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结局(上)

肖重君的丧事顺利地结束了,欧阳暖终于松了一口气。

早晨的空气十分的清新,在屋子里都能听见外面的鸟叫和蝉鸣的声音,欧阳暖起身后,习惯性地问道:“世子已经出门了吗?”

红玉和菖蒲对视了一眼,红玉道:“是。”她低着头,有点忐忑的说道:“世子一大早,便陪着香雪公主进宫了。他交代说,待会儿留在宫中用午膳,请您不必等他。”

欧阳暖微微一愣。

虽然早已是说好的事情,乍一听,她心里还是有点不舒服。为什么不直接告诉她呢?而要她主动去问?

“他还说什么了吗?”她又问。

红玉看了一眼她的脸色,挖空心思想了半天,恨不得将肖重华离开时候的神情细细过一遍,可还是——“除此之外就没有了。”

不知道为什么,欧阳暖有点失望,然后她又告诉自己,这不正是自己所希望的吗?肖重华不过是照着她的意思,在演一场戏给高昌人和那些躲在暗处的眼睛看。这时候的自己,应当扮演好这样一个委委屈屈的贤良妻子的角色。

可是第二天、第三天……,她仍没见到肖重华的身影。

每天晚上,他都是等到她入睡才回来,害的她总是睡不安稳,想要问一些事情的进展,却在看到他疲倦的神情后欲言又止,而天亮之后,她起身,他却每每都已经出门了。

不知不觉,半个月已经过去了,两人之间却没办法就这件事情好好谈一谈,欧阳暖的心情不知为何,有点低落。

起风了。

欧阳暖走到廊下,红玉赶紧为她披上一层厚厚的披风,道:“小姐,您要多保重身子,外面风大,您还是早些回去吧。”

欧阳暖笑着摇了摇头:“不必这么担心,我只是在院子里随便走走。”

就在这时候,菖蒲来禀报道:“小姐,珍宝斋的老板把东西送来了,您要不要见见?”

欧阳暖微笑起来,“让他进来吧。”

小丫头便带着王掌柜来到了花厅,王掌柜把手里小心翼翼捧着的精致匣子打开,露出流光溢彩的首饰,一支钗,一条项链一条手链,还有一个流苏步摇,鲛人泪的光彩一下子溢满了整个大厅,照的人眼睛都没办法睁开。

“果然做的巧夺天工,掌柜费心了。”原本想让这鲛人泪藏在匣子里,可肖重华还是派人去做成了首饰。欧阳暖刚开始还有些反对,可是现在看这一匣子美丽得目不暇接的首饰,便不能再说出拒绝的话来了。

“只要世子妃满意,老朽自然尽心尽力。”王掌柜笑道。

欧阳暖笑了笑,顿时令人觉得满室生辉,果真清丽不可方物,看呆了王掌柜,心道人人都说这位世子妃生得美丽,现在他看来,美丽倒还是其次,最重要的是这种令人如沐春风的感觉。

欧阳暖招手,唤来管事,请管事领着他,到帐房去领银两,王掌柜喜笑颜开地走了。

“小姐,这钗真是漂亮,比林妃娘娘的凤冠都还要绚烂呢!”菖蒲睁大眼睛道。

的确如此,欧阳暖淡淡一笑,轻抚着鲛人泪制成的珠钗,这样光华夺目的珠钗,连她都有些目眩神迷。

“去拿上等的匣子,包好这珠钗,今天是鲁王妃的寿辰,到时候我赴宴的时候亲自送过去。”鲁王妃最喜欢鲛人泪,听说自己得到了鲛人泪,还曾旁敲侧击了许久,送她一颗,还不定会怎样开心呢。争取鲁王夫妻的支持倒是其次,最要紧的是让他们保持中立。欧阳暖一边轻声吩咐着,一边端详着厅外天色,暗忖肖重华应该会记得今天有宴会,还是等他一同出发为好。

可是她等到晌午,也没看到肖重华回来,这时间不能再迟了,她便吩咐红玉准备马车。

红玉出去吩咐了,然而很快,张管事面色古怪地进来,他恭敬的拱着手、低着头,用镇定的语气说道:“世子妃,世子已经带着香雪公主,前去鲁王府赴宴了。”

欧阳暖一愣,随后皱起眉头:“哦,怎么他回来都没有告诉我吗?”

“是。”张管家脸上流下一滴冷汗,“这个——”世子往日一回来都会回贺心堂,今天却是在书房梳洗换了衣裳便去了鲁王府,最要命的是,他身边还带着慕红雪,这可不是什么闹着玩的事情。

诧异,以及某种陌生的酸涩,一块儿涌上心头。欧阳暖力持镇定,在心中说服自己,只是为了掩人耳目,肖重华才会让慕红雪在他身边……只是,在外面做戏就罢了,为什么回到家中还是要做戏?明明可以对她说明白去向,为什么连这个步骤都省略了,只是作戏的话,会做到这个地步吗?这是不是过头了?

“把珠钗给鲁王妃送去吧。”欧阳暖慢慢地道。

“是。”

这一次的宴会,让所有人都目瞪口呆,一向爱妻如命的燕王世子居然没有带欧阳暖出席,反而特意带上了那个倾国倾城的香雪公主,据说在宴会上鲁王大为高兴,还让众人射箭比试,但求香雪公主一舞。一直不爱参加这种节目的肖重华居然一反常态,为争夺美人一笑夺得头筹,慕红雪一舞倾城,倾倒了无数人的眼睛,更引起无数流言蜚语。

欧阳暖听到这个传言的时候,喝茶的动作顿了顿,然后低垂着眼睛,淡淡道:“男人都是喜新厌旧的,我又有什么办法呢?”

嫣然郡主气的脸都红了,腾地一下子从座位上站起来:“我去找堂哥理论!他怎么敢这么对你!你是长公主的女儿啊!公主姑姑一定会找他算账的!”

欧阳暖只是淡淡笑了:“他若是真的有所顾忌,何必这样大张旗鼓,不过是为了让我知道,他并不畏惧任何人罢了。”

肖嫣然张大了嘴巴,难以置信地道:“那该怎么办?”

虽然明知道肖重华在做戏,故意与慕红雪亲近好让高昌信以为真,借以蒙蔽敌人的眼睛,争取到战争准备的时间,可欧阳暖说这句话的时候,不知为何,心底依旧闷闷的感觉:“公主那样美丽,我却是怀着身孕的女子,又拿什么与她相比呢?”

肖嫣然气的说不出话来,道:“姐姐你怎么这样灰心丧气的,别担心,还有爵儿在呢!他绝不会让堂哥这么做的!”

欧阳暖看着一脸义愤填膺的肖嫣然,笑着摇了摇头。

肖嫣然走后两个时辰,果然,欧阳爵便找上了燕王府。

“小姐,不好了,大少爷跑到世子的书房去了,还……还……”菖蒲跑的气喘吁吁。

欧阳暖一怔,快速站了起来:“怎么了?”

菖蒲哭丧着脸:“世子的护卫不让他进去,他非要进去,结果把十多个护卫都打伤了!”

“快把他叫过来!”欧阳暖连声地道,爵儿现在已经不让她担心了,怎么还会作出这么鲁莽的事情,她哪里知道,欧阳爵最恨别人欺辱姐姐,一听到肖重华居然带着别的女人去赴宴,立刻就要打上门来,肖嫣然正好回家加油添醋地一说,他都快要气疯了,哪里还顾得上什么旁的!

“可……奴婢怕大公子不听奴婢的!”

“他若是不来,你就让他再也不要认我这个姐姐!”欧阳暖气急败坏地道,只觉得一口气上不来,几乎要倒下去,红玉连忙搀扶住她,连声道:“菖蒲,不要多嘴,快照着小姐说的做!”

菖蒲吓得不行,快步跑了出去。不到半个时辰,欧阳爵便阴沉着脸进来了,嘴角有一块淤青,欧阳暖见状心疼地不得了:“你疯了吗?跑到燕王府来闹什么!”

欧阳爵抬起头,玉色的面孔染上一层寒霜,黑漆漆的眸子几乎要燃烧起来:“姐姐,肖重华真是太过分了!”

欧阳暖强压下心疼,冷冷地道:“我没让你做这种多余的事情!”

欧阳爵不敢置信地看着她:“你是我的姐姐啊,难道你受了委屈我也不能上门来讨回公道吗?”

“讨公道?你堂堂一个将军,把几个护卫给打伤了,你是要全京都的人都说我教弟无方吗?他是让你有台阶下,才不肯见你,你却非要闹着闯进去!你是什么身份,要传的人尽皆知吗?”

欧阳爵的愤然并没有消失:“别人怎么说我都管不着,我不能让你受委屈!”

