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婆子,你晓得什么?你,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老梁头扑捉到谭氏的话音,又从她悔恨悲痛的神情中瞧出端倪,猛地坐起身一把揪住谭氏的双臂,使劲摇晃了几下,涨红着眼睛逼问道:“你说,你说,你倒是快说呀!”
谭氏垂下眼皮,呜咽着道:“辉儿五岁那年,你和村里的老姜老秦几个人贩运木材去了县城那块,这一出去半个月才回来。那会子老大媳妇刚生完智小子还在床上歇月子起不来,老二媳妇刚进门不久,对家里活计不熟悉,就算熟悉也不顶个屁用,家里一堆的孩子,辉儿,老四都才五岁,胜小子和梅儿也都是刚学会走路的娃儿,家里的家务活计都是我一双手,铁定有顾忌不到的地方啊……”
老梁头不耐的打断谭氏开篇的一段自我倾诉,怒道:“旁的少扯,你就说辉儿出过啥事了!”
“你作甚呢,催命啊?我这不正要说了嘛!”谭氏剜着老梁头,道:“那是个冬日,外面冷的很,我因为要洗衣裳就把大锅里烧好的热水舀在一只小木桶里,搁在院子中间的洗衣盆边上,梅儿吃多了闹肚子,我赶着去给梅儿拿擦屁股的纸,没留意到辉儿和老四从外面耍回来,辉儿一屁股坐在那木桶里了……”
“啊?”老梁头握着谭氏双臂的手指猛地一紧,五岁大的小孩子,一屁股坐到那热气腾腾的水里面。那么娇嫩的下阴能不烫坏么?凭心而论,老梁头一直对梁礼辉关于自己不能生育和尽男人一事,始终保留着一丝怀疑,但现在听到谭氏追溯以前的事,老梁头最后一丝怀疑也打破了。
梁礼辉没有撒谎,他老梁头最引以为傲的秀才长孙,被寄予振兴家族希望的唯一人选,果真是个不能人道的废物!
“后来呢,请大夫瞧了吗?”老梁头红着眼追问。
“请了,就是村里的李大夫。说幸好孩子坐的不深。穿了厚厚几层的棉裤,最多烫红了或是烫坏了些皮,不会有啥大碍的。我们见大夫都这样说,当时也就没太多计较。又怕你回来后晓得发怒。当下就瞒了下来。到后来,见辉儿还想以前一样蹦蹦跳跳的,也就把那事给淡忘掉了……”谭氏说到这。抹了一把眼泪鼻涕,道:“作死的,我要是晓得那一下会给辉儿带来这样的恶果,当时怎么都不会瞒你了,孩子那么小,就算真烫出毛病了,往后还有的是功夫去调理,哪像如今,都成定局了……”
老梁头悲恸的松开握住谭氏双臂的手,如一截枯木般仰躺在床上,眼睛瞪得大大的,直盯着青老布,补丁套补丁的帐子顶蓬发呆,谭氏捂着嘴,低低哭泣。
夏夜的凉风习习,从支起的窗户下面钻进来,月光如水洒在老两口的床前一方箩筛大的地上,愈发的静寂清冷,萧瑟中带着一种了无生机的绝望。
与此同时,前院梁锦兰的屋子里,杨氏正帮着梁锦兰收拾换洗的衣裳,梁愈林垂着脚坐在一旁的椅子上看着,屋子里气氛极其的压抑。
“娘,你就不能再跟爷奶那为我求求情?我不想去那该死的清明庵,我不要呆在那样的地方苦挨!”梁锦兰双目红肿的跟桃子核似的,拉着杨氏的手臂撒娇的哀求。
“娘啊,清明庵里面住的可都是些老尼姑,我跑过去,这乡里乡亲的还不都觉着我要出家做姑子了?那我往后可怎么办?就算我是残花败柳,我也要做红尘中的残花败柳,我才不要剃光头发天天敲木鱼,那还不如死了算了!”梁锦兰越说越伤心,眼泪似断了线的珠子一串串滚下来。
杨氏心里难受死了,搂住梁锦兰单薄的肩,心肝儿肉的哭。
不待杨氏开口,一旁坐着的梁愈林无奈道:“兰啊,别怨爹娘狠心,实在是你爷这回动了真格的!你大伯和洪氏,一个驱逐出家门,一个休回娘家去,对咱二房若是啥也不做,在村里那没法交代,先前咱回村的路上还遇着了里正,里正对这事又表示了关注呢,唉!”
“爹,你不也说大伯驱逐出家门那事,爷就是做做门面功夫的嘛?”梁锦兰梨花带雨的小脸从杨氏的怀里抬了起来,撇着嘴不服气道。
梁愈林鼻子里哼了声,道:“正因如此,爹我才狠心没跟你爷那求情,这会子咱老梁家正处风口浪尖上,你也做做门面功夫,去清明庵呆段时日,等这事差不多冷却了些,再接你回家来!”
