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9章 会面

邢栋甫在大理寺公堂上,慢慢解释道:“《寒灯小话》甚是温情,况且又有规劝世人效忠明君之意。‘得以效用,彼必杀身图报,不肯忘恩’,读来令人感佩。小人只是想刊刻下来,以图教导儿孙忠君爱国,并未想过拿去发售。我们东福书坊,从未卖过禁、书,也从未刻过一本禁、书。就连《寒灯小话》,小人也还未曾来得及刊刻。”

大理寺卿道:“东福书坊已经易主,昔日的雇工也都被尽数解雇。想要再召集他们查问,也非易事。可若真如你所说,那么,谭知州当初到底为何抄检邢家?邢家的《焚书》雕版,可是在谈州府衙抄检邢家时发现的。”

自然是因为有人举报邢家在谈州的书坊私自发售禁、书。举报的人,还是柳家的下人。若邢栋甫此时这么说的话,大理寺卿继续追问下去,这件案子势必还要牵扯到柳家。邢栋甫说他没有私刻禁、书,偏偏柳家的人说有。那谁说的才是真的?

在外听审的百姓,很多都是听过此案的前因后果的。此刻不由纷纷猜测起来。难道传言是真的?柳尚书和谭知州联手坑害邢家?若真是如此,也不知道三法司的人,还敢不敢秉公断案。

就听邢栋甫不慌不忙道:“谭知州扬言说,邢家藏有禁、书,所以才带人来抄检。但小人以为,此事是谭知州凭空捏造,陷害邢家。”

柳尚书不好惹,所以,一定不能招惹他。在公堂上,一定要将他撇的干干净净。

这是季少棠提醒老爷子的。

邢栋甫虽然时常提醒自己,行事一定不能乱了章法,头脑一定要保持清醒,否则是救不了儿孙的。但到底也是关心则乱。最清醒的人,反而是季少棠。连杨鸿、雁回、俞谨白都钻了牛角尖。大家一致认为,事关柳尚书,事情会很棘手。反倒是季少棠后来提醒杨鸿,他的目的,只是救人,只要能将邢家人捞出来就行。其余的事,什么公平、公道,都先丢开。毕竟对方是致仕兵部尚书,当今太子妃姑丈,跟这样的人死磕,一不小心就可能落得不但救不了别人,连自身都难保的下场。他从敲响登闻鼓的时候,就已经想好了,无论如何,一定要将柳尚书撇开。否则,以他的身份和名声,半点胜算也无。只是为防赵、邢两位看出他的意图,阻挠他击鼓鸣冤,他便未曾向他两个细说过自己的想法。

也正是为此,邢栋甫此刻直接将一切责任,都推在了谭知州头上。

刑部左侍郎怒道:“大胆邢栋甫,无凭无据,也敢诬蔑朝廷命官!”

督察院的陪审官员,瞄了那位刑部侍郎一眼,提醒道:“岑侍郎稍安勿躁,你又怎知邢栋甫无凭无据?咱们还是先听石大人审案。”

那大理寺卿果然又问道:“邢栋甫,你说谭知州是故意陷害邢家,可有凭据?”

邢栋甫道:“大人明鉴,小人认为,谭知州是觊觎我邢家的家产。”

“本官问你,可有凭据!”

邢老先生不慌不忙道:“小人不敢撒谎。此一案,涉及数条人命,本应交由刑部核准。但刑部批文未下时,谭知州便已自行定案,迅速处置了我邢家商铺和家产。小人收藏的古籍、古扇、古画并古董玩器,悉数被搜罗了去。他还逼迫我的儿孙,交出各处商铺的文契。谭知州若不是为了一己私利,怎会如此心急?他大可封了我邢家的宅子,待到刑部批文下来,再将我邢家的家产入官。另外,邢家不在谈州的商铺,按理,应该交由当地府衙抄没,怎么就能被谈州一府的府衙所抄没?小人入京后,从未听说顺天府衙抄没过东福书坊的商铺和邢家在京中的宅子。若不是为了一己私利,谭知州为何如此行事?小人不才,穷此一生,也积累了有数十万之财。这些家财,被谭知州入官的,只怕连一成都不会有。由此,小人不得不认为,谭知州以酷刑和恐吓的手段,制造冤案,为的不过是侵吞小人的家财。小人听闻,已有巡按御史前往谈州调查此案。想来不日便会有消息传回京中,到那时候便可见分晓。”

其实邢老先生还有一件事没说。那就是,刑部核准此案未免太快了些。令他不得不怀疑,有人使了手段,叫刑部提前办了邢家的案子。只是邢老先生现在并不打算为邢家树敌,他只要将谭知州告倒,救出自己的儿孙便是。

现在,按照邢栋甫的说法,整个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

邢栋甫虽然买了《焚书》的雕版,但并未刊刻售卖此书。他只是想刊刻其中的《寒灯小话》,教导儿孙要忠君爱国。当然,他也只是想想而已,还未来得及刊刻。

而在这个时候,谈州知州谭克俭,因为眼红邢家的巨额家资,便捏造证物,说邢家人售卖禁、书,还为此抄检邢家。因为搜出了《焚书》的雕版,所以,谭克俭便借机重判此案。

大理寺衙门前的百姓们,不由议论纷纷。有人道:“听起来,事情和柳尚书没关系,那为何邢家的财产,泰半都改姓了柳?”

