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灿啊,介不介意跟我走一走。”王小乙指了指林荫古道,这个时候苏灿又能感觉到他的气息平和。
“成,您老说什么就是什么。”苏灿人畜无害的一笑,心想我能说介意吗。不过王小乙抛开校长身份,和普通人不无二致,所以他也丝毫没有谦卑之心的和王小乙并肩而行。
刚领了王小乙指示的人这个时候走了,王小乙又转身给陆川明苏迤一说道,“经济学院的教职工座谈会定在下个月一号,张教授那边你要亲自去跟他说一下,我的意思是返聘回来,他是相关领域的专家,不能因为闹情绪就摞担子嘛,这个事情你要亲自给他做思想工作,毕竟师出同门,你说的话比我的管用...”
王小乙给两人交代了一番,再返身和苏灿散步般朝着小碎石路走,王小乙的校助陶熹都留在原处和陆川明苏迤一讲话,两人也都不好再跟着,苏灿觉得这个时候苏迤一看向自己的表情就是一种“自求多福”的演绎。
南大返校节筹备于半年前,然后就是长达一个月的精心准备,最后迎来全世界达数千名老校友返校归来,这个过程中南大的新闻都上过中央台,开幕当天一位国家级副总理到场祝贺,可想而知南大返校节的规模和气魄。而就在这样的模块之中,苏灿在经济论坛的闹腾,所造成的影响可想而知。虽然说即便没有苏灿站出来,经济论坛也可能是一场闹剧,对南大来说最后的结果可能没有什么大不同,但对于苏灿来讲,他站不站出来,结果可能截然相反。
一个个体在这样的事件下面是渺小的。
南大是一个巨大的利益结合体,是无数学术和思想的荟萃之地,让这么一个地方失了颜面,是需要找到一个突破口和发泄点的,正如同所有的重大责任都必须要有人站出来背黑锅扛洪一样,苏灿一点不怀疑自己将成为随之而来的泄洪点。
这不光是关系到詹化高系背后的人施加的压力,更是关系到南大是否能维系作为一所国内排名就差可以在江湖中跻身少林武当地位的威严。
这是很现实的一件事情,并不以苏灿是否是一位优秀的大学生,优秀的在校企业家而改变转移。要说牛人,在南大层出不穷,甚至有些比苏灿的今天还要成功,他们千里迢迢返回母校参加重要聚会,结果因为一件事受到影响。
南大接下来杀伐果断,似乎也将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可能经济论坛上的肇事双方都会受到相应的追究和法律起诉,苏灿能否保留学籍已经不在考虑的事件之外,苏灿现在考虑的是自己的企业是否会被拖入到南大的诉讼之中,要和南大强悍的法务部门,对这座城市方方面面的影响力对抗,这无疑是能束缚住自己的强大负担,要真要应付这些事,那脸谱中文也别想考虑发展了。
很明显,来自詹化背后高系的目的也是于此。
王小乙背着手走着,对苏灿笑道,“在南大宿舍还住得惯吧,上海的秋老虎季节一来,是有点热的,我还听说学生们在南大的网络论坛上还进行调侃,称把我绑到宿舍里,看看能活几天...”
“上海的热天的确是蒸笼,学生经常会抱怨学校为什么不在宿舍里装空调,倒是越来越吃不得苦了,不过话说回来,夏天太热,我大一来的时候,晚上冲个凉,就必须趁着那股凉意趟席子上睡觉,否则就睡不着了...”苏灿笑道,对他的这所二世大学,莫名的生出一丝留念。
“装空调这事涉及建筑,装修,维修,后勤,责任承包一系列统筹,并不是我今天大笔一挥,南大拨出预算就够了,我只能说尽量吧,不过你的寝室里面,倒是不缺乏这些东西啊。”顿了顿,王小乙又道,“这所学校特立独行的学生不少,但你尤为突出。英雄救美这种桥段,是不是太老套了...或者说,在南大返校节的那种环境之上,是不是也不太合适。你是一点没给南大留面子啊...”
苏灿心忖进正题了,尴尬笑了笑,“如果有的选择的话,我更希望在一片平原上,身骑白马,手提银枪,像是塞万提斯笔下的游侠,可是时不与我。”
王小乙显然功力高深,苏灿这番调侃对他来说犹如泥沉大海,目光放在远方,淡淡道,“77界我们同学聚会。名单打印出来,很多人都是已故,或者缺席。为什么都是已故,都是枪毙的,至于缺席,当然现在还有很多还在里面。干我们这一行的,出来都是两院院士,做得好就进医院,做不好进法院......所以人这一辈子,无论位极什么地步,总归是有敬畏和无奈,你懂我的意思吗?”
