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刘福通早年不幸,父母皆已亡故,家中亦兄弟,只娘子王氏带着两个孩儿,一家四口度日。
这王氏在家听到消息,登时如抽了主心骨一般,又同没头的蚂蚁,只在家里焦的团团转。正在没主意的时候,偏生那起伙计的家人,收到消息,都来她家门上吵闹。这妇人本就是个没脚蟹,叫众人乱哄哄的一阵嚷闹,直觉天塌地陷,坐在堂屋地下,披头散发的哭叫起来。
屋外围了一群的人,都看热闹。中有几个老成持重的,见闹得不像话,便劝道:“刘嫂子,你也不用急。这事儿既是为闹了傅员外的府邸而起,不如你上门去央求一二。你们家汉子曾与傅家做了这些年的掌柜,总还有几分情面在。那傅员外又是个慈善之人,看你母子可怜,未必肯同你们认真。那官家拿人,也要个源头。若是他们家肯不告,那万事就好说了。”
这王氏听了这话,着实为难,当即说道:“我一个妇道人家,难出门卖头卖脚的。何况还丢着两个孩儿在家无人看管,奈何?”那人说道:“如今什么时候了,你还顾忌这些。丢些脸面也总好过将你家汉子送问了的强。你若怕孩子无人看管,这邻里街坊的嫂子大娘们,谁人不能代看一二?”
王氏本就没什么主见,听了这话,只觉在理就存在了心里,起来挽了挽头发,谢了那发话之人。那人又替她将前来嚷闹的众人劝散,才对她说道:“刘嫂子,赶早不赶晚,你还是买上些礼,到傅家去瞧瞧罢。”说毕,便自回家去了。
王氏得了这个主意,先到间壁卖蒸酥的何家请了何家娘子来家照看孩子。她自己则在街上胡乱买了一坛酒,一只蹄髈,就提了往傅家去。走到门口,又不敢径直上门去问。在门口窥伺了半日,叫门槛上看守的小厮看见。因知她是刘福通的娘子,只道她是来闹事的,也不理睬。
她等了半日,就见傅沐槐自里头出来。这大街上,她更不敢上去阻拦。少顷,小厮牵了一匹骡子过来,傅沐槐骑上便去了。
没奈何,她只好暂且返家。
过得一宿,隔日起来,听闻提刑院里就要提审。她不敢再耽搁,又将两个孩子托付给隔壁何家,照旧提了那坛酒并蹄髈,逶迤往傅家而来。
傅沐槐听见她走来,心里道:这妇人这时候走来,怕有话要说。若就将她撵出去,邻里面上也不好看,就听听她说什么也好。当即点了头,叫请进来。
须臾,就见那妇人姗姗而来,手里提着两样物件,一面走一面哭。
进得堂上,王氏先不说话,张嘴便哭了起来。傅沐槐颇为不耐,说道:“你有话直说便了,若是撒泼,我可没功夫听你那些个。”
王氏这才止了哭泣,说道:“我家那杀千刀的,一向老实本分,不知近来怎的,叫猪油蒙了心,就敢坑老爷的钱。老爷辞了他,我们也不敢怨,谁知他又犯下这样的罪孽!按说起来,他造的孽,就是叫提刑院活监死他也是该的。只可怜家中两个没承成人的孩子,若是他死了,这一家子却没人养活。还求老爷看在往日他也尽心一场的份上,高抬贵手,饶了他这一遭去罢。”说着,就要跪下。
因男女有别,傅沐槐不好去扶她,只站在一边说道:“你这是做什么,有话好说。如今拿他的是提刑院,审案的是提刑老爷,我能做些什么主?”
那王氏跪在地下连连磕头,片刻便将头目磕的肿了,又说道:“我也不敢说别的。只求待会儿提刑老爷审案时,老爷话说的轻些,轻放了他便了。”说毕,又央告连连。
傅沐槐本是个仁慈宽厚之人,生意人家又最不喜与人结怨的,见她求得可怜,无奈之下只得暂且答应道:“罢了,我原也不要怎样他。只是他这般无礼,惊动了地方官员,被拿了去,也是无法的事。也罢,待到了堂上,我只说他们来嚷闹便了。”
那王氏这才千恩万谢的起身,又要放下礼物。傅沐槐却执意不收,推拒了半日,提刑院却打发人来催了两遭。傅沐槐情急,便使家中仆妇将王氏撮哄了出去,那礼物到底也不曾收下。
他自家重新整理衣冠,骑了头口,上提刑院而去。
上得公堂,司徒提刑身着官衣,在上头坐着。刘福通并那起泼皮都在堂下跪着。傅沐槐上堂,也在一边跪了。
司徒提刑便发落起这些人来,喝道:“我把你们这起刁徒光棍,如何欺压良善人家,还倚势讹财,扰乱地方治安,当真不将本官放在眼里!还不快从实招来!”这起人吃了一夜的痛吓,此时早已魂飞魄散,听得此言,忙忙磕头认罪,供认不讳,又齐齐指认刘福通是个首脑,称众人皆是受了他的调唆。这刘福通只是有苦说不出,生恐多言语一句,便又吃一顿板子。
那司徒提刑便拿眼睛看着傅沐槐,傅沐槐便说道:“老爷在上,这些人来小人家门上吵闹一事确有。是为前番小人辞了他们出去,他们心生不忿,故此上门生事,但并未有讹诈一事,还望老爷明察。”
司徒提刑听说,又望着众人斥道:“这开销伙计,乃世间常情。尔等如何能以此为凭,便上门生事?其内必有缘故,快快讲明,不然本官必叫夹棍伺候!”
