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走了几里路,翻了大半个山头方远远看见一处黝黑的山洞,洞前的雪地上满是凌乱的脚印。三人停步,各自抽-出别在腰间的武器,神情戒备。
就在这时,一名八-九岁,蓬头垢面的孩子从洞里钻出,看见三人愣了愣,反应过来后招手道,“你们的村子也被大雪压垮了吗?快进来吧,洞里很大,还有火烤!”说着攒了一团雪胡乱塞进嘴里,然后拍拍肚子假装自己吃了顿饱饭。
刘煜抬眼去看胤真。
“进去吧,看样子都是附近的灾民。没有足够的食物,他们应该会往淮-安州府里去,我们混在他们中间便不那么打眼了。”胤真当先走进去。
洞口虽小,但内中却极为开阔,少说也有半顷左右,且岩石地面光滑平整,坐着十分舒服。空地中央燃着一堆大火,周围几堆小火,骨瘦如柴衣衫褴褛的灾民们挤挤挨挨的取暖,见有人来相继看过去,瞥见刘煜手里拉的雪橇并上面的大包裹,麻木的眼睛爆射出凶狠而又贪婪的光芒。似乎察觉到两个身材高大的男人身上都带着伤,那阴狠的目光便越发肆无忌惮了。
胤真皱眉,停住前行步伐,慢慢退至人最少的洞口坐定。刘煜垒好灶,将之前一路捡的干柴从雪橇上卸下,麻溜的生了一堆火,取出三个荞麦饼分发下去,低语道,“在这里可不能煮东西,否则会被他们生吞活剥了。”
胤真点头,接过饼默默吃着,脸上轻松惬意的表情已被凝重所取代。李卫去外面挖了一碗雪,拿回来煮开,吃几口干粮喝几口热水。一张脸皱得跟苦瓜一样,似乎十分难以下咽。到得此时,方有了一点他们三人是在逃命的感觉。
洞内有人正在低声谈论淮-安州府的事。听说知府使人在城门外不远处临时搭建了许多避难棚屋,城中的大户人家纷纷赶去开棚施粥。若到得那里定然能够活命。
因国库空虚。再筹措不出银两,皇帝对民间此种善举大加赞赏。前些日子一个粮商就因开私库放存粮。救济灾民有功,被皇帝赐了官身,家中子嗣从此后便可行科举仕途,身份地位立时不可同日而语。消息一出。全境富商闻风而动,灾民们亦齐齐向州府里涌去。这些人便都是得了消息要往淮-安去的,在一些有经验的猎户的带领下跋涉了上百里路,眼看还有七八日便能抵达目的地。
低语声逐渐被吞咽唾沫的声音所取代。大雪封山找不到可食用的植物,只能靠打猎维生,然而没有食物便没有力气,又何以狩猎?恶性循环之下。这些灾民已饿到极点,哪怕只一丝荞麦饼的香味,也足够引得他们发狂。
“几位大哥行行好,给点饼吃吧。”一个蓬头垢面。头发散乱的妇人牵着一名四五岁的孩子蹒跚近前,用渴盼的眼神死死盯着三人手里的荞麦饼。
胤真一口一口慢慢吃着,仿佛什么都没听见,亦什么都没看见。他深知此刻不是善心大发的时候,人太多他们救不过来,没准儿还会赔上自己。李卫眉稍微动,却也没开腔,只把头埋得更低了。
刘煜见两人十分上道,满意的笑了笑。妇人杵在一旁不走,小孩瞅着他们的饼直咽口水。片刻后,陆陆续续有人过来乞讨,竟将三人围了个水泄不通。黑压压的人群中不断传来“行行好吧”的哀求声,见三人始终无动于衷,忽而一道黑影闪出,直接朝身量最单薄瘦弱的刘煜扑去,欲夺下他手里的饼。
众人见状仿似得了什么信号,一张张哭求的脸转瞬变得狰狞可怖,分别朝另外两名受了伤的男子扑去,七手八脚抢夺他们的食物,扒下他们的衣服,拽走垫在地上的兽皮。
在黑影扑至的刹那,刘煜轻描淡写的侧身,边将最后一点饼塞进嘴里,边掐住黑影后颈,将他脑袋大力往地上一掼。只闻砰地一声闷响,随后便是颅骨炸裂,血沫飞溅。刘煜扔掉手里半死不活的人,左手一把拽住已被人拖走寸许的牛皮包裹,右手抽-出腰间柴刀横劈过去。
咔嚓、咕噜~~怪异的声响在洞中回荡,随之而来的便是一场倾盆血雨。只见抢夺包裹的人还直挺挺站着,头颅却不翼而飞,断裂的脖颈处鲜血狂喷,连两丈来高的洞顶都溅了不少。
一颗圆溜溜、黏糊糊的东西咕噜咕噜滚出老远,在一人脚背处停住。那人低头瞪着那物,好半晌才发出凄厉的尖叫:“啊啊啊……杀人啦!杀人啦!”