欧阳暖虽然感动,却也心头难受,肖重华就算是做戏,也不该伤她的弟弟!他该知道的,欧阳爵哪怕少了一根汗毛,她都会无比的心痛,他为什么还要让护卫拼命拦着他!她走过去,轻轻摸了摸欧阳爵的嘴角,道:“红玉,快去拿药来。”

欧阳爵却一把握住她的手,道:“姐姐,为什么你不着急?”

欧阳暖尽力心平气和地道:“为什么要着急,一切的事情我都是知道的,也是我让他去哪里都要带着慕红雪,作出两人相好的假象的。”

“什么?!”欧阳爵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欧阳暖慢慢道:“慕红雪向我们提供了一条战报,半个月前,高昌和南诏勾结起来,高昌出兵五十万,南诏出兵一百万,将同时攻击大历的边境,趁着大历朝没有准备,联手攻入京都,高昌取大历财富,肖天烨要皇帝宝座。”

欧阳爵先是震惊,随后摇头:“这不可能!我国的东边和南边的边境上都有——”

“若是他们已经被高官厚禄所收买,为对方所用了呢?”欧阳暖一个字一个字,叹息着说完。

“你是说真的?!”欧阳爵漆黑的眼睛里慢慢闪过怀疑,“可能是慕红雪提供了虚假的消息。”

“我们有那么傻,会被她蒙骗吗?这消息自然是后来经过确认了的。”欧阳暖轻声,和缓地道,“而慕红雪的任务,就是在大历的京都想尽办法引起肖重华和肖衍之间的争斗,让他们鹬蚌相争,等到两败俱伤的时候,就是攻城的时候!整整一百五十万的军队,而这半年多来,大历一直在休养生息,所有人都以为终于太平了,就连战争的消息都是深恶痛绝,肖衍将军粮都用于赈灾,军队里没有足够的用于长期作战的粮草,也没有足够的准备能够抗衡一百五十万铁骑,爵儿,我们需要时间,你懂了吗?”

“这——”欧阳爵的脑海中电光火石的闪现一连串的场景,脱口道,“所以你们和慕红雪说好了,一切都是演戏?为了蒙蔽高昌和南诏的密探,让他们以为燕王世子迷恋公主美色,胜利在望了,借以争取筹备战争的时间?”

欧阳暖见他终于转过弯来了,赞许地点点头:“是,高昌人想要用最小的损失换取最大的胜利,他们在等着公主将太子和燕王世子迷得神魂颠倒,让他们两个互相争斗,然后挑选有利时机。”

“可是——慕红雪为什么要帮助我们?”

“这——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不管她为什么要帮助我们,两边传来的消息却是真的,高昌和南诏人利用边境贸易的假象,让士兵们伪装成平民,源源不断涌上边境,如今只怕已经集结完毕,蓄势待发了。”

欧阳爵不想相信这是真的,可是欧阳暖的话,沉思一下便知道的确是真的,肖重华不是轻信的人,既然同意这样做,那么这个消息一定会是确凿的,只是——“姐姐,那太委屈你了。”

欧阳暖轻轻摇了摇头,道:“不委屈,若是让肖天烨做了皇帝,又将带起一阵血腥的清洗。”肖天烨是不会杀自己,可是其他人呢?只怕他会一个不留吧,到时候自己关心的所有人也都会难逃一死。欧阳暖咬牙,这是不得已。

“你们早该向我解释清楚的。”欧阳爵还是有些不服气。

“到了该你出场的时候,自然会轮到你卖力气,其他时候,你就要作出一副不堪受辱的模样,明白了吗?”欧阳暖提醒着他。

欧阳爵笑了,道:“好,一切都听姐姐的。”

欧阳暖早已算好了时间,肖重华很快就会主动找欧阳爵的,因为这个计划非常需要他的配合,所以才将一切对这孩子和盘托出。

看着欧阳爵离去的背影,红玉小心地道:“小姐,既然您也知道一切都是做戏,您为什么不开心?”

知道是一回事,落寞又是一回事,尤其是一个整日里对你嘘寒问暖,将你捧在手心里的人突然去对别人献殷勤,这滋味实在是叫人觉得心里发酸,胃里发苦。

晚上,肖重华回到正屋,欧阳暖微笑着抬起头,问道:“用过晚膳了吗?”

肖重华微笑着看她:“用过了。”

欧阳暖微微停了停,道:“今天为什么要让人伤了爵儿?”

肖重华轻轻皱起了眉头,回道:“下人们不懂事罢了,我已经叮嘱过,若是他来,一定要拦着,却不要伤人了,不过他也将金良的肋骨打断了三根。”

欧阳暖一顿,倒是没想到欧阳爵用力这么猛,也是,他如今不是在她身边的瘦弱少年了,他是吃亏了,其他人只怕都要在床上躺三个月。既然这样,她也就不能再纠缠于这个问题。

“从明日开始,你将交际的事情都教给慕红雪吧。”

欧阳暖的笑容,微微一僵。

肖重华又说道:“我带着她在外走动,她却不明白京都贵族女子之间的规矩,日子一旦久了,也会让人觉得怪异。”

“不过是做戏,用得着那样逼真吗?”

“既然是做戏,自然是要做到底,你不是说过,还要骗过肖衍的眼睛吗?”

望着肖重华,欧阳暖久久没有言语,也没有动弹。手指将手中的茶杯捏得更紧,直至关节处泛白。

半晌之后,她才回答:“如你所愿。”

欧阳暖真的开始毫无保留地教慕红雪该如何与大历的贵族女子打交道。

慕红雪虽然是高昌公主,但对于大历人的很多忌讳是摸不清的,尤其是上流社会女子中交际应酬的要诀。只是她虽然是异国人,但是聪明伶俐,不论任何事情,都是一教就会。不过半个多月光景,她已将所有人的心思摸个一清二楚,知道谁最喜欢什么,谁对什么最感兴趣,什么话题说起来大家都高兴,什么话题大家都不乐意说。

很快,慕红雪就成了所有人心中的宠儿。

不论大小宴席,肖重华也不再要欧阳暖陪同,都是带着慕红雪出门。

肖重华对她的态度,也逐渐改变。

他的表情依旧温柔,对她说话时,口吻还是那么不疾不徐。只是,他出现在她眼前的时间,一日比一日更短,就算真的见着他,她也能感觉出,他的眼神变了,再也不是往日的模样……

欧阳暖的笑容慢慢少了,变得比往日里更沉默。虽然明知道他在演戏,可是当她回过头,却看不到他专注的目光,心中总是空落落的。她终于意识到,在她的心里,肖重华已经成了不可或缺的人。

欧阳暖在大厅里头,交代着张管事近日府里的事情,慕红雪恰巧在这时走了进来。

她在门外,已听见欧阳暖的声音,一进门时就笑着说道:“怀着身孕还这样忙,你真是太辛苦了!”

“今日没有跟着世子出门吗?”欧阳暖脱口道,可是随后,她意识到自己问错了话,她只好笑了笑。

“重华进宫去了。”慕红雪轻声细语的说道,神态从容,没有半点心虚的模样。她笑着走近几步,又开口道:“这类繁杂的琐事,肯定耗去你不少心力,往后都由我处理,你才能轻松些。”

“这就不麻烦你了。”欧阳暖笑道。

“可这是重华的意思。”慕红雪弯着唇,笑得如沐春风。“对了,重华说,有座锦绣白虎屏风搁在仓库里,他想取出来送人,但钥匙在暖儿你这儿,他嘱咐我过来,跟你拿钥匙。”

欧阳暖面色一变,笑容顿时僵住。她握紧了拳,半晌没有说话。那小仓库说的是肖重华个人的仓库,可不是燕王府的东西,那不仅仅是一串钥匙,而是代表着,他对她全心的信任。肖重华为什么要让她交给慕红雪?

欧阳暖的笑容有一分钟,几乎化为冷厉。

“钥匙得他亲自来向我拿。”欧阳暖说道,镇定如常,甚至露出一丝微笑。

慕红雪看了她一眼,面上的笑容有一丝丝惋惜的模样,终究是没有说什么。

走出大厅的时候,欧阳暖几乎绊倒,好在红玉及时扶住了她,她看着欧阳暖的神**言又止,仿佛想要说什么,终究选择保持沉默。

肖重华晚上回来的时候,欧阳暖将白天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然后问道:“你要我将钥匙交给她吗?你可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肖重华看着她温润的笑颜,一时心痛的难以自已,却逼着自己硬起心肠:“我已经答应了这件事,不能出尔反尔。”

欧阳暖的笑容顿时僵住,半响,冷冷地看着他。“我才是你的妻子,她是外人不是吗?我在你心中,难道还不如一个外人吗?”

“当然不是。”肖重华脱口而出,随后他别过脸,不敢再看欧阳暖的面容,生怕被她看出心中的痛楚。“你们不一样。”说到最后,他渐渐低下头去。

“不一样?”欧阳暖的脸上似是有一丝冷笑。“什么不一样?”

