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空濛,树影婆娑,往日里的一副清幽之景,在此时的傅家人眼里,却起了一层腻,被硬生生地逼出了一身冷汗。
……这是何意?
他傅元霸究竟做了何事,连累他傅家元字辈无数人命,为何我傅家人人都逃不了?
可到了此时,傅元茂反倒不吭声了,他略微回了回神,一双铜铃似的大眼股突突地暴着左手虚虚握着直立向前,摆出一个防卫的姿势,另一手挑衅地招了招:“来啊,二弟。”
傅元霸额间的几根筋神经质地挑动,理智瞬间便炸没了。出手如电,黄蒙蒙的沙漫天飞舞,瞬间将整个斗法台都蒙了个透,只听到其内几声砰砰砰的对撞,在外之人全无头绪。
这其中,当然不包括同境界的几个修士,傅灵佩更是看得再清楚不过。
黄沙漫舞是傅元霸的成名技,配合起他一套拳术更是勇猛无双,可他却每出烂招,每每在要得手之际,不是滑一跤便是错过一个角度,反倒让傅元茂渐渐占了上风。
不好!
旁人还未反应出来,刚刚还坐得好好的真君便瞬即出现在了斗法台上,手中一柄透明琉璃似的长剑,一剑便荡开了两人。
黄沙哗啦啦地落了地,瞬间又化作了轻烟往面色青白的傅元霸身上一钻,没了踪影。
“为何阻我?!”傅元茂指尖的绿意吞吐不定,他恨恨地看来,似乎连傅灵佩也一起恨上了。
“他该死!”
“我傅家不可同族相残,这一点,即便在斗法台上,也应遵例。”傅灵佩面色不变,接着道:“你二人存拼命之心,已是违例。”
“哈哈哈,同族相残?”傅元茂猛地大笑起来,似是听到什么可笑之事,一张脸红得充血,身上灵气暴动。
“你怎么不问问,这个前任好族长,害了我傅家多少人?”
傅元霸脸红脖子粗,指着他:“你以为自己多好,当初若非你怂恿,我怎会……怎会做下如此错事!”
两人你一眼我一语,竟隔着傅灵佩,如俗世中的泼妇一样,骂起了街,互相揭起了短。台下人都听得一愣一愣的,小到少时谁尿裤子了,大到谁抢了谁的灵丹等等,底都掉了个光。
“够了。”
傅灵佩听了半天,也没听到点子上,不耐烦再听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放开一直用灵力封着的鼻子,一股草木之香顿时盈满了鼻尖。她看着毫无所觉的两人,对着台下,灵力轻轻一握,便将在一旁看戏的傅三抓了上来。
“还是你先来说吧,傅灵茗。”
傅三一点都不意外,脸上的神情甚至有些轻松。她苦笑道:“你什么时候发现的,小五?哦,不对,如今你是真君了。”
“你是说,你趁着与两位族伯对战之时,下了花欲染,还是你每日去祭拜二哥之事?”
——花欲染?
台下台上之人不由都吓了一跳,傅聪箜甚至站了起来,惊诧地看着傅三。她怎么也想不到,傅三竟然会对族人下手?
花欲染,名字很美,却是乱人心志之用。不论何等修为,都防不胜防,极易中招。气味似青草香,再寻常不过。
花欲染刚一开始只是为了培育灵花之用,若有那最难对付的黑岩虫,用上花欲染,只要一滴混入水中,挥洒到灵田间,这黑岩石便会瞬间大脑崩裂而死。但后来有人发觉,这等药竟然对人修也能起作用,斗法之时带上解药,再滴下一滴混入空气中,对手很快便会失却理智,败于己手。
修真者灵力运行得越快,这花欲染行径血脉,便挥发得越快,心志毁损得就越快。以至于后来因用花欲染寻仇的太多,被修真界禁过一段,只偶尔有些黑市还能拍到有些。
这傅三,哪里得来的花欲染,又为何要用花欲染?
傅元霸摇了摇脑袋,勉强恢复了一丝清醒:“……三儿,为何?”
他自认待她不薄。
“是啊,为什么?”傅灵佩也看着她,百思不得其解。她不明白,傅三能从中得了什么好处?莫非是为了那唯一名额?
“在二哥死后,我每天都会问自己为什么。”
傅三神情冰冷漠然,对族人的议论满不在乎。
“每一天,我都在想,二哥究竟做错了什么,要得到如此下场。你们都不知道,他有多努力。二哥虽然是单灵根,可灵根资质并不太高,只有七十,可他在归一派的每一日,每一日都会徒步环山万里,不用任何一丝灵力,就因为剑修需要打熬身体。”
“他没有很高的悟性,归一派的剑诀许多都诘屈聱牙,艰涩难懂,可他为了弄通弄懂,可以帮前辈办一年两年的事,毫无怨言。”
“他对所有人都真诚,常怀快乐。”
“这样一个努力,真诚,纯粹的人,可他们为什么忍心毁了他?”
“所以,你就要毁了他们?”
