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玉听了这话,情知是说笑,只顾低头不语,一字儿不发。
傅月明也不以为意,同屋中众人说笑了一回,便见季秋阳自外头回来,遂问道:“客已走了?竟这样快!”说着,见季秋阳神色不好,又道:“什么事,这样不高兴。”季秋阳脱了外袍,递与桃红收了,自倒了碗茶,吃了两口方才说道:“林家小姐选中了,被封了美人,前日送进宫里去的。今儿周府送了帖子来,知会此事。”傅月明早已知晓这周尚书便是林小月的外祖,闻听此事点头说道:“林小姐的家世本好,才学容貌又是一等一的,为人又乖觉圆滑,被选中也是意料之中。他们家既然打发人来知会,咱们不好不作理会,还是选个礼送去罢。”
季秋阳闻言,不置可否。隔了半晌,傅月明将一日账目开发清楚,把筹子递了各管家,打发家人离去。这屋里便只剩下夫妻二人,季秋阳方才说道:“算起来,林家已有两个女孩儿在宫里了。之前的那个,是林家的大小姐,因着是庶出,初进宫时封的不过是个宝林。后因她为人淑惠,举止娴雅,颇得上意,晋封为才人,前日忽又被封为美人,同她这个才进宫的妹妹比了肩。她是个庶出的女儿,皇上待她虽好,也不过尔尔,何况之前已晋封过一次。如今她并无生育,就无端获封,且又是其妹进宫之时,又不大不小正是个美人,不得不叫人多想些。”傅月明不明所以,只是接口道:“我虽不通,却也知晓,本朝宫廷规制,才人上面就是美人了。林家大小姐本就是个才人,皇帝若要封她,也只能封美人。”
季秋阳摇头道:“事情并非这般简单,这晋封来的不早不迟,偏就在林家二姑娘进宫之际封了,不得不令人多想些。”说着,略顿了顿,又道:“这宫里尚有一位贵妃娘娘,本姓左,其父乃是当朝骠骑大将军。先帝驾崩之后,摄政王在位,把持朝政多年,逢本初兵乱,领兵平叛,事后却拥兵不返,意欲不轨。那时的京城步兵统领,又是摄政王的党徒,局势当真是万分危急。多得太后左右周旋,调兵遣将,方才将摄政王一伙逆党一网打尽,社稷稳定,乾坤正位。其时压平叛乱的,便是这位左大将军。故而左家小姐自进宫便深受宠爱,一路升至贵妃。然而听闻这位左贵妃为人傲慢,又是世家出身,颇有些跋扈,连中宫皇后也要让她三分。皇帝虽宠她,太后却很不喜欢。这周府同左家素来交好,送林二姑娘进宫前,又送了一份厚礼过去,还订下了一门亲事。”
傅月明听了这番话,虽于朝政局势不通,却也悟出了几分,低头想了一回,方才低声问道:“这些事,你却是从哪里听来的?”季秋阳不答,只是说道:“萧相家的公子,同我很是要好。”傅月明听出关节,又问道:“即便如此,同咱们又有什么干系?你不过是个翰林院的编修,修书撰史,起草诏书就罢了,论理这样子的大事是再插不上手的。你平白扯出这样一大篇文章出来,是怎么个缘故?”季秋阳听了妻子问话,只是低头默默。傅月明见他不言语,便知其中必有故事,心中焦急,连连追问。季秋阳停了半晌,方才在她身畔坐了,慢慢说道:“那日在湖畔,咱们碰见林家兄妹,我不是同林常安说了半日的话么?待出来,你问我都谈了些什么,我不是没告诉你?原来早些年,皇帝要修园子,从徽州一代采买木料,林家从中克扣瞒昧,落了好些银子。近来朝中有人议论此事,就要上奏查抄林家的家底。这林常安便来寻我,意欲将这笔钱在焕春斋的账上走一圈,好瞒天过海。听他话里话外,除却这笔银子,还有些别的来路不明的银钱,也要一并充在铺子里。此贪赃之举,我自然是不会与其同流合污,便只含糊了几句,就走了出来。故而,自打入京,我便不让你插手铺子里的事。唯恐你不知底里,为他们捉弄了去。适才周府打发人来,又说起林家姑娘入宫,怕宫里采买不便,一时缺了什么难于购置,便要我替他们行个方便。说来说去,又讲起早先林常安所言之事。我虽不愿与他们合谋,但又势单力薄,得罪了这样的人家,只怕日后生祸,故此心烦。”
傅月明却问道:“这宫里不比外面锦绣繁华?吃穿用度该都比外面高些,怎么还要上赶着到外面弄?何况,咱们这里有些什么?能与他们行什么方便?”季秋阳笑了笑,问道:“咱们家铺子里都有些什么?”傅月明不明就里,只说道:“自然是些胭脂水粉,再不然就些熏衣服的香料、清口的香茶。”季秋阳说道:“这就是他们要咱们给行的方便了,这有些东西,宫里当真是不好弄的。”他此言语涉宫廷争斗,然而傅月明不过是商户女儿,如今又只是个内宅妇人,如何能懂?季秋阳见她不明,也不多言,只是说道:“来人话说的颠倒,我也自然不肯。然而那人却又说些什么故旧相交,旧情难脱的话语,我听这些话甚是不通,又很没道理,也没去理他。然而心里忖度着,昔日林家的恩惠里的莫名,莫不就是跟这不知来路的所谓旧情有干连么?莫不是他们将我错认作了什么人?”