“就是啊兰儿,你就受些委屈去清明庵呆着,对外做出赎罪思过的样子来,清明庵里的普云师太以前每逢腊月常来咱这边的村子里化缘,咱金鸡山村这一带的村妇们信奉清明庵,过年过节都会去那里求签添香油钱,你爹前几日陪你爷去县城,就偷溜着去了一趟清明庵,孝敬了普云师太,普云师太说了,要你放心大胆的去,她自然会罩着你的!”
梁锦兰听到梁愈林和杨氏这几番保证,心才稍稍放下了一点点。
老梁头从望海县城回来的翌日,让谭氏在家中操持了一桌子饭菜,专门去请了村里的里正和同村的几位德高望重的长者过来老梁家,村人自然也都跑来围观听交代。
梁俞驹背上插着荆条当着众人的面,跪在老梁家的里堂屋内,老梁头站在一旁,对着神龛上老梁家的祖宗牌位痛数不孝子梁俞驹的桩桩罪状,然后,当着众人的面,将梁俞驹的名字从老梁家的族谱上划上一个肥叉,当众宣布将梁俞驹逐出老梁家门,五百两银子债务依旧归梁俞驹,镇上梁记铺子的打理权责转交给梁愈林。梁俞驹辅助之,其余老梁家的屋舍田产一概不沾,老梁家的一切人际往来,也都不与梁俞驹相干,众人为证!
里正和请来作见证的村里长者,都对老梁头的此举感到满意,赞叹老梁头深明大义,大义灭亲。
老梁头宣布完对梁俞驹的处罚后,又雷厉风行的给了从洪家赶来的洪老秀才一纸休书。洪家养的闺女,品性不端。行为不正。还犯下乱伦之罪,老梁家要休,洪家再不服,也是理亏。当下。洪老秀才只得青白着脸接下那一纸休书。然后带着哭哭啼啼的洪氏离开了老梁家,回了洪家村。
老梁头趁热打铁,又宣布了二房孙女梁锦兰。为了洗涤罪孽,为家人,为村民祈福,甘愿去清明庵带发出家,伺候菩萨……
围观的众人都被最后这一件给震惊了,大家谁都没料到,老梁家人还真是舍得,梁锦兰这样的妙龄姑娘,竟然要送去庵堂那种地方,那可真是比死还要难熬的!不过想到梁锦兰若真能为全村人祈福,带来庇佑,那也不错,当下,村里好些人再看梁锦兰的目光,跟当初得知她被人强暴玷污时,那种嫌恶的目光有所不同了,这样的牺牲精神,不是谁都能做的来的,梁锦兰的形象在众人的心目中,霎时起了悄然的转变。
锦曦是傍晚从镇上收工回家来,晚饭的时候听孙氏他们说的,锦曦眼睛睁大了几分,她今早可是天才麻麻亮就起床让梁愈忠给送去了镇上,因为张屠夫从今日起,每日早上就要送十斤五花肉来千里香,头一回接收锦曦得赶去早一些,有些事还得交代。
梁愈忠送她到镇上后,又赶着牛车回了家,他约了春柱大牛几个,今个要把侧院里的猪圈和鸡舍给搭建起来。锦曦暗叹,要是晓得上昼老梁家还会有这样精彩的好戏码,她上昼一定也会留在村子里的。
“娘,清明庵在哪里?距离我们这远吗?”锦曦扭头问孙氏。
孙氏微微一笑,道:“望海县城往北不出十里地,有一座孤山,山脚下有座庵堂,那就是清明庵。”
“清明庵?”锦曦呢喃:“这个庵堂的名儿好熟悉,好像在哪里听过。”
孙氏捂嘴笑了笑,锦曦突然想起来了,道:“我记起来了,娘还没有怀老三老四以前那阵子,嘎婆时常在爹娘这嘀咕,说让爹娘抽空去趟清明庵拜菩萨,求菩萨保佑娘早日怀上。嗯,没错,嘎婆说的就是清明庵!”
孙氏笑看着锦曦,脸上染上一层红晕,梁愈忠瞟了眼孙氏像揣着一只大西瓜似的大肚子,嘿嘿一笑道:“清明庵里的送子观音,据说可灵验了,咱望海县城这一带的人,都很信奉那里,据说那里的送子观音对前去求子的善男信女,都可谓有求必应呢,不瞒你说,我和你娘还真私下去了一趟清明庵,嘿嘿,还真应验了!”
“是嘛,原来还有这一茬!”锦曦乐了,又道:“既然菩萨让爹娘得偿所愿,那回头等娘生下了老三老四,咱全家一道去清明庵还原,添香油!”