肖重华沉默了,良久没有回答。

终于,欧阳暖叹了口气:“你若执意要这么做,自也由你。”说完,她不再开口。

歇息的时候,肖重华却突然地道:“你等我一会儿,我去去就来。”

欧阳暖看着他出去,猜想到他是去找慕红雪,不由冷冷地笑了一下,莫非自己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引狼入室么?

等肖重华回来的时候,房中已放好了木制的大浴桶,装满了热水。

欧阳暖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的样子,穿着雪白的里衣,披散着头发,美丽的仿佛偶然闯入人间的仙子,似是已洗浴完毕,见他进来,便温和地道:“怎么去了那么久?我已让他们换了干净的水,你赶快沐浴了,就睡吧。”

“好。”肖重华竭力将自己的目光从她身上移开。他不知道,她明明刚才很不高兴,为什么现在又像是从未发生过的样子,若是她不在意,那么自己刻意做出的一切,不都白费心机了吗?不!不能这样!这样一想,他迅速脱光了,便迈进了浴桶。

肖重华沐浴的时候,从来不让外人伺候。

欧阳暖亲自给他递过去香巾、胰子,然后替他将只是束着没有梳起的长发挽起来,这才站在一旁,看他洗着,微微笑着与他说话,和往常一样。

“我看公主的确是很聪明,学什么都是很快的。”她轻描淡写地说。

肖重华恍若未觉,顺口道:“是啊,她是一个聪明的女人。”是聪明,可是没办法让人喜爱,也没办法进入他的心。

欧阳暖并不知道他所想,心中叹息,淡淡一笑:“重华,我只是觉得,这次她来了之后,你似乎有了一些改变,不像以前了。”

欧阳暖是个内敛的人,她若非是伤了心,绝不会问出这种话来。然而她却不知道,她哪怕是一句话,自己都无法忘怀。肖重华心中痛的难受,微笑着说:“她也是个可怜人。暖儿,你曾经劝说过我,不要对她心怀芥蒂,如今她愿意帮助我们的计划,我已经十分感激了。更何况,她除了燕王府,再也没有依靠,我既然有能力,自然应该照顾她,这不也是你的心愿吗?”

欧阳暖听了,心平气和地笑了起来:“重华,你要照顾慕红雪,我当然不会反对,只是觉得她一个年纪轻轻的姑娘,在宫廷中能存活下来,而且还能将这等重要机密带出来,似乎不是等闲之辈。现在是非常时期,我担心她有其他打算。你既然心里都明白,那自然很好,以后这种话我再也不会说了。”

肖重华尽力维持自己平静的笑容:“你的担心我自然理解。若非我领着,慕红雪连燕王府都走不出去,这府里又经过你的管理和约束,不会出什么纰漏的。我的公文都没有带回来,除了与你之外,我也从不在这里谈公事,就算她有所反复,也不会影响到我们的大局。这一点你尽管放心。”

欧阳暖自然也知道他说的这些,慕红雪表现得确实很规矩,根本不会闹出什么乱子来。可是她担心的不是对方在政治上做什么,而是——她在不知不觉中抢走了自己的夫君。所以她只是笑道,“是吗?看你们二人的模样,倒是跟外人说的一样,很相配。慕红雪啊,那可真真是个美人呢,如画容颜,如诗风情,这世上少有男人不动心的,是不是?”

肖重华却并没有回答,只是沉默,漆黑的眼睛里看不到一丝的感情。

欧阳暖看了看他,一颗心慢慢沉了下去,若有所思地别过脸,便再也不说话了。

第二日一早,欧阳暖却听红玉说,肖重华在凌晨便出去了,欧阳暖听了,嘴角边渐渐出现了一丝苦涩的笑意。

肖重华,为什么我们之间仿佛变成了一种敷衍的关系,可是我不需要这样的虚情假意。你这样做,侮辱了我的感情,也侮辱了你自己。在你心里,到底当我是什么人呢?究竟你的心底藏着什么样的秘密,为什么要对我保持沉默,甚至串通我身边的人瞒着我?欧阳暖最恨的就是欺骗,不管是什么样的欺骗……这让她的心一点点冷下去。红玉来伺候她起身,欧阳暖心平气和地坐起身来,脸上一丝表情也没有,眼里却有了以前未出嫁的时候总是闪动着的冷淡漠然。直到这时,她才觉得全身冷得像掉进了冰窖一样,手足僵硬,行动起来已有些困难。

勉强起来,欧阳暖便让红玉陪着她在花园里走走。忽然听得有人说话,心下一动,下意识地拉过红玉的手避开。眼前走来的人正是肖重华与慕红雪。

然而肖重华一反常态,与慕红雪语笑晏晏,十分亲密。此情此景,让欧阳暖凝眸望去。慕红雪一身金色闪珠的缎裙,头上挽一支长长的坠珠流苏金钗,娇怯中别有一番华丽风致,更衬得神色如醉。她微笑道:“我瞧着,世子妃最近有些不开心。”

肖重华眼底有一丝郁郁之色,道:“她看来和顺,其实性子十分倔强,是从不会向人低头的。”

这话落在欧阳暖耳中,几乎是一愣,心中似被什么东西重重刺了一下,酸得难受。欧阳暖没有想到,肖重华竟然在慕红雪面前,表达对自己的不满。

慕红雪想了想,低声道:“暖儿毕竟是郡主,性子高傲冷淡些也是难免。”

肖重华目光扫过假山的方向,口中冷冷道:“最近她对着我,往往是没有一个笑脸,这计划不是她也知情的么,却不知怎么学那种无知妇孺拈酸吃醋。”

无知妇孺?他不说自己做的过火,却说自己无故拈酸吃醋……欧阳暖无声地笑起来,原来,在他心中对自己积怨已深。

慕红雪淡淡地道:“人之常情而已,这也是她对你的珍惜。”

肖重华却摇了摇头:“不,她最关怀的,永远是他的弟弟,不是我。”

欧阳暖只觉得心头的痛意一阵阵的传过来,一时之间竟然无法站稳,红玉连忙扶着她。欧阳暖的一只手牢牢握住假山的一角,手指缝几乎掐出了血。她已经再三说过,在她的心里,肖重华的分量半点也不比欧阳爵差,可他却在此刻旧事重提,不过是将积累的不满抒发出来罢了。

慕红雪眉心微低,略带愁容道:“不管她怎么样,你心里,终究是最爱她的。”

肖重华的目光在假山上停留片刻,略一迟疑,狠下心肠,半带轻笑道:“再美丽的人,再深重的爱,若是得不到回应,也要消失的。”

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像是针一样,刺得欧阳暖的心一阵一阵的痛。她的喉头一紧,这几句话,从肖重华的口中说出来,像有一双手狠狠抓住了她的心,揉搓着,拧捏着。

她无法转开视线,眼睁睁看着肖重华温柔的注视着慕红雪,伸手将她落在额前的发丝,轻轻撩到耳后。

欧阳暖的双手,握得更紧,直到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良久,他们已经去得远了,欧阳暖却怔怔地站着,几乎无法挪动一步。

燕王府依旧,人们的笑容表情依旧,只有她的世界,仿佛已经完全不同了。看着眼前的这一切,欧阳暖深刻地明白了什么叫作物是人非。她愿意为他操劳一切,愿意陷入勾心斗角,愿意忍受一切的不公正,这都是建立在他好好珍惜她的基础上,若是她的付出他不以为意,她又何必多此一举?

欧阳暖什么话都没有说,径自去了一趟宁国庵,在林婉清的牌位前上了一炷香,什么也没有做就回来了。

一看到她,张总管连忙迎了上来,微微躬身跟着她往里走,一迭声地禀道:“世子妃,您一早上去了哪儿?一点消息也没有,可把我们急坏了。世子说是您一回来就通知他。您这是……”

欧阳暖截断了他的话,淡淡地道:“我出去走了走,也没什么事。我累了,想休息一会儿,你下去吧。”

“是。”

欧阳暖回到自己的屋子,方嬷嬷早已站在门口等待,她看到欧阳暖,几乎大吃了一惊,不过是一会儿的时间,小姐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脸色苍白,神情憔悴,眼中闪动的光却十分的冷冽淡漠。

不过是几个时辰,她仿佛已是历尽沧桑。

方嬷嬷不由问了几句,欧阳暖的脸上忽然出现了极其疲倦的神色,低低地对他说:“嬷嬷,你先回去歇着,我也想休息一下。有什么话,咱们明天再说。”

方嬷嬷的面色一变,欧阳暖还从来没有这样过,她和世子之间,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欧阳暖觉得身子很冷,头很晕,眼前阵阵发黑,已是再也支持不住,便合衣上床,拉过锦被来盖上,闭目养神。

肖重华进了房间,觉得屋中冰凉,顿时发起火来,忍不住对方嬷嬷道:“你们就是这么侍候世子妃的?天色这么暗了,也不知道点个灯送进来。这是故意怠慢吗?”