“哪里不无奈,或许正因为无奈,所以人生最大的梦想也许就是重生。”苏灿点点头,重生之后苏灿很自重健康,没有吸烟,这个时候却很想抽一支烟。南大很难得有如此在天边怒放的霞彩,只是今天却又有难得的苍凉。
“重生?”王小乙讶然,而后消敛,笑道,“很有意思。跟你这样的小年轻说话,很好。知道为什么吗,你是一个学生,但又不是一个普通意义上的学生,某种程度上,我们可以交流,而我和你交流,又没有与我这样的老学究一起交流来得畅快,总让我有种畅所欲言的冲动,很好。年轻真好。”
苏灿不知道王小乙这句“年轻真好”是出于什么样的心理,只能认同道,“那倒也确实,人越年长,发现能真正交流说话的人,也越来越少。”
“你一个小年轻在学校的,哪里来这么多门门道道?”王小乙轻笑,又喃喃念道,“一所真正的大学,不是看现代化高楼的面积的多寡,也不是设备与世界接轨先进与否,而是要看那些夜晚的自习室,是否灯火通明。南大有很多名人名言,这能算得上是一句名言。”
“瞎诌的。”苏灿有些不好意思。
“瞎诌?”王小乙哑然失笑,“但是一点也不扯淡。你在美国办的社交网络,我又很多校友都在用,反馈还很不错。很行,继续办下去,我听说美国的融资又开始了吧。我对你有很大的兴趣,譬如你只是一个南大大二的学生,难道你就用现在所学到的东西,就足够进行公司管理和资本运作?”
“没那么多深奥的道理,一步走一步学,实践永远比理论党更重要。否则为何所有的实践者都是掌门人,而理论党基本都是职业经理人。所谓的资本运作也就是拆东墙,补西墙,墙墙不倒。借新债,还老债,债债不还。”苏灿咧嘴一笑。
王小乙笑道,“我要是硅谷投资人美国资本家,听到你这番话,只怕今天就得哭了。”
看似很融洽的谈话,但苏灿并不知道这是不是王小乙的钝刀子杀人,笑里藏刀这种桥段延续千年还永远不朽,在王小乙这样的身份要是单从他的气度和外在来判断他内心深处的想法,只能是天真。
苏灿觉得这种场面委实尴尬,王小乙也许早想宣布南大处理结果,或者只是怕自己怀恨在心,而采取这种怀柔态度,所谓的杯酒释兵权,与其王小乙开口轰杀自己,还不如争取主动斡旋,就道,“南大的生活很好,我很难忘,只是一手办公司,一手上课搞学分,精力有些分不过来,所以我有退学的打算。事先给王校长你报备一下。”
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冲突,只是很简单的进退,宛如生活。
苏灿心想要是王小乙此刻借台阶而下,将他退学的事情顺势而成,也许还吃不到一个处分,苏灿当年很体面的以艾克赛特中学全a的成绩报送南大,现在也很体面的离开,不失为全身而退之举。
再者若王小乙哪怕还顾念一丝他前南大学子身份,返校节上的追究压力减轻一些,苏灿也能腾出手搞发展。
王小乙深深看了苏灿一眼,却避而不谈道,“今年的韩日世界杯赛,卫冕冠军法国,葡萄牙,以及阿根廷队这些明星如云的球队却在小组赛上惨遭淘汰,名声,传统,天赋,甚至金钱名利都无法让他们再向前向前进一步。为什么?”
苏灿摊了摊手,“我不是一个足球爱好者。”
王小乙续道,“因为他们早已经忘记了责任。他们忘记了对球队的责任,忘记了对国家的责任。我一直在强调,我希望每一个南大学子,不是做一个高高在上事不关己的批评者,不是面对任何的社会问题过后成为一个旁观冷言冷语的评论家。而是做一个真正承担责任,解决问题的创造者。”
王小乙抬了抬金丝眼镜,“普通大学要是出在社会上能占据一席之地,获得上亿资本,找几个女朋友这种精英,就足以值得自豪,但这不是南大的目标。”
“生存是有压力的,南大同样有太多的毕业生毕业后找不到工作,但如果大家都在生存的压力下『迷』失,浪费才华,蹉跎庸碌二十年。二十年过后,有没有人扪心自问他们这二十年做了什么,怎么体现这所大学所培养的,要造就引领社会发展,担当国家重任的领袖之才?所以我才强调责任。这就是破题的答案。”
王小乙伸手虚指,道,“从你的思想中,我一直知道你很诟病于学校的行政化。行政权力压倒了学术认知。大家都知道提,但没有解决的办法。现代社会人才竞争和科研竞争激烈,所以大学越来越屈从『政府』和社会对资源配置的要求,学术和市场结合越来越紧密,学术研究沦为商业行为,大学之间围绕着若干定量所谓的指标展开激烈竞争,为了量化指标,我们的大学自觉成为行政官僚体系的一部分,就连我也不得不经常“跑部钱进”,我们有很多的教授,有很多的课题研究,需要资源,需要国家的资金,但蛋糕就这么大一块,全国的大学都期望从中划得款项,如果我们不把精力放这上面,就获取不到更多的资源和资金,没有这些东西,项目资金,科研又怎么进行?在这种悖论之下,才导致功利主义和机会主义盛行...我只是南大的一校之长,也许在你看来我能做的事能产生的影响力很多。很多事大家都看得到,都心知肚明,却没有人去触碰,因为那会触及到痂疤,揭开会碰触到无数血脉,想要连根拔起,基本不可能,我个人力量仍然有太多难以去改变的存在,贸然激进,只会引火烧身...国士难当啊!”
