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
他的头似乎又低下去了一点。
“我以为我已经好了。从上初中开始,我就再没有发过病。所以我以为我可以,过上正常人的生活……”
叶蓁蓁看着他那么自责,那么痛苦的样子,忽然感觉内心特别柔软。
她轻叹一声,起身打开窗帘,然后把灯关上。
借着月光,她再次坐回他身边。
黑暗之中的阮林江,似乎稍微放松了一点。
他微微抬起头,看向她说:“但你可以离开我,蓁蓁。瞒着你是我不对。我该死……”
在此之前,叶蓁蓁从不相信感同身受这四个字。
她觉得在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只能真真切切地体会到自己的痛苦,而无法做到完全站在别人的立场上换位思考。
可是看着阮林江现在的样子,叶蓁蓁忽然感到揪心似的疼。她似乎可以体会到他那种渴望幸福、却控制不了自己的绝望。
他太怕伤害她,太怕自己成为她的负担了。
所以在他认为自己不能让叶蓁蓁置身事外的时候,他宁可把她推开,让他一个人承受痛苦。
可叶蓁蓁怎么能真的抛下他不管呢。
她知道阮林江还有理智,他不会自杀。可她就是觉得,如果她现在就这么走了,他会死的。
死的不是肉体,而是灵魂。
……
叶蓁蓁抱住了他。
黑暗里,阮林江的身子不安地动了动,似乎想要挣开她的怀抱。
可他怎么忍心伤害她呢。
见叶蓁蓁死死地抱住了自己,阮林江长叹一声,颓然地垮下肩膀,任由她抱着。
或许是因为话匣子已经打开,阮林江也不再藏着掖着,将自己过去的想法告诉她:“其实我一直很纠结,要不要告诉你我小时候发生的事情。但我想让你看我最好的一面。我害怕你会嫌弃我……”
“我知道,我知道。”见他不再抗拒她的怀抱后,叶蓁蓁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背,像是安抚孩童的母亲,“那时候在你家,你明明可以不给我看你小时候的相册的,可你还是拿给我看了。你是既怕我知道,又怕我不知道吧。”
阮林江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有时候他会陷入一个怪圈,走进一个死胡同。一旦接受了自己十恶不赦的这个前提之后,他已经不想说任何的话为自己辩解了。
“那你想知道么?”他问。
叶蓁蓁点点头:“只要你不介意说给我听。”
沉默几息过后,阮林江开始向叶蓁蓁讲述自己的病史。
和许多青少年时期或者成年后才得抑郁症的人不同的是,阮林江的躁郁症,起始于他非常非常小的时候。
从他记事起,他所能看到的天空就是灰色的。
他不会笑,不会对世上的任何事物感兴趣。
他麻木地活着。吃饭,睡觉,从不和别的小孩子一起玩耍。
因为他从中体会不到任何乐趣。
阮林江记得,在他还很小的时候,因为是父母的独生子,爸爸还是对他抱有很高的期望。
那个时候,爸爸非常积极地带他四处奔走,寻医问药。
可是他那时候太小了。他听不太懂医生的话,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他只记住了一件事情,那就是不能自残,或者自杀。因为如果他那样做,爸爸妈妈会难过。
他只能听大人的话,按时吃药。
吃药的感觉是什么呢?并不是吃了药,就能像正常人一样生活了。
药效袭来的时候,他会感觉头晕、脑胀,无法进行任何思考,就像是丧失了思索能力的植物一般麻木。
等药效退去之后,他甚至不知道先前发生过了什么。
往往这个时候,他都会感到非常焦躁不安。他会发脾气,会在家里制造破坏,会做出许许多多他并不想做,却控制不了的事情。
父亲的工作太繁忙了。当他没有足够的耐心教导儿子时,就会再次让保姆喂他吃药。
然后周而复始,恶性循环。
终于有一次,阮妈妈看着陷入痛苦中的儿子时,紧紧地抱住了他。
而不是让人喂他吃药。
阮林江记得她说,他太小了,她不忍心再让他吃那么多苦巴巴的药片了。
她要用别的办法将他治好。
从那之后,阮妈妈试图带着阮林江出门。
刚开始他当然是抗拒的。小的时候,他甚至很怕见光。他虽然不知道在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但他觉得自己是见不得光的人。
阮妈妈就耐心地带着他先在家门口转转。
等适应了家门口后,再带他在小区里走走。
不过,这已经是阮林江的极限了。
眼看着阮林江就要到了上学的年纪,他的父母当时愁得整夜睡不着觉,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有一天,路过父母房间的时候,阮林江听到爸爸对妈妈说:“要不,我们再生一个孩子吧。”
他怔在原地,忽然间有种天旋地转的感觉。
可是很奇异的是,他没有感觉到心痛,愤怒,悲伤,或者任何其他的情绪。
哪怕他听出爸爸的潜台词是,他放弃他了。
爸爸不要他了。
他也没有哭闹。
当时他没有吃药,可就像已经吃了药一样,没有任何情绪。
他的身体还在长大,可是他的心,已经死了。
和父亲不一样的是,妈妈还没有放弃他。
她仍旧每天试图和他沟通,带他出门,哪怕只是做着一些当时在其他人看来毫无意义的举动。
