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衲岩县以及被一阵阵喊杀声包围在其中,就连黄发小儿也难免被从梦中惊醒,城中百姓无一不发觉外面是出了什么大事儿了。
此时县衙中大概是整个衲岩县最平静的地方。
冷承戚被亲卫们带到县衙门前,他下马之后看看周围,发现这里也被麒麟营的人守卫住了,不由得深吸一口气。
等冷承戚稳住心神,这才随着王驾亲卫迈步朝里面走去。
门口众官员听到响动,都扭过头去看着呗亲卫们簇拥而来的人,只见那枯瘦的男人穿着整洁的百姓衣装,虽然有些落魄,却带着不同常人的气息。他缓步而来,神情泰然自若。
站在官员队伍最里面的贺笠靖一眼就认出了那男子。
当年她们两人一同在金殿中应试,一同在红榜下欢庆,一同举杯饮酒,而后又同殿称臣,一起成了朝中官员。
从那时开始,两人称兄道弟。
有句话叫,志不同不相为谋,但他们两人谈诗论画,却也相处融洽。
也许因为两人都看透了一些事,也许因为两人都没有太多执念。
可多年之后,两人却终于还是走上了不同的道路。
不知是时势逼人,还是有因而后有果。
冷承戚。
贺笠靖身子有些微微发抖。
当初他接到相爷那封密信的时候,心中就如同烛火燎肉一般疼了那么一下。
这冷承戚看了不该看的东西,拿了不该拿的东西,可即便如此,他还有一线生机。只要投靠相爷,他以后依然能够稳坐其位,甚至,贺笠靖最为清楚,以冷承戚一身才华,他说不定能够飞黄腾达,达到他贺笠靖都无法企及的高度。
然而冷承戚不识时务。
如果当时贺笠靖在冷承戚身边,他一定会好好劝一劝他,可惜当时贺笠靖已经是武明郡的郡太守了。
冷承戚携家眷逃亡,最后下落不明。
贺笠靖一直对此事念念不忘,派人四处寻找,没想到,最后发现他已经沦落到日日出入赌庄,变成了了无生机的废人。
贺笠靖当时不是没有想过马上捉住冷承戚,逼他交出手里的东西。然而他犹豫之后却没有出手。因为他心中另有打算,他还想为自己留一条后路。
武明郡中种种是非已经把贺笠靖弄的焦头烂额了,他现在如同走在悬崖边上,说不定哪天就会掉下去。而一个人身在悬崖边上,不单要小心自己脚下,更要小心自己身边。
能够将一个人从悬崖边上推下去的,一定是这个人身边最为亲近的那个人。
狡兔三窟,贺笠靖便让毫无关联的李渡恩监视着冷承戚。
没想到,纰漏竟然就从李渡恩那里开始了。
贺笠靖望着一步步走到他身边的冷承戚,心中暗想,这个人难道会在此时将手中的东西拿出来么?王爷难道会在此时将那事情挑破么?
他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颤抖,额角的汗珠也一滴接着一滴的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这时冷轩蓉也看到了父亲。
她心中暗惊,因为她以前从未见过父亲露出这样坚毅的表情。
明明已经瘦骨嶙峋,明明因为久病未愈而脸色发白,可此时的冷承戚,却比任何时候都有精神。
冷轩蓉急忙上前两步,挽住父亲手臂,皱着眉头唤道,“父亲,深更半夜的……让您受惊了……”
冷承戚弯起嘴角摇摇头,伸出那枯木一般的手拍拍冷轩蓉的肩头,小声说,“是为父拖累你们了。”
冷轩蓉一听这话,心中一阵酸楚,眼泪差点掉下来。
冷承戚轻叹一声,将冷轩蓉拉到自己身后,栖身跪倒,叩拜面前坐着的王爷杜亦霖。
“罪臣冷承戚,叩见王爷。”
冷承戚俯身趴跪在那里,久久没有起身。
冷轩蓉一看父亲跪了,她也急忙学着父亲的样子,在父亲身边冲着杜亦霖跪了下来。
杜亦霖放下手中茶碗,皱着眉头看看冷承戚和冷轩蓉,扭头又看看贺笠靖,再扫视一眼面前站着的其他官员,看过之后,他的心才算是放了下来。
杜亦霖可以肯定,整个屋子之中,知道冷承戚当年所犯事情内情的官员,应该只有贺笠靖一人。
“起来吧。”
杜亦霖的声音一如既往没有波澜。
冷承戚听到这声音,才直起了身子,可他并没有从地上起来,依然跪着。
“罪臣自知所犯之罪法理难容,王爷如何处置,罪臣绝无二话,但罪臣小女却与此事无关,求王爷手下留情,饶了……”
“哼!”不等冷承戚把话说完,杜亦霖便冷哼一声将其打断。
“你女儿的事情,本王已经全都清楚了。不需要你再多言。”杜亦霖瞪了冷承戚一眼,随即又冷眼看看望着他的冷轩蓉。
冷轩蓉悄无声息的拉了父亲衣角一下,示意他暂时不要说话。
冷承戚心领神会,闭口不言了。
这时杜亦霖站起来,走到贺笠靖面前,见他满头是汗,杜亦霖竟然挑起嘴角笑了一下。
“贺大人,这公堂之中是不是闷热难耐啊?”
