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大梁子媳妇说了一会英子家的家事,连蔓儿就拉了张采云从书房出来。她们并没有回到前厅去陪客,而是走到后院来,一人搬了个小板凳,坐在一院子的花木中间晒太阳。
初夏的天气,太阳并不毒辣,又有微风吹在身上,非常舒服。
“哎……”连蔓儿就叹了口气。
“哎……”张采云也跟着叹了口气。
两个小姑娘对视了一眼,就都笑了。
张采云是直爽的脾气,因此先开了口。
“我奶和我娘在家里说,枝儿的姐的命好。……小时候受了苦,把一辈子的份都给带出来了,以后管保啥啥都顺。”
突然提到连枝儿的命好,连蔓儿就有些明白张采云在想什么了。是刚才在厨房里,听到的关于英子家的家事,让张采云有了感慨,恐怕还想到了她自身。
即便是心宽、泼辣如张采云,对于未来,也就是说亲、嫁人也是存着一些不确定和心慌的吧。而连蔓儿此刻,也有很多的感慨。
做女人,尤其是在这个年代,可真是难。看看英子的娘,被男人打骂了多半辈子了吧,在她男人的面前,地位也就跟条家养的狗差不多。那瑟缩的神情,弓起的后背,无不诉说着她的苦难。而对这个打骂她的男人,她的表现,也像一条狗。似乎并没有怨恨。只有害怕、顺从。
英子的娘在英子的爹和连花儿撕扯中处于下风的时候,撞到了连花儿。在官道上被英子的爹踢倒的时候,是不声不响地爬起来,继续跟着英子的爹走。
连蔓儿想到自家养的两条小奶狗。觉得将英子的娘比喻成狗,似乎也不恰当。起码在她们家,没有谁会去踢打两只小奶狗。那两个小家伙可是非常的受宠。
而英子在那样的家庭环境中长大。也无怪会形成那样不知廉耻的性子。
由英子的娘,连蔓儿又想到张氏、赵氏。连家之所以在十里八村有厚道人家的称誉,原因之一,就是连家的男人从不打媳妇。就说连老爷子,就算是被周氏给气的要吐血,那也从来没有动过周氏一根手指头。
周氏骂儿媳妇,在生活上苛待儿媳妇。但她没有动手打过儿媳妇。
连守信孝顺,看着张氏受委屈,也不敢在周氏面前维护张氏。不过两夫妻背地里,连守信却肯低下身段,哄着张氏。夫妻两个恩爱非常。而赵氏。也受周氏的虐待,但她没有生下儿子,连守礼却从来没有因此而责怪赵氏,两口子也过的极为和睦。
像张青山家,李氏做婆婆的性子好,从不故意刁难儿媳妇,一家子和和睦睦的人家并不多,而连家这样的人家,甚至是众人口中的好人家。
如果不是出了连守仁要卖掉她去生殉。张氏被连秀儿推倒差点一尸两命,还有她为分家做出了那么多的努力,那么在连老爷子和周氏有生之年,连家都不可能分家。张氏、赵氏,她们几个孩子,还要继续生活在周氏的阴影下。还要为了连守仁一股人“扛长活”,活的没有自我,没有尊严,麻木而可悲。
而最可悲的是明明过着那么可悲的生活,却丝毫不自知,甚至还会有幸福感或者归属感,对于造成他们的悲剧,不断压榨他们的人忠心耿耿。
比如英子的娘,又比如以前的连守信和张氏。
现在坐在自家的院子里,周围花木环绕,舒舒服服地晒着太阳的连蔓儿,只要想到那种可能,就觉得毛骨悚然。
然而,即便是在这样的社会条件下,女人就必然会不幸吗?