转折点发生在邻居家的一个小朋友过生日的那一天。
因为阮林江的特殊情况,小的时候他的家里很少会有客人,他也从来都不会过生日,所以他不知道别的小朋友过生日时是什么样子的。
那天路过邻居家的院子时,他听到里面传来了一阵悦耳的音乐声,还有嘈杂的人声。
他停下了脚步。
阮妈妈很是意外地看向儿子。因为在此之前,阮林江向来喜欢安静,讨厌一切喧嚣的环境。
可是那天,他站在原地细细地听着,好像被什么东西吸引住了一般。
阮妈妈想了半天,觉得阮林江在听的,可能是那阵忽远忽近的钢琴声。
她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立即叫司机去买了许多钢琴的碟片回来,放给阮林江听。
他乖巧地坐在书房里,专心致志地聆听着。没有吃药,却神情平静,像个正常的孩子一样。
阮妈妈走出书房,背对着阮林江哭了。
她当机立断,当天便订购了钢琴,高价请来富有经验而耐心的老师来教他学琴。
那是第一次,阮林江没有排斥一个陌生人的接近。
凡事有了第一个突破口之后,就会顺利许多。
虽说出于某种未知的原因,阮林江从小就患上了躁郁症,看起来好像和别的孩子不大一样,但他在钢琴方面绝对是个天才。
一年之中,阮林江的进展神速。
不仅仅是在钢琴方面的进展,还有身心状况的提升。因为学琴过程中,他会发现很多不懂的事情,避免不了要提问,所以渐渐地,他可以和钢琴老师正常交流了。
有一就有二。他开始学着接纳他人,学着和其他人正常沟通。
次年九月,阮林江便在父母既兴奋又不安的眼神中入了学。
让他们惊喜的是,阮林江上学之后的表现竟然出乎意料的好。
他不会像别的小男生一样调皮捣蛋,拽女同学的小辫子。他也不会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不住,自习课上到处乱跑。
他很安静,也很乖巧。对待老师同学虽然不亲近,但很有礼貌。而且让爸爸妈妈高兴的是,他的学习成绩非常好,这是他们以前从未期待过的。
在他小时候时常发病的那段日子里,他们只希望他能像个正常人一样活着就好了。
可人就是这样,在没有期待的时候有意外收获,会感到惊喜。在有了期待之后,期待就会渐渐提高。
渐渐地,阮爸爸开始设想,或许他们不需要第二个孩子,可以培养阮林江继承他的事业了。
结果就在这个时候,阮妈妈意外怀孕了。
他们纠结了很久之后,决定留下这个孩子。
许是孕期有太多的事情要操心,到了怀孕六七个月的时候阮妈妈才发现,儿子的情绪好像不太好。
她试图和阮林江谈一谈,让他接受这个即将到来的弟弟或者妹妹。可是每次谈论起这个话题的时候,阮林江都很不配合。
阮妈妈担心儿子做傻事,又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像她曾经鄙夷过的家长那样,偷偷去看儿子的日记。
结果日记上面简简单单的一行字,就让她产生了打胎的想法。
他说的是:“妈妈,你也不要我了么?”
那一行字,让她在三十多岁的时候,哭得像个孩子。
怀孕六七个月的时候打胎,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情,甚至要做引产。可是为了给阮林江安全感,阮妈妈还是决定去医院把这个孩子打掉。
她爱她的每一个孩子,可在当时,她更爱的是她倾注了多年心血的阮林江。
结果就在她决意打胎的那一天,阮林江就像是有心灵感应一般,拉住了她。
她站在门口,回过头看他,逆着光。
她听见他清晰地对她说:“妈妈,我想要个弟弟。”
阮妈妈哭了,没有回答。
阮林江又说:“我会对他好的。”
她终于蹲下来,抱住了他。
弟弟出生之后,阮林江实现了他的诺言,一直好好地照顾弟弟,像半个父亲一样将他带大。
他喜欢照顾阮林河,一方面是出于手足亲情,另一方面是想回报妈妈。
他现在渐渐长大,回想小时候的事情时,会觉得妈妈非常不容易。
他还有些怨怼爸爸,觉得爸爸不是一个好父亲。可他又理解爸爸。如果他好好的,爸爸也不会有放弃他的想法。
总之,他就这样渐渐地变好,渐渐地长大。
因为是钢琴带他走了出来,所以多年以来,父母从来都不将他的成绩放在第一位,而是支持他学琴。
毕竟他这种病,最怕的就是对世上的一切都失去兴趣。他必须得对什么东西感兴趣,才有活下去的动力。
小学时期,阮林江的病情还不够稳定,不过发作的频率已经大大降低。
他从一开始的自闭、孤僻,到能和同学正常相处,用了将近六年的时间。
这六年里,他只有万坤一个朋友,但是足矣。万坤很开朗,很乐观,并且善良。他是学校里唯一知道小阮病情的人,但他从来都不会瞧不起他,也不会故意让着他,只是把他当成正常人一样对待。
上了初中之后,阮林江的病情就已经很稳定了。他读了很多书,懂得了很多道理,几乎不会再有情绪崩溃的时候。
他开始尝试,去挑战自己的弱点,去参加演讲比赛,参加学生组织,甚至当上学生会主席。
遇到叶蓁蓁的那一年,过去那段不堪的记忆,似乎已经离他很遥远了。
而喜欢上她的那一年,阮林江一度毫不怀疑地认为,自己是一个正常的少年,可以像其他人一样,追求自己心爱的女孩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