老梁家的事情暂且告一段落,转眼间过去了三日,跟平常没有任何不同的三日,但在这三日里,锦曦和文鼎,可是私底下做了许多的事情。
三日后的清早,长桥镇的居民照例起床洗漱,吃过早饭开始各自的营生买卖。然而,位于长桥镇人流车马流最繁多的大街上,芝兰堂的铺子门口,却被围堵了个水泄不通。
锦曦没有出去观看,她只需要坐守在千里香,就能从进进出出的食客口中,听到关于芝兰堂出事的详细情况。
“你们听说了没?今个有人冲进芝兰堂去砸铺子了啊!”
“芝兰堂的严掌柜可是镇上头十名的小财主,财大气粗,什么人这么大胆?为啥呀?”
“据说砸铺子的人是刘家人,起因好像是刘家人从芝兰堂买到了假货!”
“刘家人?是不是那个家中有一子在庆安府城给知府大人做师爷的那个刘员外家啊?”
“可不就是嘛,听说刘员外家的两位姨娘用了芝兰堂的香胰子,出了事,刘员外一怒之下。派人去砸了芝兰堂,听说还要去县城衙门举报芝兰堂售卖假货呢!”
“……”
锦曦专心忙碌着,心里却在冷笑,不晓得芝兰堂的严掌柜,喜不喜欢她和文鼎精心准备的大礼呢?
不出半日的功夫,芝兰堂这批最新款上市的,夏日除菌止痒冰片香胰子出事的消息,便传遍了长桥镇各个角落,许多从乡下上来采买的村人,也都晓得了芝兰堂出事的消息。
“诶诶诶。你们大家伙听说了没?芝兰堂这回可算是踢到铁板了。刘员外家这回出事的可是三姨娘和四姨娘,听说那可是一对姐妹花,是刘员外五十大寿的时候,知府大人送给他的。最得刘员外的宠爱了。”
“三姨娘据说长得一身好皮肉。想剥开的荔枝似的人儿。自打用了芝兰堂的冰片香胰子洗了两回澡,那荔枝肉儿似的肌肤都变成了荔枝皮了!”
“啧啧,我听我家一个在刘员外家做丫鬟的外孙女传出的消息说。四姨娘更倒霉呢,四姨娘一头秀发,像云似的,就因为用了芝兰堂最新推卖的洗发露,那秀发一把把的脱落,半边脑袋都快成秃子了……如今啊,这两位姨娘是又哭又闹,寻死觅活的,刘员外心肝肉都在疼,这不,一怒之下就派家里的小厮去砸了芝兰堂,还扬言要把严掌柜给送官法办呢,揪出芝兰堂背后的不良供货源呢!”
“呀,这可是要把芝兰堂连根拔起呢,不过话说回来,人严掌柜也不是吃素的,盘踞长桥镇这么些年,赚的是瓢满钵满,那背后铁定也是老树盘根,才没那么容易被踹呢!”
“严掌柜再财大气粗,也敌不过人刘员外背后有官府的人做靠山。他们家儿子在府衙,那是知府大人跟前都能说得上话的,严掌柜再财大气粗,遇上当官的,还不得压得死死!”
“……”
晌午的时候,铺子里吃凉皮和炒饭的顾客热情讨论的话题,依旧是围绕着芝兰堂的事情展开。
不一会,从外面又风风火火跑进一人,对里面高声道:“你们的消息太慢了,我刚从那边过来,你们猜怎么着,县衙那边刚来了衙役,拿了严掌柜要去县城,严掌柜的婆娘,带着严掌柜的两个小妾正追在后面哭呢!大家伙要不去瞧瞧热闹?”
来人此话一出,千里香铺子顿时炸开了锅,好多食客顾不上才刚刚吃了几口的凉皮拌面和炒饭,纷纷起身朝门口涌去……
日暮时分,锦曦坐梁愈忠的牛车正朝金鸡山村的方向赶去,在镇西口的那家牲口货栈,梁愈忠进去有点事情,留了锦曦坐在外面的牛车上等。
此时,夕阳西下,金鸡山村那个方向的一片起伏的山头上空,像着了火似的,晚霞有的像是一条条怒放的火线,有的则是呈一片片的鱼鳞状,倒映在锦曦清澈的眸子里,仿佛有两簇火光在燃烧。
“曦儿,好巧!”锦曦正望着那边变化无穷的晚霞发呆的瞬间,有一道熟悉的男音从身侧响起,锦曦微微一惊,扭头便看到文鼎不知何时也来到了这里,着一袭轻软的白袍,端坐在一批通体黑色的骏马上,手里拽着马鞭,墨发高高挽起,修眉俊眼,正目光含笑的朝她看来。
晚霞美,眼前端坐在马上的文鼎,更俊美,夕阳映着他的脸,去了清冷,多了些柔和,笑容温润如玉。
当然,如果摒弃掉他行事的那份狠辣外,就眼前如此看来,真是应了那句温润如玉。
“我在瞧晚霞呢,让文大哥见笑了。”锦曦收回目光,启齿一笑,道,看他这副打扮和神态,应该是刚从什么地方回来,面有风尘仆仆之色,但华衣却不沾灰尘!