也并非如此。
“事在人为,采云姐,不管啥事,也得看个人。”连蔓儿缓缓地道,“举个例子吧。都没有儿子,你看我三伯娘,过的窝囊吧,连带着连叶儿也跟小受气包似的。……这两年叶儿大点了,比以前好了。可太仓老王家大车店,就是我三郎哥入赘的那户人家,人家就不一样。……人家过日子,心里有数,知道为自己打算。没儿子怕啥,人家也没觉得就比别人低气。人家就能把闺女当儿子养,现在招了我三郎哥,以后养老送终啥的,也不比那有儿子的人家差。”
“还有我大堂嫂,人家成亲这些年,也就生了妞妞一个闺女,那人家照样是最有体面的媳妇,啥啥好事都不能少了她。”
“英子的娘挨了一辈子打,儿女也没教育好,就光是因为英子的爹缺心眼、不着调吗?你看我奶厉害吧,我二伯和我二伯娘,那也是不好惹的,可我秀娥嫂子进了门,就把我二伯和我二伯娘给降服住了,跟我奶呛呛,也从来没吃过亏。自己回家住了几回,回来该咋样还是咋样,谁敢小瞧她?现在也生了个闺女,还是该咋样咋样。”
“我就是举个例子,也不是说我大堂嫂、秀娥嫂子她们做的啥都对。”
“反正就是事在人为,不一样的人,遇到一样的事,那人家过出来的日子就不一样。关键还是得咱们自己个争气!”连蔓儿最后对张采云道。
“对,蔓儿你说的太对了。”张采云本来有的那么一点小忧伤,被连蔓儿这么一说,顿时烟消云散了。
连蔓儿笑了笑,她这些话,不仅是为了开解张采云,也是对她自己说的。
这个年代男尊女卑,对女人种种压制、不公,但那又怎样那,要自己争气、自己努力,拿定了主意,一样可以过的精彩、幸福。
连蔓儿和张采云又在后院坐了一会,张氏就和五郎过来了。
“进屋来,咱商量点事。采云也来吧,这也不背着你。”张氏就道。
张采云就笑嘻嘻地说去找小七玩,跑到前院去了,张氏、五郎和连蔓儿母子三个进了上房东屋,在炕上坐了。
“两家人都送了礼来,这马上就是五月节,咱商量商量给这两家回点啥好?”张氏就道,“你大姑那个礼,我可真不想收。她这个人,不一般那。这一次次的,要是搁咱身上,早没脸再来了。”
“我大姑那个,反正那包袱咱也没打开,干脆,一会就给她原样拿回去。”连蔓儿想了想,就道。
“这样……”张氏没有立刻应声,她性子温和,事事总想着给人留脸面。
“这样做行。”五郎就点头道。
“那、那就这样。”大儿子和最有主意的小闺女都这样说,张氏也就点了头。
“那宋家的那份那?”张氏又询问儿子和闺女的意见。
对于跟宋家的来往,连蔓儿一家人其实早就沟通过。
原来宋家定下了连花儿,但是和连家的来往却非常少,甚至基本的礼节,都极为敷衍。那还是对上房,对她们就更别说了。
宋家送礼、示好,还是在沈六来过连记之后。然后,有了御赐的牌楼,宋家的礼就变得厚而频繁了。现在,五郎中了童生,宋家立刻送来厚礼,从宋海龙和连花儿的态度中,可以看出宋家的老夫人对她们的态度。
宋家对她们如此礼遇,一是因为沈家,二是因为五郎。
而她们对宋家,若仅仅是因为连花儿的关系,也没必要保持来往。宋家的老夫人未必就不明白这一点,但是每次都要打发了连花儿来,是礼所当然,当然,也未必就没有希望凭借连花儿和她们家的血缘关系,而将两家拉的越发紧密的打算。
总之,与宋家的关系不用亲密,宋家有来,她们就有往就好了。
娘三个商量好了给宋家的回礼,这才回到前面来。
厨房里的饭菜都做得了,席面就摆在前厅,地下一桌男客,炕上一桌女客,吃喝完了,宋海龙就先提出告辞。
连守信和五郎略留了留,也就作罢,将回礼一一拿出来,让人搬上宋家来的车,又让宋海龙和连花儿代问宋家的老夫人好,这才将人送走。
在门外,宋海龙、连花儿和连兰儿要上车的时候,发生了一个小小的插曲。
来的时候,连兰儿是和宋海龙、连花儿坐的一辆车,跟随伺候的孙大娘和小红坐另外一辆装着礼物的车子。而这回去,连兰儿自然还是想着和连花儿同车的。
然后连花儿却以崴了脚为由,让孙大娘将连兰儿请到后面一辆车上坐了。
连蔓儿将一切看在眼里,心里暗笑。
…………
通往锦阳县城的官道上,宋家的两辆马车一前一后地疾驰着。前面一辆车里,连花儿的目光滴溜溜地在宋海龙身上打了一个转,接着就发出一声叹息。
“这次都怪我,下不来脸,就不应该同意大姑跟着咱们一块来。”连花儿幽幽地道。
宋海龙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你还没看出来,大姑把我四叔家给得罪苦了。都没让咱们去后院坐,咱们那,是受了我大姑的连累了……”连花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