贺笠靖吃力的扯出一抹浅笑,回到,“王爷也感觉到了么?没想到,还未入夏,却已经如此闷热,只怕天会有变……”
说到这里,贺笠靖直直望着杜亦霖的双眼,小声说,“也许是要下雨了吧?”
杜亦霖听到贺笠靖口中说出“天会有变”四个字,眼神顿时凛冽起来。
“哈哈哈……”不知为何,杜亦霖突然背起双手,朗声而笑,“外面乌云滚滚,若不下上几滴雨水,就算是天上龙王,也难免被人耻笑了。”
说罢,杜亦霖一指跪在那边的冷承戚,问贺笠靖,“那个人,贺大人应该还没忘记吧?”
贺笠靖见冷承戚正冷眼望着他,便抬起手来,冲冷承戚一拱手,口中道,“这位冷兄当年与本官同榜提名,后任兵务司四品侍郎,听说他不知犯了什么律法,带着家眷弃官而逃……没想到会在这里出现……”
贺笠靖嘴中这么说着,脑袋里却想着杜亦霖所说的雨水到底会是什么。
杜亦霖听了贺笠靖的话之后满意的点点头,走回去坐下,重新端起茶碗,掀开盖子一看,茶碗空了,他点手叫冷轩蓉过来。
冷轩蓉满是疑惑的起身走到杜亦霖身边,没想到杜亦霖竟然压低声音对她说了一句,“让你父亲别乱说话。”
说完这话之后,他又指指旁边茶壶,提高声音道,“去让人给本王上茶。”
冷轩蓉顿时明白了杜亦霖的用意,急忙退到一旁,吩咐躲在角落里的衙差去奉茶,而后自己回到父亲身边,压低声音告诉父亲,“一会儿不管王爷说什么,你都不要反驳。”
冷承戚如坠雾中,本以为来到这里就是进了阎罗殿,没想到,这事情竟然与他想的完全不同。
等衙差来给杜亦霖重新上了茶水,杜亦霖才慢悠悠开口,“冷承戚的事情,本王有所耳闻。”
他看看贺笠靖,见他脸上难掩紧张,不由得在心中暗自冷笑。
“只不过……”杜亦霖接着说,“当年的事情错综复杂,还要详加查证才能知道原委究竟,而根据本朝律例,恩科入仕的官员不辞不退,所以朝廷既然还未下罪旨罢令,冷承戚依然官居四品。只是,这兵务司侍郎一职,暂且不能让你回去了。”
说到这里,杜亦霖望着冷承戚,问道,“你可有怨言啊?”
冷承戚被问的一愣。
按照冷轩蓉的说法,她已经将所有事情都告诉王爷杜亦霖了,可今天杜亦霖这么一说,竟然像是想要将冷承戚身上罪名暂且推掉,全做不知情!
情理国法,皆无此道啊!
冷承戚怎么也不认为自己身上那些罪责是能够随随便便就这么轻描淡写一笔勾销的。
可这时冷轩蓉一个劲儿的拽他衣袖,一想起刚才冷轩蓉传的那句话,冷承戚这才回过神来。
“罪臣……没有怨言!”
冷承戚跪在那里,再次给杜亦霖叩头。
“起来吧。”杜亦霖有些不耐烦似的冲冷承戚挥挥手。
冷轩蓉闻言,急忙将冷承戚从地上扶了起来,两人顺势躲到一边去了。
公堂上,谁也不知道该如何应对现在这个场面。
就连贺笠靖都觉得莫名其妙,不知道杜亦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公堂里一片尴尬的安静,又过了一会儿,突然听到县衙外面传来响声。
杜亦霖眉梢挑起,脸上露出期待的神色。
身披盔甲的那些男人走起路来就如同一阵凛冽寒风,他们旁若无人的进了院子,而后分列两边。
这时谷峙翼大步朝公堂走来,众官员呼啦退后,给他留出一条路来。
只见谷峙翼手中提着个黑漆漆的东西,无视身边众人,直接进了公堂,走到杜亦霖面前。
“王爷,刚才我接到手下传来的消息,说是有军士入城了。”说着,谷峙翼扭头看看贺笠靖,闷哼一声,问道,“武明郡郡太守,贺大人,你可曾下令让巡防营入衲岩县城?”
贺笠靖眼角的肉都在一下一下的跳着,他硬着头皮道,“没有。”
谷峙翼挑起嘴角,露出冷笑,顺手将手里那东西甩在了他面前。
那东西咕噜一滚,借着烛火光亮,众人这才看清,原来谷峙翼扔过来的,竟然是一颗人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