方嬷嬷心中对他有气,却不好发,只是吩咐下去,赶紧点灯进来。

肖重华走到床边,犹豫地看着闭着眼睛的欧阳暖,思虑着她是不是装睡,该不该将她叫醒,他的手虽然只是稍稍靠近了她的脸颊,却感觉到了那种灼人的高温,顿时心中大惊,将手背贴上了她的额,立刻便被那烫手的热度吓了一大跳。

欧阳暖伤心的很了,这时候是真的非常困倦,竟然真的昏睡过去。

肖重华这时才相信她不是装睡故意避他,心中痛苦的几乎无法呼吸,连忙叫太医来问诊,他自己也是衣不解带,一直守在这里,一直用浸了温水的手巾冷敷欧阳暖的额头,希望能帮她把高热降下来。

等所有人都退出去,肖重华忍不住伸出手去,轻轻抚着她的脸。

经过一夜,她的热度已经退了,只是还没有醒过来,肌肤却隐隐地透出一丝暖意。他修长白晰的手缓缓地游走在她的脸颊、双唇、下颌,眼中满是奇异的光彩。欧阳暖有张让人百看不厌的脸,无论变成什么样子,都是那样的清丽夺目,就是病成了这样,又在沉睡,也仍然给人强烈的诱惑。他缓缓地倾前去,将自己的唇覆盖上她的双唇,舌尖轻轻滑过她优美的唇线。

欧阳暖在睡梦中皱了皱眉头,肖重华陡然一惊,连忙后退了一步。随后便是无边无际的痛苦涌上来,让他几乎无法站稳。

是啊,既然已经做到了这个地步,又为什么要留恋?只要——她真的相信自己背叛了她,那么她就不会有事。

欧阳暖一直昏睡着,忽而如入洪炉,忽而如堕冰窖,神智偶尔会清醒,须臾却又昏睡过去。

如此忙乱了几日,欧阳暖才从昏迷中清醒过来。

红玉一见到她醒了,不由得喜形于色,连忙倾前问道:“小姐,您醒啦?”

欧阳暖看了看她,便想坐起来,浑身却是软弱无力,挣了一下,根本起不来。

红玉连忙扶住她,道:“小姐有什么吩咐,告诉奴婢就好!”

шшш¤тт κan¤℃ O 欧阳暖缓缓地转头,四下看了看,见屋中并无他人,只是冷笑了笑,便道:“我躺了几天了?”

“有……四五天了。小姐,您这次病得突然,可把我们吓坏了。”红玉一脸的焦急,认真地说,“大公主天天赶过来看您,也是急得不行,就连太子都来看过您,被人挡回去了。”

“哦。”欧阳暖听完,却没什么特殊的表情。她只觉得浑身软得像摊泥,大概是一个姿势睡久了,骨头疼得厉害,她想翻个身,却只是动了动,便无能为力了。

红玉的眼泪簌簌掉下来,她很想告诉小姐,世子一直守在你的床前,彻夜不眠,可是想起肖重华的叮嘱,她只能咬住嘴唇,强迫自己一个字都不透露。

若是不能将小姐逼走,世子所做的一切,全都白费了。

可是忍着忍着,旁边的菖蒲却突然哇的一声哭出来,像是个孩子一样。红玉赶紧呵斥她,可是菖蒲的眼泪却不断,到后来怎么也止不住,竟俯到床边,失声痛哭。

欧阳暖勉力抬手,轻轻地拍着她的肩背,似乎在哄小孩子一般,一下一下的,传达着无言的安慰:“菖蒲,不要担心,我只是生病了,很快就好。”

连一个丫头都在她身边守着,自己的夫君却是这样的无情,欧阳暖的心一点点的覆上了冰,难以释怀。

方嬷嬷端着粥进来时,看见菖蒲伏在床沿哭泣,还以为欧阳暖又发生了什么事情,吓得差点把碗打了,三步并作两步地赶到床边,见欧阳暖好好地睡在床上,这才松了口气,却不免瞪了菖蒲一眼,口中却道:“小姐,醒了就好。”

欧阳暖微微含笑,道:“辛苦你们了。”

就在这时候,突然听见外面有人笑道:“暖儿,你好些了吗?”

欧阳暖就看见一身绚烂绣着孔雀花纹衣裙的慕红雪走了进来,只见她身段高挑,眼若秋水,眉含春山,绝色的脸上似乎总带着盈盈笑意,让人看了,心里很是舒服,那一颗泪痣更是为她添了几分柔美之感。

反观自己,却是消瘦憔悴,下巴尖削,看上去变得很没精神,欧阳暖却只是微笑,道:“多谢公主的关心。”

慕红雪突然走过来,摸了摸她的额头,道:“的确是不发烧了。”

欧阳暖不动声色地让了让,温和地笑道:“其实也没有什么,大概因为我怀着孕,容易受风吧。”

慕红雪温言劝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养病的事,还是得缓缓地来,急不得。”

“多谢你的关心。”欧阳暖的声音也是不疾不徐。“世子很需要你,你赶紧去吧。”

看她如此苍白瘦弱,慕红雪心中难受,脸上却笑道:“是啊,最近你病了,一切的事情都要我操心,我常常都有力不从心之感了。”

这些天,她手上的工作,一桩桩、一件件,全都转交到慕红雪手中了,如今人人都知道,燕王府的世子妃失宠了,慕红雪很快就会进门。

“不会的。”欧阳暖笑着道,“你心智聪明,什么都一学就会,一切都是游刃有余的。”

她们说着话,脸上都挂着款款的笑意,声音温和轻缓,看上去,真就是相处融洽的朋友。

慕红雪走了以后,方嬷嬷冷冷啐了一口:“呸,不要脸的狐狸精!”

欧阳暖听在耳中,就如清风拂过,瞬间消散,无知无觉。她微笑道:“嬷嬷,算了吧。”

“小姐,怎么能算了!以前林氏那么厉害你都能有办法,你肯定能收拾她的,是不是?”

欧阳暖却淡淡地道:“又有什么必要?”从前未出嫁的时候,那样勾心斗角还不够吗?嫁人之后还要接着与人斗争?若是肖重华站在自己这一边,那么无论怎么做,自己都不在意,可他的心都不在自己这里了,去做这一切还有什么意义?

就算她有法子让慕红雪消失,那以后呢?燕王世子身边,永远不会缺少美丽的女子。

病好后的欧阳暖,偶尔会坐在窗前,手中捧着一杯茶,望着外面发呆,她的心就像是被掏空了,几乎冷得麻木了,冷得几乎忘了痛……她一直知道,他们这些日子以来,总是出双入对,亲昵得舍不得分开。只是,她已经不在意了,如今,不过是等待肖重华对自己摊牌。

这不是在演戏。

他们早已弄假成真,那些曾是专属于她的温柔、宠爱、呵护,如今都已全部易主。

刚开始的时候,她也努力过,可他却说出了那样怨怼的话。

原来如此——不过是一个区区的慕红雪,便试出了他的真心。

傍晚时分,欧阳暖走进了书房,从前她以为,自己可以容忍他娶妾,能够容忍他将爱分给别人,但她没想到,自己会对他动了心,动了情,更不会想到,在他承诺过不会对别人动心之后,还背叛了她!而她自己也发现,当你在意一个人的时候,根本做不到无动于衷!她该亲口确认,在他心里,慕红雪是不是比她要重要!若是确认了,她情愿离去。

所以,欧阳暖亲自去了肖重华的书房。

他听见了脚步声,回过头,就站在书房的窗前,并不靠近她,静静地看着她。

两人中间仿佛隔着一条再也跨不过去的鸿沟。

“在你心里,她已经超过我了吗?甚至于我和孩子加在一起的分量,都已经比不过她,是不是?”终于,她垂下头,开了口,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言辞更近乎于是含糊不清的低喃,语调之间溢满了凄酸的滋味,还有那不堪重荷的疲惫。

肖重华早已预料到她会伤心会绝望,可事到如今,不过短短一句话,却如千钧巨石一般沉沉压在他的心头,碎心裂肺的疼着,不负重荷。

那种痛,比被迫割舍的折磨更加令人不堪忍受。

“是。”他咬紧牙关,逼着自己残忍地开口,声线沙哑异常,可是却仍旧能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出伤人的话,那么清晰,夹杂着冷笑:“我以为自己能够爱你一辈子,可现在才发现,是我说的太早了。”

欧阳暖依旧垂着头,眸一闭,蓦地狠狠抽了口气,然后,她像是挣扎了好一会儿,才强忍着睁开殷红的眸子,抬起头来,眼眸中一片如水的平静:“你不是在做戏,是在说真的。”

“刚开始是在做戏,可后来我在她身上发现了你没有的东西,比如发自心底的热情和女子的真心。”肖重华猛地背过身去,不让她看见自己脸上的表情,或者说,他不敢去看她眼里那令人心颤的绝望,只是缓缓道出那早已准备好的说辞:“而且,她能够帮助我,说服高昌九皇子,站在我这一边!”