“对,他们早就该死了。”傅三抬起头来,一双眼含冰淬雪,“这样两个腌臜之人,为什么还能活着?还活得那么好?而我的二哥,却死的那么凄凉?”
“……地下那么冷。”
原来嗡嗡的议论声早就停止了,除了夜风刮过树叶偶尔起的沙沙声,只有傅三的声音,透着寒凉,像冰刃一样刺入傅元霸和傅元茂的心里。
沁入骨髓的凉意,让他们两个忍不住哆嗦起来。
“所以,你不惧于与虎谋皮?你就不怕,会伤害到其他的傅家人么?”
傅灵佩有些失望,她从来不知道,在傅三心里,傅二竟是如指路明灯一样的存在,以至于失去他,让她性情大变。也或者,前世,正因傅二的存世,才让傅三永远爽朗无忧。
“顾不得了。”傅三抿了抿唇,下巴紧紧收着。
傅灵佩嗤了声,嘴唇微动,旁人听不到她在说什么,但看得出她在传音。很快,从东南西北四个方向迅速出来四人,修为均在筑基后期,也是傅家新晋比较有前途的几个子弟,一女三男,恭恭敬敬地在台下站成一列。
“拜见真君。”
“晤。”她颔了颔首,“告诉这位金丹真人,那虎,都做了什么?”
“我傅家东南西北四方位,都寻到了这个。”
四根不起眼的草茎,须上还连着土,其上左边只有一叶,叶形如针,若不是单独拿出来,并不算起眼。
傅三愣了愣,很快便转过头去。
“这清柔草同气连枝,列四方位,又以你的花欲染为核,若非我及时派人去,气机相连之下,花欲染的药效将扩大一百倍,这高台阵法如何能困得住?我傅家人人癫狂,受损如何会小?这,就是你处心积虑想要得到的报复?”
“这……不是你傅家该受的责罚么?”
一道嗓音轻轻飘落,傅灵佩抬头,正好对上那深深的法令纹与温和的眼神。
“果然是一场好戏,狗咬狗,一嘴毛,还真是不错。”他啪啪啪地拍了几下掌,转向还回不过神来的傅元霸傅元茂两人:“你们说,是不是?”
“沈清畴。”傅灵佩眼神一丝波动都无,仿佛早有预料:“等你许久。不过,我没想到,你竟然也忍得了邋遢了。”
“傅清和,人活两世,总要懂得变通些才好。”
傅灵佩心下一惊,面上却八风不动,只嘴角翘了翘:“你还真是执着。”不论前世还是今生,都要与我傅家为难。
沈清畴轻轻笑了声,一拂面孔,瞬间变回了原来模样,身上气势节节升高,瞬间攀升为元婴。
青袍杳然,一张脸在月色下,更显得孤高无尘。
“总有些未了的帐,要算。”他语气平静无波,再无此前对傅灵佩种种的求而不得,温和而淡然,一双眼似琉璃,仿佛看淡了一切。
“什么账?”
傅灵佩握了握拳,克制住想要打上去的**,这里都是傅家人,不适合打。看样子沈清畴是恢复了两世记忆,但看他此次动作,又有些奇怪,不像是寻仇的,甚至摆下的龙门阵,亦是破洞百出。
何况,他是如何从小世界出来的?
不论她心中如何百转千回,沈清畴都不欲为她解惑,只淡淡地看了她一眼。这一眼,有时光飞转,有缠绵情丝,更有顿悟决绝。
“沈真君,你不是说不会迁怒我傅家其他人?”傅三急急问道。
沈清畴轻笑了声:“天真。”
接着转头对着台上两位僵立着的金丹修士:“两位世伯,可还记得小侄?”
傅元霸抖了抖唇,心下起了个可怕的猜测,随手抓了样东西撑着,转头才发现竟然是傅元茂的胳膊。
傅元茂隐有所感,直直看向他:“你姓沈?”
“或许,你们更愿意听到申字。”
两人大惊失色,傅元霸一个趔趄站不稳直接坐了下来:“此事,全因我一人所起,与傅家无关。”
“怎么会无关呢?”沈清畴掸了掸袖子,看他便像看一个傻子。
“我申家上上下下,几百口人,不也仅仅因为一个姓氏,一面莫须有的镜子,就被你屠了满门?”
“那么多老弱妇孺,跪在地上求你,你不也未曾手软过么?”
“血流满地,怕是可以将这元枢城的圈月湖都填满,你这些年里,抱着人妻子,心安么?”
“我傅家难道就没有付出?元字辈往上,多少修士折在了里面?我傅家,断代了呀。”傅元霸恸叫。
作者有话要说: 傅元茂在一旁喃喃着“作孽啊作孽”,唯有傅三,一双晶眸仍是一片冷然,仿佛早就知晓一般。
傅灵佩顿住了。
她万万想不到——她此次执意寻求的真相,执意看着事情发展下去,揪出的真相,竟是如此。
她曾经执着的仇恨,不过是一报还一报。
……沈清畴,清仇,原来如此。
整个傅家,如死寂一般,再无其余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