也不知是谁,忽然有模有样的分析道,“这么大一笔财产,谭知州只怕一个人吞不下,自然要分给别人一些。兴许谭知州将邢家的家产,假充做是已入官的财产,卖给了柳尚书呢。柳尚书却未必是知情的了。要不然,邢栋甫怎地提也没提他?”

又有人道:“至于刑部,这么草率就核准了牵涉数条人命的要案,而被冤枉的,还是一个德高望重的老书商。只怕这其中也有猫腻。”

众人纷纷跟着点头称是。一时间,人人都成为了破案高手,仔细分析案子中的各种疑点。分析到后来,还分析出谭克俭一定贿赂了刑部高官。

而阿四和阿五说完了该说的话以后,眼看着大家热烈讨论了起来,便知道任务完成了。在众人注意到他们之前,便也就悄悄离去了。

虽然隔得远,刑部侍郎也能听到众人在议论刑部不公道。幸好大理寺卿识趣,敲了几下惊堂木,道:“尔等不得喧哗。倘若有哪个再敢大声扰攘,即刻拿进来,本官定要赏他一顿好拶子。”

外头的扰攘声立刻平息了。

杨鸿立在外头,冷眼看着公堂上的情形。有了这样的舆论,这件案子,刑部只怕也不敢再随意从中作梗了。只怕他们接下来,会急急忙忙撇清关系。只要刑部不插手,大理寺在这件案子的审理中,权柄就会更大一些。至于督察院那边,如今情形未明,还要再看一看。

大理寺卿又道:“季少棠,这件案子又与你有何关系?为何是你来敲登闻鼓?”

季少棠道:“小人方才已经有所交代,小人自幼便得邢坊主教导提携,并与邢家三位公子成为莫逆之交。小人既知此案乃是冤案,自是不忍心看邢家子孙冤死。只是邢坊主已经年迈,状告一方父母官这样大逆不道的事,还是由小人来做吧。小人甘愿为此承受一切罪责。”

一番话说的入情入理,颇叫人唏嘘感佩。

大理寺卿问道:“先前在刑部,可曾被打过?”

季少棠回说道:“小人不敢欺瞒,被打了三十大鸳鸯板子。”

大理寺卿转头去瞧刑部侍郎。那岑侍郎道:“此言不虚。”

大理寺卿道:“既已被打过了,今日免罚。”

季少棠道:“大人宽仁。”

赵先生听到此处,总算长长舒了口气。

大理寺卿又与督察院和刑部几位官员低声商议几句后,这才道:“今日先审到此处。待谈州卷宗送来,择期再审。季少棠暂且收押于大理寺监狱。”

杨鸿也暗暗舒了口气。依照今日的情形来看,一切都还算顺利。谈州那边,邢家三兄弟的口供,自然也会和邢栋甫的差不多。至于谭知州,邢家的家财,他自然不可能入官。单这一条,就够他喝一壶了。以为自己上头有个柳尚书顶着,就能随意贪墨良民家财,欺压无辜百姓了么?可笑!事情闹的这么大,他估摸着,柳尚书一定会将谭知州视为弃卒的。

……

俞谨白来到一处深巷中的宅子里。此间主人向来深居简出,外人不大清楚宅子里的情形。俞谨白却是熟门熟路,直接进了一间耳房内,拿起桌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杯茶,慢悠悠品茗。

直到一个身着一领天青色道袍的中年人进来,俞谨白才抬了下眼皮子。

那中年人道:“你越发无礼了。”

“讲那么多虚礼做甚?”

中年人忽然面色一凛,道:“俞谨白,如今太子爷那边情势紧张,你不但帮不上忙,还任由你的老婆捣乱。你是要造反不成?”

俞谨白奇道:“拙荆不过一介无知村妇,她哪里有本事给太子爷捣乱?”