听他这样回答,她突然像是被人扇了一耳光,整个人恍恍惚惚地,仿若失了魂魄。

“原来如此。”沉默了很久很久,她再度开口,满脸茫然,即便是强撑硬忍,可尾音仍旧是哽咽了下去,气息难以顺畅:“我原以为,你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在和她做戏,现在才知道是我错了……”她嘴里喃喃地说着:“看来,我已经是个很多余的人……”

原来,她以为他爱的是慕红雪么?

“你说的不错,我的确是假戏真做了。”他苦苦一笑,转过身来,也不知是真情流露,还是意有所指,只是就着她的胡思乱想,顺遂地继续往下:“你会不会恨我?”

“我不恨你,我只是要放弃你了。”她摇摇头,垂下眼,眼睛里面有一片谁也窥不见的氤氲。

曾经,每天一睁开眼就能看到他,可现在才明了,他根本只是暂时在她身边,她何德何能,怎敢自诩是他的挚爱?她自以为自己很聪明,如今已是一无所有,遍体鳞伤。在知悉他心有所属之后,她,不屑去挽留。最可笑的是,不论是前世还是今生,她欧阳暖最终都会落到被人抛弃的结局。这,是不是老天爷对她的惩罚?

“暖儿——”似乎是有什么话,几乎要不受控制地脱口而出,却被他硬生生地哽在喉咙口,化成一股难以吞咽的抑郁。可是,一股巨大的失落感似阴影般无法控制地罩住他,令他无处可逃,只能压低了声音询问:“你要离开这里,那么你要去哪儿?”

“无论去哪里都好,我不会影响大局的,也不会告诉欧阳爵这一切,我知道,你所谓的国家大事,还需要他。”欧阳暖冷淡地说着,心脏似乎已经麻木,再无一丝痛觉。

肖重华强压下心肺中撕裂般的痛苦与不舍,脸上掠过痛苦的抽搐,他深吸一口气,嘶哑地开口,沉痛而艰涩地继续诉说着那伤人的言语,一字一顿地想提醒她:“希望你遵守诺言。”

欧阳暖原本木然的脸上染上了浅浅的笑,笑容在那泪痕未干的脸庞上,每一个彼此相处的片段都在她的眼前慢慢清晰,又慢慢变得模糊,变得朦胧。曾经,她躺在离他的心跳最近的地方,被他紧紧地抱着,她以为她得到了这个男人的爱,她以为他所说的一切都是认真的,他会用一生温暖她冰冷的心,可现在,她才明白,这一切不过是她的幻觉罢了。她的自以为是的爱情,连一丝痕迹也没有留下。所谓的至爱,至此为止,被证明出不过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谎言。

是她咎由自取,引狼入室,怨得了谁?

这样也好,总比真正人老珠黄,年华不再后,才发现真相要好得多。

她忍着眼里的泪,甚至还露出微笑:“我会和所有人说清楚的,这出戏还会演下去,不过主角,再也与我无关了。”

看她瑟瑟发抖,他终于忍不住,上前紧紧地抱着她,感觉到她无法抑制的颤抖,她埋首在他的怀里,绵延不断的眼泪湿了他的前襟。本以为他的心早就痛得没有感觉了,可是,他根本是低估了她对他的影响力,他的心,痛得难以自持!几乎要脱口说出一切的真相!暖儿,不要再哭了!你把我的心哭碎了!他双眸暗淡,心中控制不住在颤抖,只能看着她无助地哭,像是要就此流尽一生的眼泪。

他哑着嗓子,放开了她,强迫自己将所有的情绪都收敛的一干二净:“明早,我会让人送你回公主府。”他咬咬牙,说出了最后的诀别语:“从此,你我再无瓜葛!”

“别担心,我这就走。”欧阳暖这样道,转身就往外走。

她的背影,越走越远,一次都不曾回头。

看着她最终头也不回地离开,肖重华低下头,从衣襟里摸出那一支珠钗,紧紧攥住手心里。

他在宴会上,特意向鲁王妃悄悄换回来的礼物。

暖儿,这鲛人泪,除了你以外,其他人都不配戴着。

只是,如今的你只怕已经不在意这些了。

他永远记得,她为他披上嫁衣的那一刻,他永远记得,太医告诉他,她已经怀孕的时候,那一刻他的狂喜。

她曾经说过,会一直守在他的身边,这让他曾经自以为冰冷的心在她的身上融化。

他曾经发誓,他要用一生来真心好好爱护她。

可是,当他的爱已经变成最危险的利器,他就不能再留下她在自己的身边,只要做好最妥当的安排,只要她平安,只要她的一切顺顺利利,只要她和孩子都能幸福快乐,那么,他做什么都可以。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平安归来,所以,他赶尽杀绝,彻底狠心,从不敢奢想她的原谅。若是计划失败,他不能平安归来,那他这个丈夫,活在她的记忆里只会让她伤心,他的离开会让她痛不欲生。所以,逼不得已,他到底是狠下彻头彻尾地伤了她,让她恨他,这样,或许才是最好的保护她的方式。

暖儿,如果要恨我,就恨得彻底一些吧!如果有一天,我死在战场上,你至少,不必为我伤怀,更不要为我落下一滴眼泪。

欧阳暖没有等别人为她准备马车,她只是向燕王留书一封,告知她要去公主府小住,她相信,过后肖重华自然会向他解释一切的,根本不必她多嘴,然后,她将肖重华送给她的一切都丢在了屋子里,只带了公主送给她的部分最心爱的陪嫁,以及来时带来的丫头和汝娘,上了吩咐红玉准备好的马车。

马车上,欧阳暖始终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菖蒲想要问什么,每次都被红玉阻止了。

到了大公主府,陶姑姑什么也没有问,便将她迎了进去。可想而知,最近肖重华的所作所为,大公主已经全都知道了。

然而进了府,却没看到大公主,欧阳暖看着陶姑姑,对方却是掉下眼泪来:“公主听说世子的所作所为,气的病倒了。”

欧阳暖坐在大公主的床前,见她的脸一片苍白,再也忍不住,不由自主的掉下了眼泪。从燕王府出来,她却不想回到欧阳家,更不能去将军府和镇国侯府,所以只能回到公主府来,没想到大公主却为了这件事气病了。

许是被那哭泣的声音惊动,大公主睁开双眼,看到欧阳暖满脸的泪,有些急了,立刻挣扎着坐起来,只是急急地问:“暖儿,怎么了?怎么了?”

欧阳暖连忙擦了眼泪道:“我没事,母亲好些了吗?”

大公主怔怔看着她,半晌之后,竟然恨得咬牙切齿,怒气满面:“重华这个小畜生,竟然敢这样伤害你——”大公主素来矜持,脸上第一次凝起那么可怕的表情,竟然气得有些微微地发抖,表情狰狞地发着狠:“我绝不会善罢甘休!”

“不,女儿跟他再也没有关系了。”欧阳暖倔强地用手背抹去了眼泪,还是止不住言语中微微的哽咽,衣袖下的手指狠狠地陷进掌心,唤醒了几欲痛毙的神魂,让自己沸涌的情绪趋于平静。

“傻孩子。”大公主摇了摇头,恨不得把肖重华拨皮拆骨,大卸八块。毕竟,是她亲自把欧阳暖送到了燕王府。最近这些日子里,肖重华的所作所为和那些纷飞的流言,她自然是知道的,几乎气个半死,若非不想闹得太难看让欧阳暖为难,她早已去和燕王府理论了!她不过是希望肖重华能够回心转意,可如今看来,欧阳暖却是已经破釜沉舟,决绝地断掉了最后的一条退路了。

“你真的不回燕王府了吗?暖儿,你可要想清楚,你肚子里的孩子——”大公主的目光中还是有一丝疑虑。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这样真的好吗?或许肖重华只是一时的迷惑,还有回头的一天。

欧阳暖扭过头看着窗外漆黑的夜色,只觉得全身像被掏空了一般,满脸漠然,却泛起一抹无神的笑,而此刻,她的声音在这样静谧的空间里,听起来虚无飘渺,仿佛不是真实的:“母亲,能够做的,我已经都做了,我如今离开,也是为自己保有了最后的一点尊严。”

是的,她可以忍住难受,她可以倔强的压抑痛苦,她可以强迫自己不要掉眼泪,可以狠狠的斩断这段婚姻,可以伪装成平静,可以伪装成不屑为肖重华伤怀,可是,这都不能让她否认自己的伤心,这种伤心,绝不亚于前世被背叛之痛苦。

大公主看着欧阳暖,眼睛里有苦楚,有不忍,还有无奈。可最终,她咬咬唇,硬生生忍住了所有的言语,只是轻轻地颔首,道:“只要你愿意,就留下来陪我吧。”

欧阳暖看着大公主,擦掉了自己的眼泪,微笑着说:“好,我以后都陪着母亲。”

