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翁婿之谊已定,便分外亲热起来。傅沐槐又仔细盘问其家世门第并家中尚有何人等语,季秋阳答道:“在下委实是淮南人士,祖上皆是读书之人。季氏不幸,族人凋零,我家又是几代单传,前年父母亡故,更无一个兄弟姊妹,至今孑然一身。家中本有几亩薄田,因我出来游学,便托与了家人照管。”
傅沐槐听了这话,赶忙问道:“那将来你同月儿成婚,你却打算到何处居住?”季秋阳见他这般问,便知他是舍不得独女远嫁,遂笑道:“自是还在徽州,若是出仕调往别处,再另作打算。”傅沐槐闻说,心中松了口气。二人说了回话,季秋阳终究不大放心,便说道:“今日虽并非插定,究竟也是婚约,还是立个文书为好,员外以为如何?”傅沐槐心觉此言有理,也恐他将来金榜题名,富贵荣身之后毁约,反而误了女儿终身,立时一口应下。
当下,傅沐槐便使小厮取了文房四宝来,登时写就一封文书,与季秋阳各自署上名讳,一式两份二人各执其一。
待文书立好,已是晌午时分,傅沐槐了却一桩心事,甚是开怀,叫家人开饭上来,又将家中存着的玫瑰烧提了一坛上来,与季秋阳对饮。
陈杏娘在上房听说,不住口的埋怨道:“一个教书先生罢了,也值得这般抬举!”傅月明听母亲话语蔑屑之意甚浓,心中不平,禁不住说道:“先生初来咱们家时,母亲那等殷勤客气,奉若上宾,唯恐怠慢了人家。到了如今,竟说出这等话来了。先生在咱们家这段日子,里里外外也帮了那许多忙,母亲不说谢,倒排揎起人家来。”
陈杏娘见她出言维护,心中疑窦更深,向着屋里几个丫头打了个眼色,宝珠、冬梅与小玉便退了出去。陈杏娘这才握着傅月明的手,盯着她的眼睛问道:“我有话要问你,你可得说实话。”傅月明不明所以,略有些心虚,强笑道:“母亲有什么话要问?还把她们也给撵了出去。”陈杏娘望着她,沉声说道:“我叫丫头们出去,是要留你的体面!你实说,你同那个季秋阳到底有些什么?!”傅月明心中微惊,面上却不动声色,只说道:“母亲这话什么意思,女儿不明白。”
陈杏娘鼻子里哼了一声,说道:“你老实讲,你同他是不是私下里好上了?”傅月明顿时双颊红透,支吾说道:“母亲说这是什么话?哪有此事!”陈杏娘却道:“你不要当我病了几日,就什么事情都不知道了,任由你胡天胡地的乱来!嗔道前头你话里话外总回护于他,家里凡有大小事,就让他来出头。你要自己挑女婿啊,别做梦了!你也不想想看,那季秋阳有什么身家,穷秀才一个,只靠着教书,连他自个儿都养活不起!难道你要跟了他去讨饭么?!这么大的人了,凡事一点成算也没有的,整日家心里也不知在想些什么!我可告诉你,就算林家的事儿不成,你同季秋阳的事儿,我也决不答应!”
一席话,倒把傅月明的心火给挑了起来。按着以往,因敬陈杏娘是母亲,她也就忍了,然而今日陈杏娘却把话给当面挑破了,傅月明也着实的忍耐不下去,一口气没压住,冲口便说道:“即便跟着他去讨饭,也是女儿心甘情愿的。又不牵累母亲,母亲倒怕什么?!母亲成日只想着攀上那些高门大户,也不想想,咱们这样人家,匹配的上么?”
陈杏娘登时大怒,又见她竟然当面认了,心中深恐她已同季秋阳做出些什么越礼的事儿来,嘴里连声骂着“不要脸”,伸手就打了傅月明两个耳光。傅月明因她是生身母亲,并不敢相抗,只捂着脸一面躲闪,一面呜咽。陈杏娘便要捉她上床,验看贞洁。傅月明只是不肯,母女两个在屋里滚成一团。
那三个丫头在门外听见动静,冬梅心里有鬼,便说道:“太太好似同姑娘闹起来了,不进去看看么?我早说今儿必然有些不好,里头没人不行的。”宝珠只是个孩子,并没什么主意,眼看出了这样的事,不知如何是好,立在一边一声不吭。小玉却望着冬梅,说道:“冬梅姐姐真是有先见之明,早就知道今日是必有是非的。”冬梅自知失言,脸上讪讪的,遮掩道:“不过是近日太太的脾气不大好,我所以这般推测,哪有别的意思。”说着,见里头的动静更大了些,不由说道:“太太似是动怒了,还是进去劝劝罢,不然还不知要闹得怎么样呢!”