一句“国士难当”,给了苏灿一种内心深处的震动,这个世界莫不是如此,人们看得到的东西很多,但有太多的事物,太多体制内的弊端,并不是仅存一丝热血激情就能改变的,这是一个布局和循序渐进的过程。
“所以就算是在行政权力压制学术认知,这是无法改变的时代特『性』,作为南大校长来说,我无法改变这一切,但我能保证,我在南大当政的一天,就不会丢弃南大的社会责任感,只要有为南大学生注入责任和公正思想的坚持,无论大学再如何功力泛行政化,也能保持维护自身的使命。”
王小乙最后看向苏灿,金丝眼镜泛着白茫茫的天光,他的小眼睛从半隐半现的眼镜片后面透出来,仿佛正盯着某种宝藏,“你在南大返校节经济论坛上的一幕,虽然有些给我添『乱』,有些不计后果,有行政权力压下来,有人要我处理你...但那些都是扯蛋。”
苏灿有些震惊的看着王小乙,从一个顶尖大学校长的口中连续听到两次粗口,这还真不是普通人想象。
王小乙目光精芒毕『露』,道,“我要做的事,除了国务院下文件来压我,否则谁都别在我面前得瑟。要是把你踢出南大,我还成天叫嚣着一所大学要培养的责任感,这是不是自己给自己脸上一耳光?”
“所以你的退学申请,我不接受。开办公司并不是需要放弃学业的借口,即便你要走,那也是gpa掉下来,被南大数次警告通过正规程序的离开,否则少来!”
苏灿看着面前蛮横得甚至有些等同于抢钱抢粮土匪的王小乙,发现眼睛有些『潮』气。突然觉得他两年后要是离开这所大学,也许会忘记这里园中的桂花香和草腥气,也许会忘记流连忘返学院景致。但绝对忘记不了这里四年的一些人,类似唐小妩的发香,类似那个总会翩然出现由自然离开的女孩,类似李寒肖旭等人昼夜不眠打魔兽的样子,类似王小乙这样的金丝眼镜和微胖却高大的背影。
王小乙笑道,“还有一点,外面这么多人排着队等着要拖你上船,我当然不可能把你拱手让出去。也不希望多年以后,别人问你母校,你会说出别的大学名字...大学生活有美好,也有丑陋的,大多数都是丑陋的,甚至有些人觉得是自己被大学上了而不是上了大学。不过当你毕业以后,我希望我和我的学生回忆起来这些丑陋却是美丽的。”
“差不多就这样了,我话带到了,还有个会议,要赶回去。你安心学习事业发展,其余都是扯淡。”王小乙转身之间笑道,“你记住了,所谓的母校,就是你一天可以骂他八次,却不许别人骂一次的地方。而这个地方,我只要求是南大。也只能是南大。”
等到王小乙离开,苏灿才晃悠悠朝回赶,心想这个时候估『摸』着也没人相信刚才他和王小乙那番惊世骇俗的谈话,将所谓外界的喧嚣和浪『潮』都霸气十足的横断于外,有种落尽尘埃的味道。
走到『毛』『主席』像的时候,苏灿在广场旁的长凳上坐下来休息,消化刚才的最新进度消息。
“去你们班教室不在,打电话关机,差点害我千里迢迢兴致冲冲北京回来白跑一趟,你想死啊。”
二零零二年年末,正低头思索的苏灿看到面前一对白亮长腿,一对单鞋,抬起头来,见到的是那个他原本以为就快从他生命里风风火火却又潇洒无比挥挥手不留下一片云彩消失的娘们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