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下,湛蓝的天幕干净的,如同洗过的碧练,白色反而箭状浮云,点缀其中,西面天边鱼鳞状的晚霞重重叠叠,淡淡霞光从晚霞后溢出,整个天空呈现出缤纷绚烂的赤色。
护城河水倒映着霞光,波光粼粼。
护城河高高的河滩边,栽种着一排排垂柳和白桦树,阵阵微风拂过,柳枝轻摆。
河滩上陆陆续续或行或走,或立或站的游人中,锦曦一眼就找到了孙玉宝熟悉的身影。
他穿着一身藏青色的圆领直缀,正站在不远处的一株柳树下,正跟身旁一个穿灰褐色长衫的交头谈论着什么。
锦曦微微讶异,跟他相约的人,不是那个拿鞭子的姑娘,而是一个男子?
因为是背对这边的缘故,锦曦看不见他们二人的神情,一边朝孙玉宝那边走去,目光落在他身旁那个灰褐色长衫的身影上。
那是一个高高瘦瘦的男子,墨发披肩,腰背挺直,双手背在身后,胳膊肘的地方,打着两块补丁。两人一边交谈,目光都落在前面的护城河水面,微风将他们谈话的内容传过来,锦曦听到他们谈论的,似乎都是跟书业和文章相关的东西。
锦曦对这个灰褐色男子多了两分诧异,舅舅来县城不过半年,照理说是没有相交甚深的友人的,而眼前这个灰褐色衣裳的男子,显然跟舅舅相谈甚欢。
他是谁?
锦曦带着诧异在孙玉宝身后止住脚步,他们二人许是谈的太过入神,竟然没有察觉到身后有脚步声。直到锦曦抿嘴轻轻咳嗽了一声,谈话被打断,孙玉宝扭头,看到身后不知何时出现的锦曦,下意识惊了一下。
“玉宝兄刚还说君子乃荣辱不惊。怎这副神态?”灰褐色衣裳的男子打趣了一声,也跟着从容转身,顺着孙玉宝的视线看过来。
初夏傍晚的凉风,在落下的如帘子般的垂柳枝间穿来拂去,柳枝帘子外几步远的地方,站着一个穿着湖蓝色石榴长裙,腰间束着一根高腰带,打着大蝴蝶结的豆蔻少女。
少女的两肩,垂着两根绑着五彩丝线的辫子,俏丽灵巧。微风轻拂。湖蓝色的裙摆在风中轻轻摆动,越发呈现的她肤色白皙,目光明澈。她的脚边。茵茵绿草中,盛开着五颜六色的小野花。她微微抿着嘴,带着笑意朝这边看来。
“曦儿!”孙玉宝惊讶一声,分开柳枝大步走了出来,朝锦曦这边而来。后面的灰褐色衣裳的男子,眼底闪过一抹久别重逢后的喜悦,也尾随其后走了出来,站在孙玉宝身后,笑吟吟看着。
虽然身上穿着的,是一件洗的发白。还打了补丁的灰褐色长衫,但是,有些人与生俱来的清俊儒雅。还有那种浓浓的书卷气息,却是从灵魂深处带出来的。
面前的这个人,就是如此。
“我刚一回来,小姨就说你出去会友人了,我闲来无事过来这边转转。正巧就碰上你们了。”锦曦笑着先跟孙玉宝交待道,说完。抬眼看向他身后站着的灰褐色男子,夕阳的余晖,落在他宽阔却单薄的双肩,他目如星辰,神采奕奕,斯文俊雅。虽着布衣,但举手投足间,却给人一种腹有诗书气自成的沉稳魅力。
孙玉宝正准备给这二人做个引荐,却见锦曦嘴角的弧度深了几分,朝他身后的男子微微一笑,轻施一礼,道:“郭大哥,好久不见!”
郭海连忙还礼,道:“曦儿妹妹,别来无恙?”
孙玉宝夹在中间,一脸惊诧,道:“振邦兄,你跟我家曦儿以前认得?”
锦曦含笑不语,郭海含笑颚首,将如何跟锦曦一家相遇相识的经过,三言两语诉说给孙玉宝。
孙玉宝更加惊诧,一拍郭海的肩,道:“说来绕去,这事你以前跟我提过,不过我当时没太往心里去,哪里晓得,原来你跟我说的那家好心人,竟然是我大姐大姐夫一家啊,哈哈,郭海兄,看来,我们还真是有缘!”
郭海微笑点头称是,锦曦想起昨日在孙玉宝屋里翻看到的那些书卷,有的还是抄些的手札,其中有一本上面有个落款,便有‘振邦’二字。
锦曦当时没太多留意,如今一细想,郭海,字振邦,孙玉宝屋里的那些手札和书,有些可不就是他的么?
锦曦笑道:“舅舅说的对,有缘的人,兜兜转转总会聚到一块!舅舅,你还没跟我说,你是如何跟郭大哥结识的?”
