你的身上。
就像江森,他在2005年7月6日的那个早上,在青山村的青山网吧里写下《我的老婆是女神》的第一个字的时候,他确确实实,只想每天能吃上肉蛋奶,然后有额外的钱可以买点教辅资料,再有剩下的,买一床厚一点的被子,暖和一点的衣服裤子,新的鞋子袜子,然后再攒出大学第一学年的学费和前一两个月的生活费。仅此而已了。
全部加起来,其实也就是一两万的事情。
结果谁能想到,两年之后,形势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跟马瘸子吹牛逼的时候,什么几千万、几个亿的,仿佛是张口就来的事情。
“唉~人生呐~!”江森怪腔怪调地唱了一句,还别说,这辈子的这个身体真是绝了,嗓音也很好听,唱起歌来,怪有味道的。不过他前世也不差,也是作为主力选手,参加过全省大学生艺术节合唱比赛拿过全省一等奖的,森哥其实一直挺全面发展来的。
就是偶尔总是要倒个霉,比方刚有点钱就重生再来一次什么的,真心就挺蛋疼。
不过还好,总算熬过去了。
今后情况再坏,他大不了躲回小楼成一统。
280平方的精装修大房子,宅到死他都能舒舒服服。
在空无一人的房间里,江森静静地坐了好一会儿,然后才开始翻箱倒柜,收拾他这三年来攒下的家当。床上的东西,其实已经不多。收起蚊帐,卷好凉席,叠好毯子。冬天时用的被褥和冬装,早些时候,就已经搬回勤奋小区22号楼19层的家里,还有余下的,无非就是几件T恤、内裤,还有他已经换了两次的校服——
幸好他是有钱之后,才开始长个头,不然真心连校服都换不起。
一会儿的工夫,江森就打包好了所有的行李,不过依然没急着走,而是下楼去把兔子窝又打扫了一遍。地板拖得干干净净,还有放在窗台上的那些兔粮,差不多还够吃一个月的,两大袋子,全都还没开封,只能全都拿出去扔了。甚至在教师值班室里,他还留了两大捆的备用干稻草,也只能抱去垃圾屋处理掉。
片刻后,江森提着两大袋的东西,走过阶梯教室前的小排屋时,正好屋子里里头,郑红在给一群不知道是初一还是初二的学生讲课。大热的天,教室的门洞开着。江森淡然从门前走过,和郑红四目相视。郑红原本讲得很来劲儿的语气,一下子泄去好几分。
教室里头,则传出小朋友兴奋的惊叫。
“江森!”
“二二君!”
江森朝屋子的孩子们微微一笑,喊了句:“好好听讲!别影响老师上课!”然后径直从门前走过去,走进了学校的停车场。没一会儿,他扔了垃圾从门里出来,只留给那些孩子一个背影,又快步走进了高中部的教学楼,从高一的各个教室前走过,走进了一楼尽头的自习教室。
教室里乱糟糟的,学习资料扔得到处都是。
江森把自己的那一堆卷子全都掏出来,然后拿出一卷早就准备好的塑料绳,把他那两年时间攒下来的,估计能有二三十斤重的卷子,打包成了好几捆,然后一捆接着一捆,抬到了实验楼三楼,他的陈列室前。直接称斤卖掉,感觉还是可惜了,不如先留在这里当个纪念。
如果他考砸了,那让学校卖掉,也当是给十八中攒个几十块钱的财政收入。
不过卷子不光是自习教室里有,高三七班的教室里头,他也堆了不少。
稍微喘口气,江森又一路小跑,跑回了高中教学楼里。
一溜烟小跑上去,才到教室门口,学校的下课铃就响了。
他干脆也不着急,慢悠悠地,在教室里把东西收拾好,甚至把教室的地给扫了一遍,扫完后把不多的垃圾往门外的垃圾桶里一倒,垃圾桶里干干净净的,保不准,早上朱楚楚这个尽职的卫生委员,也是站了她最后一班岗才离开的。
教室后墙的黑板上,高考倒数计时的时间,也已经被改成了0天。
江森站在黑板前看了半天,直到上课的铃声再次响起,他才提起教室里的最后这捆卷子走出了出去,随手轻轻关上门,上了锁。
把这捆卷子送到实验楼门口,他又回寝室打包了另外两捆,也送了过去。
实验楼三楼陈列室前的卷子,蔚然成山。
江森点点头,心里一片宁静。
他尽力了,就算输了,这回也不留任何遗憾。
“鹏鹏,来陈列室门口,给你个惊喜。”掏出手机,给程展鹏打了个电话。
程展鹏把老婆孩子送回家后,这会儿早就回来上班了。
接到江森的电话,他立马就从校长室里跑出来,分分钟跑上了实验楼三楼。
午后的烈日骄阳下,程展鹏看着陈列室外那成捆成捆的,江森攒下来的卷子,没来由的,喉咙微微哽咽住,眼眶有点润湿,仿佛想起他自己当年的求学之路。
程校长急忙深深地吸了口气,然后喊来政教室的小王,给这些卷子拍了照片,然后推门进去,把这些重重的试卷,堆放在了江森那个“2006年全球最畅销作家”奖牌的边上。
堆成一个金字塔形的小山,颇为显眼。
“你人呢?”程展鹏拿出手机,问了江森一句。
江森淡淡道,“在宿舍,学校有车吗?能不能帮我运一下行李?”