刚才还狂暴凶残的人群僵立当场,只觉一股寒意迅速由脚底爬入头皮,冻得他们瑟瑟发抖,如坠冰窟。
刘煜将刀上的血迹在无头尸体上蹭了蹭。直挺挺的尸体轰然倒地,血还在嘶嘶喷个不停,浓郁的腥味令人作呕。刘煜勾唇,轻松写意的微笑在火光照耀下显得格外阴森鬼魅。他语气平淡的开口,却叫洞内所有人齐齐打了个冷战,“把我的东西都放下,或可换一条狗命。”
依然掐着胤真和李卫的人似触电般跳开,扔下手里的棉衣、棉裤、靴子、兽皮等物,以最快的速度躲避至洞穴最深处。呆看刘煜鬼魅笑脸的胤真和李卫这才回神,忙将衣裤穿戴妥当,散乱的头发重新束好,沉着脸坐回火堆边。
这下,本就十分冷清的洞口更显冷清,所有人避开他们三丈有余,用惊惧不已的眼神盯着那身形单薄的少年。没想到看似最柔弱的,偏偏是最凶悍的,才十岁出头的样子,竟已修炼至杀人不眨眼的境地。
“还饿吗?”刘煜没事人一般打开包裹,取出两个荞麦饼递过去。
胤真伸手接了却没吃,紧紧握在掌心。李卫一把将饼打掉,逼视刘煜狠声质问,“为什么要杀人?他们只是手无寸铁的老百姓!你太过分了!”
刘煜黑中透紫的瞳仁瞬间爬满血丝,抽-出腰间匕首直插李卫大氅的下盘。在他裆-部寸许地方停住,刀刃深深没入坚硬的岩石,只余一截手柄。李卫下腹一阵抽搐,刚才那一秒。他几乎被吓尿了。
“说这话之前。别忘了方才是谁救了你!”刘煜一字一句冷声开口。
“煜儿,冷静点。”胤真将温热的掌心覆在刘煜青筋暴突的手背上。柔声安抚道,“李卫的意思是,杀人没有必要,打伤一两个。见了血便足矣,何至于用如此激烈的手段。他们只是穷苦百姓,应留一条活路。凡事讲求一个度,行事以‘度’为本,不可逾越亦不可退缩,这便是道。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无道者只自毁一途,你需谨记。”刘煜天赋异禀,能力出众,他不忍心见他步入歧途。索性他还小。回去后慢慢教导也可。
刘煜盯视胤真良久,眼中的血丝一点一点退去,抽出匕首勾唇冷笑,“我心中自然有道,是以很清楚我的做法是对的。你们何曾真正体会过饥饿的味道,又怎能知道当人饿到极点的时候,会做出何等凶残的行径。不杀人,他们绝不会后退半步。”
“胡说八道,危言耸听!”李卫喘过气来,梗着脖子低斥,眼睛却半点不敢往少年的方向瞟,身子也悄然挪远了好些。虽然极力隐藏情绪,但他是真的怕了。再看轻柔拍抚刘煜脊背的胤真,他不得不承认,能当王爷的,那都不是凡人。
刘煜拂开胤真的手,讥诮开口,“无知者无畏,这话果然没错。我是不是危言耸听,你们且拭目以待吧。”话落卷起虎皮毡闭眼假寐。
外面的天色已完全昏暗,呼啸而过的狂风吹得人心慌,更叫人难以忍受的则是腹中的饥饿感,好似有无数蚂蚁在皮肉下乱窜,一点一点蚕食掉所有理智,只剩下欲-念。
见那杀神似的少年裹着虎皮半晌没动,似乎是睡着了,静谧的山洞里陆续响起粗重的呼吸声,然后是吞咽口水的咕咚声,接着一阵窃窃私语。更有饥饿地,贪婪地,狼一般凶狠的目光频频朝三人所处的位置看去。