燕王府。

“世子,您这样做真的好吗?”慕红雪在没有人的时候,用的依旧是冷静疏离的称呼,绝不敢称肖重华的名字。

肖重华像是听而不闻,继续埋头批着折子,漠无感情点点头,并未看一眼慕红雪:“这是最好的办法。”

“可是——你伤了她的心,纵然是为她好,你也该考虑到这样做的后果,若是她以后知道了真相,会怎么样呢?”慕红雪一边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开口,一边注意观察着肖重华的反应。

肖重华手里的折子微微地抖了一抖,就连心跳也陡然失去了节律,瞳孔一缩,虽然脸上仍旧带着疏离而尊贵的表情,但胸腔中却顿时涨满了无奈和酸楚。

他愿意为了她放弃一切,他希望她在他的怀里,永远都能开心。

可是,他不得不亲手推开她,这种痛又有谁能知道?满心的愧疚如同一把钢刀,一遍一遍割裂他的心,他却只能任由心底激起一阵又一阵极痛苦的痉挛,逼着自己面无表情,无动于衷。这样的痛,几乎是撕心裂肺的。

“她永远都不会知道的。”像是在陈述事不关己的话题,他眸中荡漾起冷漠的阴霾,薄唇微微地一抿,就连语气也漠然得不像话:“让贺雨然去照顾她的饮食起居,他的医术比宫中的太医要强,也更能信得过,有他在,她不会有事的。”

看到肖重华连脸色也没有一点点的改变,脸上带着一种令人几乎无法置信的冰冷,平静的双眸中不见一丝感情,明知道他是为了欧阳暖好,可慕红雪却还是不赞同。明明他们两人是那样的相爱,谁也离不开谁,为什么非要作出这种决定!而自己呢,从看到欧阳暖的第一眼开始,就那样喜欢她,因为她的骨子里,和自己是一样的人,明知道自己耍诈骗她来,却还是要帮助自己,看似无情,其实心底却是柔软的。像是欧阳暖那样聪明温和一个女子,谁忍得下心伤她?可是自己,也被她讨厌了。

“公主有空关心她,不如想想下一步怎么做最好!”肖重华抬头瞥了他一眼,黑黝深邃的眸子教人看不清他的到底在思量什么,然后,他便垂下头继续披着折子,语气还是一如既往的冷漠,“这出戏,不只是做给高昌和南诏看的,也是做给太子看的,你明白吗?”

“你在和肖衍做交易?”慕红雪一愣,随即问道。

“是,我在和他做交易。”肖重华淡漠地道,他用自己的行动告诉肖衍,他已经对欧阳暖厌烦了,肖衍若是喜欢欧阳暖,以后有的是机会。“只是将南诏和高昌的打算告诉了他,我想,他会知道怎么做的。”

只有让肖衍相信自己和欧阳暖的决裂,对方才会同自己达成短暂的合作。这合作可能只有一两个月,不,或许只有半个月,但,却是最宝贵的时间!可是这个计划十分的冒险,若是让肖衍起了疑心,他会在自己去战场的这段时间对暖儿动手,这样的话,暖儿就会陷入危险之中,可若是让肖衍相信,自己和暖儿已经彻底没了可能,那么肖衍就不会这样心急。因为对方想要的,是欧阳暖的真心。为了得到她的真心,肖衍会付出足够的时间和耐心,前提是,自己不在。最重要的是,在这个计划中,肖衍一定会在中途有变,他不会希望自己再从战场上平安归来的,这就是一切的关键。肖重华有足够的信心可以应付肖衍,可是面对肖天烨蓄势待发的一百万军队,真的能够全身而退吗?若是不能,他该怎样让暖儿伤心?既然如此,不如狠下心肠,将她推开!

慕红雪叹了一口气,要让肖衍取信,可是没那么容易的,她转身,轻轻离开了书房。

肖重华终于放下了手中折子,发现自己根本一页都没翻过去。

他现在什么都不想知道,只想要知道她在公主府好不好。然而他要做的事情太多太多,想她,只会让他越来越分神,这无论是于他还是于她,都是一场灾难。她已经不想再见到他了,甚至不想听到任何人提起他的名字,他已经成为她深恶痛绝的人。可是,只要能保住欧阳暖,他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他太了解她,也太懂得她,知道该怎么做,最能让她心寒、最能让她心痛、最能让她心死……

当他的胸怀已不再安全,他别无选择,只能狠下心,用尽所有方式,逼得她离开。

肖重华握紧双拳,表情森冷,她平安无事就好,而他,还有一场恶战要打。

很快,所有人都知道欧阳暖搬回大公主府的事情,甚至,当皇帝严厉斥责肖重华不该冷落嫡妻的时候,他竟然敢冒着天下之大不韪,毫不在意地转身就走,于是,京都贵人们中很快便有了新的争论。之前本就因着香雪公主的美貌十分震动的人们,如今更是闹得如同一锅粥。现在大公主府、将军府,甚至于镇国侯府,为了欧阳暖几乎都和肖重华撕破了脸。这样一来,朝中的局势也就变得微妙起来,因为大多数人虽然觉得欧阳暖不允许肖重华纳妾是霸道了些,可人家也是有强硬后台的,有个公主母亲,将军弟弟,再加上一个太子侧妃的表姐,一个镇国侯的表哥,总的说来,任是谁也不敢得罪这样背景的妻子,再加上肖重华谁不好选择,偏偏选择了一个高昌国的公主,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贵妇们表面对慕红雪客客气气,暗地里没少给她使绊子,谁都不喜欢这个异国女人,纵然她交际手段惊人也是无用。而在男人们看来,肖重华做的过分了点,谁都喜欢美人,但谁也不会为了一个美人不顾利益和立场抛弃嫡妻的,这是很为人所不齿的。在这一片质疑声音中,肖重华却一意孤行,最奇怪的是,一直在朝堂上与他很不对盘的太子,竟然破天荒地站在他这一边,支持他的行为。联想到肖衍对欧阳暖倾心的传言,众人便不由得沉默了,大家隐约猜测,太子这样的举动,究竟是什么意思。但不管怎样,流言与舆论的力量是相当强大的,原本睿智的肖重华,不过数日之间,便被丑化成了一个抛弃正妻,无情无义的男人。

红玉端着食盒走进屋子,“小姐,公主派人送来了补身的汤药。”

“可我还吃不下。”欧阳暖皱皱眉头,许是因为有了孩子的缘故,她开始呕吐,不仅是进食,就连喝水她都会想吐。

“这样不行啊,小姐今天什么都没吃。”

“我只是没有胃口。”

“不行,公主说了,您多少都得吃一些,不然身子会更虚弱下去的。”红玉将食盒里金丝燕窝端了出来,“汝娘也是这样叮嘱的,说请小姐一定要喝下去。”

欧阳暖不再拒绝,拿起调羹,舀了一勺,凑到唇边,却还是食不下咽。

闻着食物的香气,她才喝了一小口甜汤,甚至连燕窝都还没吞下肚,那种熟悉的感觉,再度涌了上来,酸涩的液体,从胃部窜出。她只来得及推开碗,接着就弯下身,难受的开始呕着,呕出了那口东西,空虚的胃部,还不肯放过她,一阵阵的痉挛,逼着她呕了好一会儿,才稍稍平息下来。

红玉守在一旁,满脸担忧,急着递上毛巾:“还是请个大夫来看看吧。”

欧阳暖摇摇头,道:“不必了,太医都来看过两回,也没别的法子。”倒不是她故意想不开什么的,实在是这个孩子太闹腾,简直是闹得她没法安枕,的确是叫太医都愁死了。大公主的病这两日倒是好了,来来回回地喊太医,把这件事闹得人尽皆知,反倒更多人指责肖重华抛弃怀孕的嫡妻了,欧阳暖知道大公主是想要让肖重华抬不起头来,只是她太了解对方,肖重华不是那样会在意别人眼光的人。当初他能顶住那么多的压力死活不肯纳妾,今天自然也不会在意旁人的眼光。

“那奴婢扶着小姐出去走走。”

孩子已经四个月了,自己应该多走动走动,孩子才能健康的成长。欧阳暖点点头,刚走到花园里,却看到了一个人,红玉和菖蒲顿时吓得不知所措,盯着欧阳暖的脸,面色十分紧张。

本以为不会再碰面,可终究还是遇上了。

欧阳暖很快明白过来,这是大公主想方设法让他们再见面,是想要撮合他们吧。

他站在走廊上,不知道是有意等着还是无意间经过,却也并不说话,只是静静看着她。而她,便也就装作视而不见,目不斜视地与他擦肩而过,如同不相识的陌生人。

不知为什么,她却分明看见,他变得很消瘦,眼眸更深不见底,令人看不透猜不透。

然而,这样的见面不止是一次,接连三天发生两次。欧阳暖并不知道肖重华为什么会在这里出现,她只是觉得,不想看见这个人而已,甚至不愿意去猜测,他为什么不带一个护卫,突然出现在公主府。