“等会儿。”程展鹏挂了电话,直接从实验楼出来,走进了对门的宿舍小院。
宿舍楼里,微微有了点动静。
林少旭回来了,跟江森一样,有大量的东西需要收拾。
江森帮着他打着包,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小林子情绪萎靡。
程展鹏走上楼,看见江森和林少旭,一下子有点说不出的滋味。
十八中为了江森,放弃了林少旭。
同样两个贫困生,入学的时候,林少旭的成绩,甚至比江森高出整整一个档位。
可如果林少旭当初选择报文科而不是理科,如果林少旭也展现出像江森这样的非凡潜力,又或者十八中有足够的资源,再向理科班倾斜一些,而不是让郑海云去当高三的生物老师,或者给理科班安排更好一点的英语老师,或许林少旭的成绩,就完全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了吧。
程展鹏有些亏欠,亏欠到甚至不敢去问林少旭考得怎么样。
林少旭也一声不响,默默地打包了他的行李。然后大包小包的,就背在身上,提在手上,仿佛把整个人生都扛在肩上,几乎要被这一切压垮似的,直到离开的时候,才对江森点了下头,又对程展鹏说了句:“校长,再见。”
“嗯。”程展鹏应了声,突然又走上去,帮林少旭扛过一个大袋子,转头对江森道,“江森,你等我一下。”
江森哦了一声,看着程展鹏,陪着林少旭走下了吱呀作响的楼梯。
两个人走出小院,程展鹏一路送林少旭走到校门口。
校门外,一辆面包车已经等在那儿,是学校的车。
程展鹏拉着林少旭,把他和他的行李送上去车,然后吩咐学校的司机,先把林少旭送回去,临关门的时候,才愧疚地对林少旭说了句:“孩子,对不起啊。”
林少旭有点茫然,不知道程展鹏是什么意思,急忙道:“不会,不会,是我自己没考好……”
程展鹏差点眼泪都下来了,拍拍他的肩,帮他带上了车门。
这个社会最残忍的真相之一,就是很多穷人输了,还总以为所有的原因,就是自己不够努力,不够优秀。而那些占了社会便宜的人,还可以假惺惺地说,都是因为自己足够幸运。
是因为幸运吗?当然是因为幸运。
如果不是因为幸运,凭什么有的人能一天就挣别人几辈子的钱?
这本身就不合理。
程展鹏送走林少旭,长长地叹了口气。
回到202寝室,程展鹏在已经被江森收拾得整整齐齐的空房间里坐下来,忽然问了个问题:“江森,你为什么这两年,一直都不听夏老师的,把你写作文的那套思路改一下呢?高考就是奔着分数去的,都是为了分数,何必要这么执着?”
江森想了想,缓缓说道:“我有一个写小说的朋友,他的成绩一直半死不活的,后来花了好大的力气,才开始赚到点小钱。但是就因为出成绩,也被越来越多的人盯上,今天被人举报违规,明天被平台内部人员针对。经常是刚刚辛辛苦苦写四五千字,回头就发现文章被屏蔽掉了,半天时间白忙活。按理说,其实他也开窍了,完全可以写点更符合市场需求的东西,但是他就是不,非要写自己的那一套。
我就问他啊,我说球哥啊,你何必呢?你大龄青年未婚,至今每天最大的日常消耗品是纸巾,没房没车没存款,人丑个矮还秃头,都这条件了,你到底还有什么好坚持的?都是为了吃饭,跪下来,不寒碜。
结果球哥跟我说,那群针对老子的人不是东西,我在书里写一句美帝国主义亡我之心不死,他们就要封我一次,然后我的读者过去投诉,他们再把屏蔽掉的章节放出来,暗地里再把那句美帝国主义亡我之心不死删了。
我特么的就想不明白了,老子在中国的土地上,用中文写这句话,怎么就违规了?就算平台是百分百美资的,那特么的也是老美在中国的土地上赚中国人的钱,老子就是当面指着他丫的鼻子骂他,他也得跪下受着!想赚中国人的钱,还反过来要让中国人给他们跪下,这叫什么道理?
老子知道这样干肯定赚不到什么大钱,但是老子乐意。为什么?因为老子明白,老子的事业是正义的!正义的事业,为什么要偷偷摸摸的干?老子不仅要写,还要年年干、月月干、日日干、夜夜干,光明磊落地干!勇往直前、无所畏惧地干!”
程展鹏听得有点愣神,不知道江森到底在说什么,傻眼地看着江森。
江森停下来,对程展鹏笑了笑:“鹏鹏,我举这个例子的是意思是,我之所以不按夏老师的意思来,不是因为我不懂,而是因为我早就已经做好了牺牲一些利益的心理准备。那十来分,我打一开始,就不打算要的。我喜欢被动,我喜欢逆风局,先让全省最牛逼的对手十分,我再赢回来。坚持自己的原则和立场,再打一场翻身仗,这样听起来,是不是牛逼多了?”
程展鹏盯着江森半天,才轻声说道:“你比我强。”
“你也不差。”江森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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