李卫和胤真将手覆在腰间的武器上,神情戒备。忽然,一道黑影从人群中窜出,走走停停,蹑手蹑脚,逐渐逼近。
胤真与李卫齐齐抽-出武器,站起身来。那人马上停步,紧张的朝少年看去,见他依然没有动作后大松口气,竟把胤真跟李卫视若无物,佝偻着脊背快速溜过去,拖了地上的无头尸体便朝洞外走。
原是来收尸的!胤真与李卫对视一眼,坐回原位。
不一会儿,又一人窜出,抱起地上的头颅也出去了。片刻功夫,洞里人走了一二十个,剩下一些都用空乏而诡异的眼神盯着洞口。
这么晚了还出去,碰上狼群可怎生是好?李卫正担忧,那一二十人又回来了,怀里俱都遮遮掩掩的拢着什么东西。
胤真漫不经心的瞥了一眼,只觉一道惊雷由天灵盖轰击而下,顿时浑身僵硬。他们拿着的竟是人肉!手掌脚掌的形状绝对不容错认!
李卫显然也看见了,脸上的表情先是目瞪口呆,继而惊骇莫名,最后直接麻木。这些人不是来收尸的,竟是把人拖出去分吃的!没想到世上真有此等惨绝人寰之事!
分得肉块的灾民迫不及待奔至火边,用木棍串了在火上燎一燎,不等熟透便猴急的往嘴里塞。洞穴本就不易通风,血腥味与肉香交织在一起久久不散,把那些原本还存留了些许理智的人也激得狂躁起来。他们眼睛发亮,牙齿微张,喉结上下耸动,似乎在发出无声的咆哮。
胤真与李卫背对背站立,护在刘煜身前,死死盯住这群正在兽化中的人类,只觉得心脏正被无数利刃切割,惊痛难抑。
忽然,一道黑影慢慢站起来,朝躺在角落里,被刘煜砸得只剩一口气的男子走去,拉着他双脚,一寸一寸朝洞外挪。见他饿坏了,没什么力气,一对青年男子悄无声息的走过去,帮忙抬手抬脚。三人很快隐没在纷飞的大雪中。
一片冰冷的死寂在空气中蔓延。随后便是窸窸窣窣的响动,之前冷眼旁观的人再也把持不住,急匆匆追出去。至于去干什么,不言而喻。他们很快回来。浑身沾满血迹。甚至有人还受了伤,想是因僧多肉少打起来了。只有那些身强力壮的分到一杯羹。身体孱弱的无功而返,惨白的面色昭示着他们活不了几天。三四百人,分食这么点肉远远不够,没吃的想吃。吃过了的更想吃,他们龇着牙左右窥视,剧烈收缩的瞳孔里只剩全然兽-欲,哪还有半点人性?
胤真与李卫明显是生面孔,又都带着伤,一副行走不便的样子,很快就成为这些人眼中的肥肉。一道道凶残至极贪婪至极的目光聚拢过来。
外面滴水成冰。胤真与李卫却都出了满头满脸的大汗,恨不能立马从这个光怪陆离,暗无天日的洞穴里逃脱。一直未有动静的刘煜终于徐徐睁开双眼,朝难民们回视过去。抽-出腰间柴刀,用指尖轻弹。叮的一声脆响在洞内回荡,灾民们浑身一颤,瞬间从择人欲噬的饿狼变成了胆小怯懦的绵羊,纷纷收回视线,你挨我我挨你的蜷缩在一起。
李卫腿一软差点趴在地上,忙用匕首支起身体。哪怕面对千军万马,他也没这么狼狈过,因为他知道敌军只会杀人,不会吃人。死在他们手里不过头点地。死在这群暴民手里,怕是连骨头都被嚼巴嚼巴吞掉。这种死法,委实太过可怕!