第二天,贺雨然出现在了公主府,自请为欧阳暖诊治,可欧阳暖却连面也不曾见,便回绝了。她并不觉得自己需要诊治,更不需要和肖重华有关的一切人。

直到,有一天的傍晚,他终于挡住了她的去路。

“暖儿。”他垂着头,低低地唤了一声。

欧阳暖的脸色很平淡,几乎看不出丝毫的情绪:“世子,借过。”她掩在长袖下的手攥成拳头握得死紧,可是声音里带着一丝疏离和冷意,没有丝毫的感情。

那刻意生分的语言在此时此刻,无疑是在肖重华备受煎熬的心里火上浇油。他静静地看着她,五脏六腑搅成了一团,如无数的刀子攒钻。他只想将她揽入怀里抱紧,紧得再无一丝间隙。

可是,他却不能。

“暖儿——”他的心弦难以压抑而凄紧地搏动着,从怀着取出一支珠钗,“这是你的。”

赫然是那颗鲛人泪。原本是她送给鲁王妃的礼物,现在却出现在了这里。

“我的?”欧阳暖神色漠然,表情始终是冷淡的,波澜不兴,并没有什么明显的情绪起伏,只是在看见珠钗时,细细的秀眉不经意地微微一跳,眸子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轻轻晃动,扬起唇角,笑容冷漠,“世子,你我既然毫无瓜葛,这东西便不再属于我了。”

听着她一字一顿,毫无感情的描述,他不知该要如何辩解,也没有一句反驳。然而,他还是将珠钗递到她的面前,“不,这是属于你的。”

她并不理会,就要越过他离去。

见她不肯收下,肖重华握紧了手,却非常坚持:“暖儿,这是属于你的!”

欧阳暖只是微笑,但这冰冷的笑容犹如海水之上漂浮的碎冰,那种冻噬心魂的寒冷,全都被掩盖在眼睫之下,没有让他窥见分毫:“我不想看到这颗鲛人泪,每次看到我就会想起你是如何背叛我、羞辱我的。”随着那一个又一个字从唇缝里挤出,她便也越来越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到了最后,她眼神里全都是深切地恨意,就连那最后的话语也尖锐得不可思议:“你还在怕我将一切告诉别人吗?我不会的!爵儿那里只会以为我们一直在演戏,他不会破坏你的计划!”

肖重华不说话,全无反应,只是那么僵直地站立着,觉得胸口内浸透了刀刃翻剐,随着她轻轻翕动的嘴唇和一字一句清晰的话语尖锐疼痛着。

她的怀疑,令他无地自容。在她的面前,他已经成了一个不可原谅的人,甚至于,卑劣龌龊。

后面的红玉看到这一幕,不由自主掉下了眼泪,她是知道一切的,可是却什么都不能说,说了的话,世子的心血就会白费了。

欧阳暖极力用一种淡然的神色去面对他,“这珠钗,你还是自己留着吧,祝福你和香雪公主白头偕老。”说到白头偕老的时候,她轻轻笑了起来,那笑容中有一种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冷漠。

然而,他却执意地将那珠钗递给了一旁的红玉:“替你们小姐收起来!”

看到他这样,欧阳暖只觉得异常讽刺,她竟然上前一步,一把夺过那珠钗,将它狠狠地掷在地上——极其清脆铿然的声响之后,用来镶嵌珍珠的玉在地上硬生生碎成了好几块。然后,她看也不看他一眼,从他身旁走了过去。

红玉完全不敢去看肖重华脸上的表情,他就这么直愣愣地杵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看着地上那碎成了几块的珠钗。

贺雨然终究还是留了下来,他身边只带着一个整日低头垂目的侍从,还有一个看起来很破旧的药箱,因为是大公主允许他留下的,欧阳暖也不能多说什么,可她却有权力不理睬他,当他不存在。这是迁怒,可欧阳暖却还没意识到这一点。

很快,京都就炸开了锅。肖重华在酒后为了慕红雪与太子大打出手,皇帝勃然大怒,将他囚禁在燕王府里反省思过,不仅是他,连太子也被严厉申斥,一时京都人人震惊,没想到这位公主竟然还是个红颜祸水,让大历朝的两个贵人为她反目成仇,彻底决裂了。然而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肖重华被关押在燕王府闭门思过的时候,当天晚上,他便和欧阳爵分赴两地,他去了南边,而让欧阳爵去了东面。南诏在南边,高昌在东边,肖重华很清楚,南诏的一百万军队由肖天烨统领,就算自己用慕红雪迷惑了高昌人,让他们期待于慕红雪,可是肖天烨不是傻子,他绝不会相信的。所以南诏比高昌要危险得多。不止如此,他为了保护欧阳爵,甚至将这一个月来筹备的军粮四分之三都让给了对方。他知道,这对于他率领的部队并不公平,但他不想让欧阳暖伤心,自己本已经成为了她憎恨的人,她最重要的人便只剩下了欧阳爵,他不希望,让她失去这最后一个重要的人。

到了边境,肖重华手中只有自己的三十万军队,还有原本边境的驻军十万,他最需要解决的便是这么多人的粮食问题。

“如果再这样下去,肯定会发生兵变,我们只能铤而走险。”军帐内,从天而降的肖重华看着战报,低语道。

“还有什么办法?”原本守城的将领被肖重华突如其来的到来吓了一跳,随后肖重华便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连续杀了数位将领,这时候大家才知道,这边境的异动原来都被这些人隐瞒下来,未有丝毫的异变传到京都去。

“向人借粮!”肖重华笑了,笑的很冷静,刚被提拔上来的副将周康看着那笑容,却感觉有一股凉气从脚底升上来。

傍晚时分,城中所有大商贾都接到了请帖,上面说京都圣旨到了,刚刚上任的将军周康请大家登门一叙。

富商面面相觑,三三两两研究一番,却也看不出这周康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天底下的富商,在赚钱的方法上都是有所取舍的,而这边境上的富商,大多数都是靠战争发家致富的,对于他们来说,根本没有什么家国,什么战争和平的观念,什么人给钱,他们就会给什么人东西,平常他们就经常用粮食交换南诏人手中的贵重物品,到了发生战争的时候,他们就会想着法子偷偷制造兵器卖给他们。大历朝禁止私自贩售武器,可这些富商却置国家法令于不顾,只要赚钱,杀人放火他们也照做不误!局势再乱,他们都是不着急的,这些人家中有金银珠宝,有囤积的粮食,只怕他们还想要等南诏人来了,再赚上一笔!受苦受难的不过是寻常百姓!

守城的一把手将军相邀,这些富商也是不得不来的。

宴会开始,众位富商坐在席上,看到新上任的周康一脸忠厚,再加上一派歌舞升平的气氛,便纷纷放下心来。

“今日京都有一位贵客到,他想借着这个机会与大家一聚,多谢各位赏光。”

“哪里,将军言重了,不知这位贵客是谁啊!”

就在这时候,屏风后面慢慢走出来一个高大的身影,商人们面面相觑,突然有一个曾经见过肖重华的人大声道:“是燕王世子!”

他叫的是燕王世子,而非明郡王,说明他对京都的情况十分的熟悉,那么,想必连肖重华被拘禁的事情也是知道的了,肖重华冷冷地看着他们,反而笑得更和气:“大家好好享用,这顿饭想必是最后一顿了……”

这话一出,接连有好几个富商变了脸色,手里的酒杯也一下子掉在了地上,众人面面相觑,很快有人联想到自己最近卖物资给南诏人的事情,知道这一场分明是鸿门宴了。

然而却还有很多人梗着脖子,红着脸,却丝毫不肯低头认错。他们虽然也意识到,肖重华必然已经知道他们倒卖粮食的事情了,可他们也在赌,看肖重华会不会在这种时刻将他们全部杀了泄愤!若是真的如此,他们的家丁护卫就会打开城门,和南诏里应外合将这守军一锅端了!

“世子是什么意思?”

“马上就要打仗,一旦真的打仗了,你们觉得,还能平安无事地做太平商人吗?”

“世子这么说,难道是怕输给南诏人?”有人这样问道,揣测着肖重华的想法。

“诸位不要恐慌,南诏虽然有一百万的队伍,但城中守军如今已有五十万,还有六十万的援军就在路上,只是——”一旁的周康看着他们,淡淡笑道。

这群富商的首领,张恒站起来说:“殿下,既然援军马上就要到了,何必烦扰呢?”

肖重华冷笑一声,看着他:“这还用问吗?援军和粮食还要五日才到,可惜我们的粮食却已经不够支持三日了。难道大家想要看着我们因为粮食不够而活活饿死吗?”

“世子恕罪!”张恒惶恐不已地叩头说道:“殿下因何说出这样的话?我们当然期盼援军早到,方才可退南诏人啊!”

肖重华的眼中仿若射出无数冷酷的利剑,他慢慢说:“是么,怎么我却听闻城中传言,你们之中有人与南诏勾结,等着城中粮食断尽,便里应外合与他们联合攻城!”说完,他砰地一声,砸碎了酒杯!