季秋阳既想不通,傅月明自然更不明白,夫妇两个相对无言。坐了好一会儿,傅月明方才道:“不论如何,既然周府打发人来知会了,这份贺礼总是要送的。也不要让外头人笑咱们不通事理。只是不要过重,让人以为咱们有所希图,过得去也就是了。”季秋阳微微颔首,道:“眼下也只好如此。”
当下,傅月明果然令人开了库房,亲自进去挑选了一回。选定了两匹四季团花喜相逢的湖蓝绸缎,又找出一套十个的碧玉雕的菊纹口杯,给季秋阳看过,便拿套子封了,吩咐两个老成的家人,送到周府不提。周府见这礼不轻不重,果然挑不出什么,收下也就罢了,更无别话。
这日无事,季秋阳便到京城铺子里查看账目。傅月明一人在家,因听了季秋阳的一番言语,心里只觉的哽了些什么,一时又想不出来,只是坐卧不宁。那个小玉,自早间见了那盒子香脂,便心事沉沉,整整一日不言不语。连在自家主子跟前服侍时,也只顾低头闷想,眼看着傅月明手边的茶盏子空了许久,也如没看见一般。
桃红看不过去,走上前往茶盏里添了水,不禁埋怨道:“这小玉,往日里都说她伶俐,今儿怎么跟得了失魂症似的,不说不动的。太太这杯子空了多久了,你也跟木头似的,只装看不见。”原来,自打季家夫妇进京,傅月明便受朝廷敕封,作了五品诰命夫人,这两个丫头也就随众改口,唤傅月明为太太。
傅月明听了这句,抬眼睨了小玉一眼,果然见她垂首不言,木木呆呆。她心中有事,也不去管她,只笑了一句“小玉想必还在琢磨偷师的故事呢。”便不言语低头想自家的心事去了。桃红看这主仆二人皆是如此,心中虽觉奇怪,也就不再多问。
到得晚间,季秋阳自外头回来。进得房内,便将一包子东西递与傅月明,说道:“这是早先叫匠人替你打的,今儿得了,我回来便取了。你且瞧瞧,样式可还中意么?”
傅月明接了过去,解开挽扣,却见里面是两副金丝鬏髻,还有一支金镶玉观音发钗,都是时下最新的样式。匠人的工艺又极好,精雕细琢出来,三副头面甚是景致。她看了满心欢喜,嘴上却说道:“好端端的,打这个做什么?一副金丝鬏髻,怕不得三四两金子,得几十两银子呢。”季秋阳笑道:“我见你娘家与你造的,银丝鬏髻有好几顶,只没金的。我知道你喜欢这些,故此替你做了。日后你出门看戏赴会,同别家的太太坐在一处,面上也光彩一些。我看京里的妇人好戴这些样式,就叫匠人照着打了,倒不知你喜不喜欢。”
傅月明听说,瞅了他一眼,将首饰交予桃红收了,这才上前替季秋阳脱衣摘冠,又说道:“我才想起来一桩事,徽州那间霓裳轩,也是林家的本钱。虽说以往都是我看顾着,但如今既走了出来,难免没些变动。我想过了,明儿就打发人回徽州,叫父亲把铺子里的账册遍抄一抄——只说盘账,也好不叫他们起疑,就把霓裳轩的那份送到京里来。若是没有异样,那也罢了。如若不然,便交你收着,以防将来。”季秋阳听闻,笑道:“你倒替我想的周到,我只虑现下手里没有个把柄,只好吃他们勒掯。”言罢,便向傅月明粉脸上亲了亲,说道:“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傅月明红了脸,推了他一把。才待说丫头跟前,像什么样子。小玉却忽然走上前来,望着季秋阳跪了,仰头道:“求表哥洗雪冤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