胤真走到刘煜身边坐下,表情沉郁。
刘煜眯眼在空气中嗅闻,一字一句开口,“闻见洞里飘荡的血腥味了吗?是不是觉得恶心想吐?”
胤真颔首。刘煜勾唇,笑容万分邪肆,“可是这群人却不会觉得恶心,只会更感饥饿。进食,这是人生来具备的最强烈、最原始、最不可抗拒的本能!你没有经历过真正的饥饿,所以无法体会那种令人几欲发狂的感觉。一个饿死的人,切开腹部你会发现他所有脏器都融化萎缩成一团,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他实在太饿了,在无法找到食物的情况下,他的胃部听从大脑的指挥自己把自己吃掉了。”
胤真脸上的肌肉微微抽动。李卫禁不住打了个寒颤。刘煜嗤笑,随手往火里扔了两块木柴,继续接口,“没错,人就是这样残忍的动物。饿到极点,他们不仅吃人,连自己也吃!”这样的事,在历经数个世界的刘煜看来实属平常。
将火烧得旺旺的,他转头盯着胤真腹部已然裂开的伤口和李卫失了夹板的断腿,语含讥诮,“你们一个天残,一个地缺,而我仅十岁出头身形瘦弱,若不手起刀落了结那么一两个,他们绝不会退缩。若照你们说的,只教训教训见点血,你们想想后果会是如何?”
胤真脸上结了一层冰霜。李卫恨不能把自己的脑袋埋进裤裆里去。
刘煜冷笑,“看来你们终于想明白了。若我仅只弄伤他们,反会激起他们心中狂性,当即便群起而攻之,把咱们撕扯成碎片。到那时,若想自救,可就不是杀一两人的问题了!我心中自然有道,那便是无论如何也要活下去!这同样也是他们的道!而王爷之前与我所论之道不为道,应该称为‘道义’,那是吃饱穿暖以后才会考虑的东西。”话落,刘煜从包裹里摸出一壶酒,小口小口慢慢抿着,姿态说不出的悠闲。
胤真沉思良久,呼出一口浊气后定定看向他,表情肃穆,“你说得对,生存之道方为至高之道。直到此时此刻,我才了解‘以民为本’的真正含义。皇族的责任不是封疆万里,称霸宇内,大展宏图,而是让自己的子民有衣可蔽身,有食可饱腹,有屋可安居。皇权不是天降神授,而是子民们所赋予。他们不是我们皇族眼中的蝼蚁,恰恰相反,他们是天朝的基石,是帝国的脊梁。顺应他们可使我天朝昌隆,反之则使我天朝灭亡。我们应当对他们心存敬畏。”话落徐徐扫视洞内,对权力的渴望更加明晰更加炽烈。若他登顶,必叫天朝子民再不受饥寒交迫之苦,再不会由人化兽道德沦丧。
刘煜斜他一眼,察觉到他身上的大气运已经开始和国运交融后,启唇笑了,“你若为帝,必是个好皇帝。”
“嘘……”胤真食指抵在唇间,轻声道:“这话今后万不可再说了。”能与少年结伴而行,此次落难是福非祸。
见胤真态度非但不变,反倒更亲密了几分,刘煜挑挑眉,终是放下心中芥蒂,出去挖了雪回来煮沸,替两人清洗伤口,又化开一枚雪莲精华抹上。
给李卫重新正骨并置换夹板时,五大三粗的男人羞愧的双颊通红,吭哧半晌方闷声开口,“林公子,在下见识浅薄,望您千万莫与在下计较。得您一路相助,在下铭感五内没齿难忘,日后但凡有事尽可去雍亲王府寻在下帮忙,在下绝无二话。”
刘煜挑眉嗤笑,“去了雍亲王府还用找你吗?我不知道有事直接求助于四哥啊?你这话说的可真是轻巧……算了,你脑子本就不灵光,与你计较有甚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