“呵,你到会装傻。柳尚书是太子妃的姑丈,太子妃的倚靠是谁?是太子。出了这等丑事,人人都只会想,他是仗着太子这座靠山,这才敢胡作非为。”

俞谨白依旧神色轻松,道:“拙荆也妨碍不到柳尚书呀。如果你说的是大理寺今日开审的那桩案子,我可以保证,拙荆只是好心收留过邢栋甫。至于我的那位大舅哥么,虽然进去刑部大牢看了几次季少棠,但也不会妨碍到柳尚书什么。那件案子绝不会将柳尚书扯进来。”

那中年人依旧面色阴沉:“你说的最好是实话。”

俞谨白坐下来,翘着一只腿,道:“如果邢栋甫找到别人头上,那就难说了。可他既然是找上了我身边的人来帮忙,我自然不可能让他们将柳尚书牵扯进来。此事你大可放心,也请转告太子爷,叫他也放心。”

那中年男人又问道:“我知道了。近来方家可有异动?”

俞谨白又端起一杯茶,凑到唇边:“没有。据我所知,方家人虽然与薛皇后关系不错,但却也没想着掺和皇储之事。前些日子,萧夫人误会拙荆要与柳尚书作对,竟然连大门都没让她进。以往萧夫人可是对拙荆疼爱有加,从未叫她吃过闭门羹。”

中年男人冷笑:“你那个老婆,着实不知天高地厚,正该让她多碰几鼻子灰。”话毕,却又微微眯眼,心中生起满腹疑惑。近来朝中似乎暗流汹涌,出了许多对太子不利之事。只是,除了仇无宴那个窝囊废贿赂敌军一事,是由镇南侯捅出来的,其余事体,看起来,确实都不像与方家有关。原本,方闲远就是太子的妹夫,照理也确实不该胳膊肘向外拐。或许,太子不该怀疑方家在幕后操纵过什么。

俞谨白却是忽然沉了脸,道:“你最好不要在我面前说我老婆的不是。不然我怕自己忍不住,一拳打歪你的鼻子。”

那中年男子忽然又笑了,伸手在俞谨白头上,隔空抚摸了一番,道:“看起来,俞佥事这绿帽子戴的还挺开心。”

“滚开!”俞谨白打开他的手。

中年男子瞧着俞谨白,百思不得其解:“我一直都想不明白,就你这样的性子,范国舅怎么会放心派了你来帮太子盯着方家?”

公主虽是方家的儿媳,到底深居公主府内,对方家的事,所知不多。还是要另外有人,取得方天德和萧桐的信任,帮太子盯紧方家才好。

俞谨白道:“我比你更不明白。我原本只想留在国舅爷身边,为他一人效力,还从未想过要来当什么朝廷命官。”

那中年男子道:“我听说,你能成为范国舅的心腹,是因为你是个极忠心的侍卫。曾经奋不顾身救他,还险些丢了性命。”

“那又怎么样。国舅爷后来还不是安排我从滇南去了什么辽东,还嘱咐我,多多跟那个郭总兵亲近。”

“那是因为郭总兵是镇南侯的亲信。你在郭总兵身边待着,便会有很多机会见到方氏夫妇。”

俞谨白蹙眉道:“其实我也想不通,国舅爷为何认定了,萧夫人一见到我,就一定会看得起我。”

中年男人听了这话,便神秘兮兮道:“据说是因为你长得像一个人,像一个……男人!哈哈哈哈!原来萧桐竟会因为一个野男人,乱了分寸。”

“是吗?像谁?”

中年男人道:“这我就不知道了。我只知道,如果我是范国舅,我管你的脸长得像谁。既然你忠心,就让你留在身边好了。就你这性子,让你盯着方家?我看悬!”

“你管我是什么性子,我办事可靠不就行了?如果不是我,你们怎么知道,当初是方天德密报圣上,圣上才知道仇无宴有问题。”

中年男人无话可说,只得道:“你最近在陕榆立了功,太子爷和范国舅瞧你有出息,甚为喜欢。”

“知道了。”

“你今日来找我,可是方家有异动?”

“倒不是方家。是拙荆的大哥和她未来的大嫂有些情况。”

“什么意思?”

“是这样的,有位从贵西便和杨鸿一路相伴来京的林姑娘,唔,就是大名鼎鼎的林胜卿的女儿。她手里有些证据,都是林胜卿生前留下来的。那些证据可以证明申淑妃和贵西的官员有勾结。应当是那些官员向老威远侯行贿,老威远侯又请女儿相助的。其实,杨鸿兄弟俩和那位林姑娘之所以会遭到霍志贤的追杀,是因为霍志贤不知道通过什么途径,知道了林姑娘手里有这些证物在。他的目的,其实是夺取那些证物。只可惜杨鹤中箭后,抱着证物一起跳河自尽了。”

中年人眸中一亮:“你怎么不早说?”

“我那大舅哥瞒得紧,最近才吐露出些风声。毕竟他也怕事情传开了,反倒会害了他。知道宫中娘娘那见不得人的秘密,可不是什么好事。”

“怪不得那位申淑妃近来老实多了。我会将这么重要的消息告诉太子爷的,你等着领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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