孙玉宝笑了笑,道:“我们俩是在县城的书局里认得的,振邦兄当时正在那里抄书,我钦佩他的字,就从旁多观摩了几眼,如此就这样结识了……”
郭海谦虚的摆了摆手,面上带着淡淡的笑意。
锦曦目光又移到郭海身上,问道:“郭大哥,我记得你上回来我家做客,临走前说是要来县城给王家医馆家的孙子伴读,那你如今可还在……”
郭海抖了抖衣袖,跟锦曦正色道:“我如今依旧在给王家小少爷伴读,闲暇之时,我便去县城的书局逛逛,那里的掌柜为人不错,偶有抄书的活计,便照顾于我一二。”
“书局掌柜照顾了振邦兄,振邦兄便照顾了我,托他的福,好多珍藏版的书籍,和当世名人大家的字帖,手札,我都能跟着看拓本呢!”
这个时代虽已出现了印刷,可是因为各方面条件的限制,终究还是处于落后状态。县城书局里抄书的事情,锦曦也是偶有听闻。
因为书籍资源的宝贵,往往被借阅而出现磨损的书,书局的掌柜短时间内无法从外面补办新书,便会让一些字体优美的学子来抄撰,一本书抄下来,也顶多给点辛苦费。
但凡愿意去抄书的,一般都是些寒门学子。那些有钱人家的公子哥,有自己的大书房,各种书籍往往却都是置之高阁,让其蒙尘。
这些寒门学子,想要去抄书,不仅要字体好,入得了掌柜的严厉的眼,还要能下苦功有耐心,一字一句,认认真真的抄撰。就好像有人人在佛前虔心抄写佛经那般。
锦曦目光在郭海身上停了一下,深看了他一眼,郭海愿意去抄书,一方面是为了贴补家用,二来,恐怕也是最大的原因,应该是没钱买书,借着抄书之便,能酣畅的一饱眼福。回想起跟他在山里的头一次相遇,他们母子的所有家当就一只包袱,里面除了几件换洗的衣裳,便是基本大部头的书籍。由此可见,郭海这个人,是真正爱书,想要做学问的!
“郭大哥,你母亲身子骨还健朗么?她如今是住在镇上亲戚家还是跟随你在县城?”锦曦又问,这段时日发生事情太多,都不太记得他母亲的去向了。
“多谢曦儿妹妹惦念,我母亲身子骨还算健朗,我在县城住所附近,另外给她租了一间单屋住着,平日里我母亲就跟周围做些缝缝补补的事情,贴补家用,我给王少爷伴读,往返住所和学堂,下学后也好方便过去照顾她。”郭海据实相告,锦曦点点头。
三人又沿着高高的护城河滩,慢慢踱步着说话,阿财安静的跟随在后,目光不失警惕,在四下环视。
日头彻底的落到了山的那一端,湛蓝的天幕渐渐染上深黑,缤纷的晚霞也渐渐隐去了它的颜色。夜色渐渐笼下来,河滩上的游人渐渐变少。
孙玉宝和锦曦真挚邀请郭海去千里香吃夜饭,郭海笑着谢绝了他们的好意,坚持要回去。孙玉宝和锦曦无奈,只得目送他疾步走下河滩,这才也转身朝着小北门这边而去。
路上,锦曦再次询问孙玉宝关于郭海的事情,从孙玉宝那里,锦曦得知,今日这个看起来神采奕奕的郭海,其实这段时日在县城,且不说生活方面的拮据是其次,他整个人也是郁郁不得志的。
“……振邦兄跟我颇为投缘,有什么心事也只管跟我这抒发一二。”孙玉宝一路感叹着,将郭海在县城伴读的那些事情,大概跟锦曦提了一些。
锦曦这才获悉,王老大夫家的那个孙子,根本就不是一块读书的料子。虽然郭海因材施教,对他给予引导,并在生活上照料的妥妥帖帖,可那王家孙子资质终归不行,且求学意志不够坚定。尤其是近来,受学堂里一些有钱有势人家纨绔少爷的引诱,更是无心学业。郭海屡劝不听,甚至还起了厌烦之心,有意想要打发了郭海,少不得在捎回的家信中,抱怨郭海。
王老大夫虽然在医术和医德方面,在镇上是很有口碑,但是,搁到宠溺的孙儿这里,英明一世的老大夫也失了判断。
“郭大哥起初来县城伴读,真正盘算的,是想要借着进出学堂的方便,看能不能寻到个机会,也博取一个入学名额,好参加来年科考。”锦曦感慨道:“如今,这个目的不仅落了空,反倒还不能在王家伴读,不能在王家伴读,且不说他笔墨纸砚的钱,就是他们母子的生计也没了着落!怪不得他会为了区区十几文钱,去县城书局抄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