“晚霞也让你瞧得这般入神,难怪我连喊了你几声都不见回应。”文鼎低笑了声,道:“若是我把他们方大他们现在就已启程,明日一早便会把一纸诉状送到县衙,你会不会更高兴?”
方大就是当日为了花露油来孙记讨说法的狗蛋爹,也是包头巾妇人的男人。
锦曦目光一亮,道:“文大哥,这么说,咱们先前商议的那些,你都安排妥当了?”
文鼎点头,道:“嗯,都妥当了,证人,证词,证据,都齐备了。”
“为了让证据更加确凿,我还伪造了一张严掌柜用来收买方大,帮助其推售和栽赃孙记的铁证——十两银子的银票!”文鼎说罢,从怀里掏出一张银票递给锦曦过目。
锦曦接过那银票一细看,不禁惊讶了,道:“这张银票,实在逼真啊,这上面还有汇通钱庄的宝印,以及严掌柜本人的印签!若不是你先入为主说这十两面值的银票是伪造的,我恐怕真会当真,文大哥,你实在好手段,曦儿佩服你!请问你这是怎么做到的?”
文鼎目光炯炯,闻言略有不好意思的轻咳了声,道:“怎么弄到的,嗯,那个嘛……那个不重要,关键在于这张银票够证据来证明严掌柜果真收买方大陷害长桥镇顾客,栽赃孙记,这就足够了!不过,仅凭着这些,最多也就给予严掌柜和芝兰堂小惩一番,根本不能动其根基。
锦曦勾唇一笑,道:“如今我们再给加了刘员外家那个筹码,纵然严掌柜树大根深,也敌不过刘员外这尊大佛。当然,若是连这都不能动摇严掌柜,咱不是还给他备下了一份厚礼嘛……”
文鼎扬眉低笑,看着锦曦,道:“最后那招最损,亏的你想的出来!不过,我却很是欣赏!”
“彼此彼此,文大哥这一副行装打扮,这天都黑了,是不是还要赶去哪里?”锦曦问。
“嗯,这不方大他们今夜动身去县城,我也得连夜去一趟,再给他们交代一番,免得明日对簿公堂,还没审讯就被那风火棍给吓趴下了,到时候自乱阵脚让人瞧出端倪,我们的筹划不就都泡汤了么!”文鼎调侃道,虽是如此说,可在他的脸上,却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担忧和惶急,有的只是胜券在握的沉稳。
“这样大热的天,还要连夜马不停蹄赶去县城,我光想起来就觉着辛苦!”锦曦看着文鼎,道,人家没义务这样热的天放着舒坦去跑路,都是为了帮自己,锦曦心里很感激。
文鼎不以为然的笑着摇摇头,道:“别内疚了,我去县城也不全是为了帮你,也有我自个的事,喏,时候差不多了,告辞!”
“文大哥,等一下!”锦曦突然想起什么,喊住正调转马头的文鼎。
文鼎端坐在马上,闻声侧头有点诧异的看着锦曦,锦曦从袖子底取出一块白底绣着一朵山茶花的帕子,递给文鼎道:“这块手帕是孙记新近采办的新货,这种棉布料吸汗忒好,这块是留给文大哥你的!”
文鼎目光一亮,随即恢复如常,没有急着去接,只淡淡笑问:“我想晓得,这块手帕你是单送我的,还是他们都有?”
这料子好,上面的花绣的也好,望海县城里的少男少女现在很流行夏日佩戴这种。
锦曦想着好东西自然要跟身边最亲近的人一起分享,所以在进货的时候特地多进了几条,大家都有份,自然少不了文鼎的那份。锦曦微怔,如实道:“我舅舅他们,还有琴丫,人手一块,我也有一块,这块是单独留给文大哥你的!卖这帕子的布料庄掌柜告诉我,这些帕子上的花样子,是从府城那边流过来的。”
文鼎点点头,淡笑着看着锦曦,认真道:“不是你亲手绣的,我都不要。”
这话就让锦曦尴尬了,干笑道:“文大哥拿别的事打趣我都可,唯独绣花这事,那可是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啊!别说绣花,就是拿绣花针缝补个衣裳,我都不会呢!”
“不会可以慢慢学,只要是你亲手绣的,不管绣个什么奇形怪状的东西,我都喜欢。”夕阳下,文鼎端坐在马上,看着坐在牛车上的锦曦,语气轻缓却极其认真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