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轿子里下来的是王举人,几辆马车上下来的分别是王幼恒、武掌柜、吴玉贵和王氏夫妇,带着儿子吴家兴,还有老黄是骑着马,步下有几个人围随而来的。
连老爷子见了这个阵仗,勉强地站稳了身子。面对同村的庄户人家,他还有几分信心可以压服得住,可现在来的这几位,却不是那么好打发的。
连家的家丑不仅外扬了,而且这扬的范围还超出了他的预料。
先不说王举人,那王幼恒、武掌柜、吴玉贵父子,还有老黄,这几个人明显都是连守信那边的人。他刚才那样空洞的、敷衍的话,打发同村的庄户人家都很难了,更加无法向这几位交代。
这个时候,王举人、王幼恒、武掌柜、吴玉贵父子,还有老黄已经相互见过礼,打过招呼,就都站在了那里。王氏则是走到张氏和赵氏身边,询问了几句,就滴下泪来。
这几个人来了,不进又不退,那样子,似乎和围观的众人站在了一起。连老爷子是见过世面的人,他当然明白其中的含义。
“我刚走开一会,事情就闹成这样。”连老爷子走上前来,冲着王举人几个抱拳,“都是我那不懂事的老婆子,她老糊涂,平时就爱信口开河,几个孩子也不和她一般见识。……今天这事,是我连家的事,大家伙都是热心肠,看得起我连家,这事,今天肯定得说道明白,给大家伙一个交代。”
连蔓儿眨了眨眼,连老爷子这是将过错都推在了周氏的身上。这还真是……能将名声损失降低到最小的最好的办法。
周氏是谁?她是连守信和连守礼的亲娘,是连蔓儿、连叶儿这些孩子的亲奶奶。周氏她还是一个大字不识的、一辈子就在炕头上坐着,要不就围着锅台转悠。要不就抠鸡屁股的无知女人。
而连老爷子更进一步说周氏老糊涂,信口开河,孩子们不和她一般见识。只这几句话,便将一桩危及连守仁和连家整个上房。其中也包括连老爷子自己的丑事,给圆了过来。
连老爷子这么说着,就将王举人、王幼恒、吴玉贵几个人往屋里请。
“家有贤妻不惹祸,家无贤妻是非多。我那老婆子的脾气,左邻右舍,没有不知道的。她就是爱作,没事就爱骂人。心里没啥。就是这脾气太暴躁,嘴上不好。”一边将人往屋里请,连老爷子一边说道,“过了多半辈子,她生儿育女,就是我也……哎……”
连老爷子打了个唉声。
“都这么过来了,孩子们都孝顺。这是要跟着老大去任上,担心没有使用。她这一辈子。就是在炕头上,哪她也不去,东西都不知道咋买。她都不知道一文钱、一两银子那到底是多少。……她的脾气又不听人劝。几个孩子年纪小,给吓坏了……”
让连老爷子这样一说,连家简直就是和乐融融、幸福美好的一家啊。
连老爷子这样说的时候,还冲着连蔓儿他们笑了笑。
张氏、赵氏、连蔓儿、连枝儿、五郎和小七的脸上都没什么表情,他们默默地听着,没有直接反驳,但是要让他们回应连老爷子的笑,证明连老爷子说的都对,他们是真的做不到。
事情究竟是如何,相信围观的人心里都清楚了。连老爷子这样。无非就是图个表面光,挽回一下颜面。所谓自欺欺人,说的应该就是这个吧。
能做的都做的,也达到了目的,这又来了王举人这些人,他们和左邻右舍更喜欢直来直去的庄稼人不一样。连蔓儿就也低眉顺眼,不去当面揭穿连老爷子的话了。
“我奶月月卖鸡蛋,一个鸡蛋几文钱,花布多少钱一尺啥啥的,家里卖猪的钱,卖粮的钱,也都在我奶那存着,我奶心里可明白了。”连叶儿就嘟囔道。
连蔓儿忙捂住嘴,免得自己笑出声来。
连老爷子的眉头跳了两跳,装着没有听见连叶儿的话,只是对王举人等人依旧陪着笑脸。
走到院子当间,连守仁、连守义就都从屋里迎了出来。
“……一直在后院,不知道几位大驾光临。”连守仁就道,暗示对于刚才发生的一切他都不知情。
“哎呀,咋门外这老些人啊。”连守义也咋咋呼呼地道。
他两人这话被外面围观的人听见了,就有人哄笑了起来。因为王举人这几个到来的缘故,那些围观的人不敢进院子,不过他们也没走。
“连老二,你刚才不还和你爹一起出来的,咋好像现在才看见俺们似的。”就有人大声嚷着,扒了连守义的皮。将要去上任的连守仁他们不敢嘲笑,嘲笑嘲笑连守义,他们还是敢的。
本来要掩饰,结果变成画蛇添足,连守仁和连守义兄弟两个的脸上就都不好看了。