小玉冷笑道:“若真是太太动怒了,你一个做丫头的,能劝解的住么?里头一个是太太,一个是姑娘,你算什么人,夹在里头?”冬梅红了脸,恼羞成怒道:“你才来家里几天,就敢这样子冲我们说话了!如你说的,倒要怎么好?!”小玉便对宝珠道:“去前头堂上,请老爷过来,只说太太身上有些不好了。”宝珠看了冬梅一眼,冬梅却将脸扭到一边,她便抬脚去了。
片时,傅沐槐匆忙赶至,走到廊下便问道:“太太如何不好了?可是病又发了?!怎么不叫大夫?”冬梅赶忙说道:“回老爷,不是太太不好,只是同姑娘拌了几句嘴。小玉年纪小,没经过事儿,见了这个样子还以为要到什么地步,就慌不迭的打发人请老爷去了。”傅沐槐听了,也不打话,径自迈步进门。
待走进房内,只见陈杏娘歪在床上,正哭得面若金纸,气若游丝。傅月明立在床边,正自手足无措,连声叹息。
傅沐槐连忙走上前去,低声问道:“这是怎么了?”傅月明话未出口,脸上却先自红了,嘴张了几张,终究没说出来。陈杏娘手指着傅月明,泣道:“你问问你的好女儿,看她行出来的好事情!这等没廉耻,名声传出去,往后怎么出阁?!我哪世里造下的冤孽,却生出这么个不知羞耻的东西来!”傅月明听她骂的难听,又当着父亲的面,更觉难堪,索性往外去了,说道:“父亲只管好好问问母亲,这像什么样子!要我说呢,母亲才是不成话,活到这把年纪上,却跟掉进了钱眼里一般,非得弄顶珠冠回来戴戴不成的!”陈杏娘听闻,一咕噜坐起,张口呵斥道:“小蹄子,你同谁说话来?!”傅月明却不接口,快步出去了。
傅沐槐见女儿负气离去,娘子又哭得云鬟散乱,花容不整,便在床畔坐了,扶着她的肩,低声相问。陈杏娘抹了两把泪,方才将近来心中忧虑之事并适才傅月明的言语一一说了,又道:“待会儿你出去,好生管教管教那个丫头。如今人大心大了,我这个做娘的是说不得她了!我说一句,她有三句在那儿等着!让她学规矩,她倒读了些邪书在肚子里,三不知就跟外人勾搭上了。那季秋阳有什么好,她瞧不上林公子,倒被一个穷秀才迷了心窍,当真是瞎了眼睛的!”
傅沐槐听这一番话,竟是应了季秋阳的言语,他二人果然是私通已久,心中倒暗自庆幸:若是方才一口回绝了季秋阳的求亲,那后果还当真不知如何。
然而他虽已定了这门亲事,却知晓自家娘子的脾气,如这时候讲与她听,那自是火上浇油,更要不可收拾。当下,也不对她提起,只拿些假话柔声敷衍了一阵。
陈杏娘总算止了哭泣,却又厉声说道:“你明儿就出去,找户像样的人家,把这丫头给许出去,断绝了她这个念头!好在咱们发现的早,若不然还不知要生出什么祸事来!郑家的事情,你听闻了么?也是家门不严,弄出来的丑事!郑三娘子气生气死,却也没法,只得招了那不知哪儿来的穷鬼在家,倒成了这徽州城里的大笑话。咱们家莫不是也要步他们的后尘不成?”
傅沐槐闻言,略有些踟蹰,然他到底是生意人,及善应对,当即说道:“你也不要为了一点风吹草动就乱了阵脚。这时候立赶着去找,哪里能寻出好亲事来?若是将月儿许给那纨绔子弟,酒肉之徒,你舍得么?我知道你素来是最疼月儿的,只是今儿给气昏头了,才有这等言语。”陈杏娘到此时,心情略舒畅了些,便揉着额角说道:“你说的不错,我真给这丫头气昏头了。原只是为了仁哥儿并给她请个教女训的先生,哪晓得竟弄出这样的事来!也罢,我不生这些闲气,你赶紧把季秋阳辞了去,再不许他上门来罢。”傅沐槐点头道:“也不消你说,他倒要辞行呢。”陈杏娘闻言,问道:“辞行?他做什么去?”傅沐槐说道:“今年又是朝廷大比之年,他进京赴考去。”因又试探道:“他也是个才学出众之辈,这一去只怕要高中了呢,到了蟾宫折桂之时,飞黄腾达也是说不定的事。”
陈杏娘却冷哼道:“他去赴考?早做什么来?我往日里听说,他得这贡生的功名在身,也有个两年了。若他命里有那福气,不早中了?什么样的坟头长什么样的草,我是不信他能有什么大出息!旁的不说,他有入京的盘费么?”傅沐槐见她如此,因深知她的脾性,只叹了口气,不再多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