这众人已是被打的怕了,听闻此语,争先恐后将前头刘福通与唐睿串通一气,账目作假、次货充好,又被傅沐槐查知,一并撵出等事倒了个干净,又齐声道:“老爷明鉴,这里头的事都是这刘福通与那发配了的唐睿一道做下的。昨日也是他调唆了小人等上员外家里嘶闹,小的只是从犯,望老爷明察。”
司徒提刑听了这番话,暗暗点头,便当堂发落道:“念及你们是初犯,又为奸人调唆,今朝便先饶了你们。日后不许你们再上傅家生事,让本官打听出来,必定重责!”言毕,却把那刘福通又打了几十板子。便将这起人都撵了出去,连带傅沐槐也挥手叫去了。
原来,他昨日也受了这些人家中的银钱打点,虽则有人托付,却也不必同这些市井无赖认真,便胡乱了结了案子。
这些人出了公堂,真如再见天日,一哄而散,各自回家寻父兄去了。
然而,审案之时,公堂外头围了许多人观看。这些人都是徽州城里的百姓,将堂上的情形看了个分明,都道傅家宅心仁厚,又说:“原来前头傅家的铺子是被这起人搓弄了,怪道会卖出那些烂货来。想傅家在这城里也做了几代买卖了,自来公道的很,该不会行出这样的事来。”说来说去,这话便就传开了。傅家铺子的名声,借此事挽回了几分,倒也算因祸得福。
傅沐槐出了公堂,先去了自家木材铺子一趟,见匾额已然打好,油漆的锃亮,心里十分欢心,又忧愁无人可充任掌柜一职。便在此时,林家两位管家寻来。傅沐槐将二人让进木材铺里屋,叫下人端了茶上去,三人坐了说话。
略寒暄了几句,来人便说道:“听闻员外府上叫小人闹了一场,我家姑娘心里惦记的很,打发我来问问。”傅沐槐连忙笑道:“些许小事,竟累大小姐记挂!这事已得提刑老爷公断了,不曾有碍。”那人笑道:“这便是好了,生意人家哪好这样吃人欺压!我家姑娘还埋怨,说既出了这样的事,怎么不说来报一声,显是见了外。”傅沐槐听了这话,更觉惶恐,连连道谢。那人话锋一转,便道:“近来听闻员外家事繁忙,姑娘也不敢来催。只是昨儿晚饭时候,老太太问了一句,说那铺子怎样了,为何还没听见动静。姑娘没得说,只拿话敷衍了。今日就打发在下来问问,何时可能开张?”
傅沐槐便将目下烦扰之事讲了出来,说道:“诸般都齐备了,伙计也都寻下了,只余掌柜一职,我却没有人选。若是贵府家中有好的人才,不若荐过来。”那人笑道:“我家老爷累代为官,却没人善做生意。且老爷现居着那个官,家中也不好插手的。待将来铺子起来,也只任员外放手去做,我家中绝不插一句话的。只是我家姑娘倒有句话,叫在下转达。说若是员外不放心外人,何不就请员外的千金来打理一二?令千金聪明伶俐,又颇有经济才干,我家老太太、太太都赞不绝口的。一个铺子,是定能顶起来的。何况,生意人家的孩子,虽则是个女儿,也要历练历练的好。日后出阁,也好辅佐夫家。不致叫人耻笑,敢说商户出来的姑娘,竟连账簿也看不明白。”
傅沐槐听了这番言语,心知其意,明白这人明说是商量,暗里就是定下来的意思。他虽满心不愿,然而这霓裳轩铺子也是人家买的,货也是人家出的,自家不过出个力罢了,况且一向不曾提过什么,倒不好当面回绝。
他便低头不语,那人瞧出来,也不催逼,只笑道:“在下只转个姑娘的话,我家姑娘也只是白送个主意,员外自家掂量便是了。”傅沐槐应了一声,三人又坐了一回,说了些货物上架、何日开张等事。吃了两盏香片,这两个人方才起身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