好在王举人、王幼恒这些人都很有涵养,面上表情平淡,这才让连老爷子和两个儿子没有更加尴尬。
连老爷子将几个人让进屋,老金带着喜宝缀在后头,也想进屋。
连蔓儿张开手,将这父子两个拦住了。她也不说话,就是瞪着喜宝。
喜宝已经被老爹训过,知道刚才说错了话。他用大眼睛溜了连蔓儿两眼,就又把小胸脯挺起来了。
“蔓儿,那个,刚才我说错话了。你要生气,你、你就打我吧。我不还手,让你出气。……我都知道了,你大伯他们欺负你们,你别怕,有我和我爹那。你只要吱一声,我就替你揍他。”
喜宝说着话,撸起袖子,露出两只还稚嫩却已经小有肌肉的胳膊来。
连蔓儿依旧虎着脸。
喜宝就抬头,看向老金,似乎在寻求帮助。老金哈哈笑了两声,一巴掌拍在小儿子的肩膀上,啥提示也没给。
“那、那个,我刚才错了。你家卖你,我肯定不买。”喜宝只能靠自己。“不,不是,我是说,有我在。肯定不能让你家卖你。”
“咔咔咔。”老金乐的嗓音都变了。
喜宝看连蔓儿的脸色并没有好看一点,又听见老金乐成这样,他的脸就涨红了,扭过头,狠狠地瞪了老金一眼。
老金见小儿子像只傻乎乎,被激怒了,在当地转磨磨。却又找不到目标撕咬的小老虎一样的神情,乐的更欢了。
“你、你,”喜宝气的话都说不好了,跳了起来威胁道,“等我回去,告诉我娘。”
“咳咳,”老金连忙干咳了两声,忍住笑意。安抚喜宝,“乖宝,爹不是笑你。爹哪能笑你啊。”
连蔓儿站在门口。脸露囧容。谁说老金精明,谁传说老金曾是胡子,还杀人不眨眼,眼前的父子两个,分明都二的很,非常的不着调!那个借给连家高利贷,还来催债的老金,肯定是另一个人。还有这个喜宝,他肯定谎报年龄了。
三十里营子这里,计算人的年纪。是将十月怀胎都算在内的。也就是说,一个出生的婴儿,就已经是一岁了。如果这婴儿生在年尾,比如说腊月二十八,那么再过一天或者两天,到大年初一。这小婴儿就又长了一岁,变成两岁了。
庄户人家,管这个叫赖岁。
“蔓儿丫头啊,我们好心好意地来了。这不有那么一句话吗,进门就是客。你这么拦着我们,可不大对啊。”老金知道喜宝想帮连蔓儿,他也想帮连守信一把。“你放心,进了屋,我肯定不让这小子说话。”
“这是个傻小子,一根肠子通到底,心里有啥就说啥。蔓儿丫头啊,傻小子有傻小子的好啊。”老金将喜宝推到连蔓儿跟前,又笑着道。
“蔓儿,快让开。老金大哥,屋里请吧。”不知什么时候,连守信从上房屋里走了出来。
连蔓儿想了想,老金是个敢说话的,最近和连守信也有了点交情,肯定是站在他们这一边,让他进去,只要喜宝不乱说话,这确实没什么。
这么想着,连蔓儿也就让开了。
喜宝显然很欢喜,朝连蔓儿点点头,似乎是说一切由他,让连蔓儿放心的意思,就跟着老金进了屋。
“爹。”连蔓儿拉住连守信的衣襟,她看见连守信的脸上有一道抓痕,见了血。
“没事,你奶抓的。”连守信低声道。
“爹,刚才……”连蔓儿就问。刚才外面闹的那样,连守信和连守礼都没出去。
“你奶要寻死,我和你三伯得拦着啊,哎……”
看连守信的神态,显然是一言难尽。就在这个时候,吴玉贵在屋里叫连守信。
连守信忙答应了一声,快步进屋。连蔓儿也加快脚步,跟了进去。
屋内摆了一排的椅子,王举人、王幼恒、吴玉贵、吴家兴、老黄、老金都在椅子上坐着。连老爷子、坐在炕上。连守仁、连守义、连守礼和连守信站在炕下,女眷们大都回避了,除了一个周氏。
周氏背对着众人,头发散乱,头垂的低低的,连秀儿陪在周氏的身边,也低垂着着头。
“……这都是老爷们的事,你啥也不懂,跟着瞎呛呛啥。还嫌这个家不够乱啊。得了,啥事你也别管了,你去那屋待着去,我们有事要说。”
连蔓儿一进屋,就见连老爷子正对着虚空处,数落道。不用指名道姓,大家也都知道,连老爷子数落的是周氏。
周氏抬起头,看了连老爷子一眼。连老爷子背对着周氏,没有回头。
周氏的目光转向连守仁和连守义。
连守仁和连守义都低垂着头,并不与周氏对视。
周氏的嘴唇就颤抖了起来。
连蔓儿在旁看了,心中暗道,在连家几乎只手遮天的周氏,竟然也有这样当面被当做替罪羊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