酒杯在张恒的脚下碎裂,他满头大汗,连连叩头哭泣着说:“草民等决无此心!求世子明察!”

“我知道你是没有这种大逆不道、要诛九族的想法,可难保在座其他人没有这种念头!就算现在没有,等到了关键时刻,南诏人威逼利诱,只怕也由不得你们了!”肖重华一个字一个字地道。

这话一说,立刻有数位富商离座,和张恒跪到一起,连声道:“草民等愚昧无知,还没想到这一步,只求殿下怜悯,给我们指条生路。”

周康轻声道:“殿下息怒,我知道殿下是忧心时局,可我也相信,在座各位都是对大历朝忠心耿耿的人,若是殿下听信传言,枉杀了他们,便是中了南诏人的诡计,自毁栋梁之才啊!”

“周将军说的对,一定是南诏人的奸计啊!”

“世子宽宏大量,一定要明察秋毫啊!”

“是啊是啊,我们都是被冤枉的!”

众人回头看见涌进来的士兵手上都拿着锋利的刀剑,顿时哭喊声连成一片!周康笑了:“诸位都是聪明睿智的大商人,到了这样的危急时刻,是不是应该向大历表白一下赤胆忠心呢?”

张恒一愣,看了一眼神情喜怒莫辨的肖重华,终于明白了这一场宴会的原因,不是问罪,不是杀人,竟然是……这种关键时刻,还是保命要紧,什么金银财宝,以后可以再挣!

“我愿意捐五千担粮食!以表绝无勾结南诏之心!”张恒一咬牙,慷慨道。

“对,我们也愿意捐,我也捐五千担!”

“我捐三千担!”……这样,一个接一个的,这些平日里吝啬无比的商人,在明晃晃的刀剑之下,全都争先恐后地捐出了本想在战后大发一笔钱财的余粮。

周康按照肖重华之前教他说的话说着:“各位,你们都是谋求富贵之人,并不是真正的通敌叛国,也无需和狡猾阴险的南诏人做交易!你们今天所付出的,殿下不会忘记的,等将来这场战争赢了,他一定会禀报朝廷,将你们的丰功伟绩载入史册,让人称颂,你们的儿子中有才能出众的,也会优先向朝廷推荐,让他们为官。”

商人们听了顿时大喜,他们辛辛苦苦攒下钱财,就是为了让子孙可以衣食无忧,但商人毕竟地位不高,远比不上读书人,若是可以当官,多捐粮食又算得了什么!他们纷纷叩首再拜,又争着抢着将自己的行为说的大义凛然。事后将这些人所捐出的粮食一合计,竟然足以四十万部队再维持一个月!

肖重华离京的第三天,在朝臣们的请求下,肖衍获得皇帝的赦免,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亲自去了大公主府,可惜被欧阳暖拒之门外。若是欧阳府,没有人敢拦着他,可偏偏是在大公主府,大公主可是他的姑母,他父皇还要让其三分,更何况是他,所以他只能忍住气,装作什么也没发生的样子。肖衍明明气急败坏,却隐忍不发,只因为他知道,肖重华就算赢了这场仗,也不会再回来了。所以他不着急,他有的是时间赢得欧阳暖。

可惜的是,他的如意算盘打得太响了。

就在晚上,周芝兰伺候肖衍沐浴时,发现他两臂肩背等处,有许多斑点,颜色淡红,艳如蔷薇,不觉失声轻呼:“啊!”

“怎么了?”肖衍沉下脸,冷冷地回头。

●тTk Λn●co “殿下身上长了奇怪的东西。”周芝兰很是忐忑地答道,对旁边的丫头斥道,“还不快取镜子来请殿下自己瞧。”

丫头取来一面大镜子,跪着往上一举,肖衍才发觉自己身上的异样,“这是怎么了?”他脸色微沉,“传太医来!”

周太医看了那奇怪的斑点,心中忐忑,口中道:“不知殿下可有什么感觉?”

“什么感觉都没有。”肖衍皱眉回答。

周太医心里一沉,口中却笑道:“不碍事的,可能是天气太热上火了,我给殿下配上一服清火败毒的药,让红斑消掉,就没事了。”

“究竟是什么病!”肖衍是个十分多疑的人,哪里肯相信,便厉声问道。

周太医因为常给太子看病,知道他的脾气,赶紧跪下来说:“殿下放心,不过是天气燥热后人身体的热气散不出来,跑毒气而已。”

周太医给他看了那么多年的病,从来没出过一点差错。肖衍点了点头,并没有过于怀疑。

于是周太医开了一张方子,不过轻描淡写的金银花之类,从表面看只是轻微的去毒气的药物,而暗中却大为紧张,悄悄派人去给林妃娘娘通了消息。自从三天前皇帝亲临太子府,林妃娘娘就被太子放了出来,如今还是这府里的主事娘娘。

过了三天,周太医再去看肖衍,他身上的斑点已经消了。肖衍不再怀疑周太医,命人赏他不少礼物。周太医谢了恩,心中却越发害怕了。他思来想去,太子的肩上、背上、手臂上,都出现大大小的红斑,却不疼也不痒,摸了之后很平滑,分明是那种……病。可是,堂堂一国的太子,从未去过花街柳巷,怎么会有那种病,简直是匪夷所思!

周太医立刻寻了没人的空挡,将事情的经过告诉了林妃,林元馨微微笑着,摇了摇头:“周太医,你是一时眼花,看错了吧。”

周太医连忙道:“不会,绝不会看错的!”

林元馨表情淡淡的,并没有一丝一毫的悲伤,只是半天没说话,过了好久才问:“这一次是按捺下去了,那要到什么时候才又会发作?”

“这很难说,而且就算勉强用药克制住,将来生的孩子,也会有胎毒。”周太医黯然叹息。

林元馨点点头,道:“这件事情若是声张出去,你可知道后果?”

周太医连忙磕头道:“是,我明白娘娘的意思,绝不会告诉任何人的!”

林妃一双美目注视着他,带了一丝隐隐的笑意:“这任何人,也应当包括太子和皇帝,你明白了吗?”

周太医的额头上冷汗都下来了,但他擦了一把汗,低下头去:“是。”

林妃缓了缓语气,道:“对了,听说你对妇人孕吐的治疗很有法子?”

周太医脸色缓了缓,道:“是,我家中有一副祖传的方子,三剂下去,便不会再影响正常饮食和休息,不知林妃是——”

林妃终于露出一丝笑容,道:“好,那你过两日跟着我去公主府,只要有效,一定会重重酬谢你。”

公主府住着的孕妇?周太医一下子联想到那个传言,随即明白过来:“是,娘娘放心。”

像是要印证周太医所说的,当天夜里肖衍便发寒发热,立刻召了周太医来请脉。

“殿下放心,不过是一点风寒,来势虽凶,也不过几日就可痊愈,”周太医微笑着道。

一夜过去,太子寒热依旧,林妃将此事禀报给了皇帝,皇帝听到这件事很着急,亲自来看了一回,随后留下太医院最好的三位太医,与周太医一起会诊。因为院判大人告老还乡,所以目前整个太医院都是以周太医马首是瞻的,留下的这三人不敢多言,周太医怎么说,他们便怎么治。先只当普通的感冒治,无非退烧发散,但一连三天,长热不退,只是喊口渴、腰疼,其他三位太医因为没看到先前的红斑,摸不透什么毛病,可是到了第四天,却发现太子的颈项肩背等处,发出紫红色的斑块,这下所有人才慌了神,然而周太医信誓旦旦地说这是寒毒,大家也就不敢多说什么。

第五日,周太医被林元馨请到了大公主府,专门为欧阳暖诊治,他诊了脉,如实道:“无碍的,这只是正常反应,大人孩子都很好,不必担心。”

欧阳暖点点头,一旁的红玉暗自心道,这可是多亏了贺雨然的药膳调理,原本小姐吃什么药都会吐,现在有了贺雨然,这难题也就解决了。

欧阳暖谢过了周太医,看了看林元馨容光焕发的模样,问了句:“太子的病,还好吗?”

林元馨挑起眉看着周太医,周太医看了一眼她的脸色,小心回答道:“回郡主的话,太子不过是受了点风寒,只要内热发透了就好了,不妨事的。”

“哦,是吗?”欧阳暖知道不会这么容易,她挥了挥手,让公主府的下人们都出去,只留下林元馨和周太医,这才问道,“究竟是什么病?”

林元馨便向周太医点了点头,周太医道:“太子的病,一望便知,是天花。”

欧阳暖的面色变了,天花这种东西,越是年纪小越是容易痊愈,肖衍这个年纪,却是十分的危险。“表姐,这天花——”

林元馨的眼睛里划过一丝嘲讽的笑意:“这天花么,有人终身不出,出过以后,就不再出,凡事要从好处去想,得了天花自然是要命,但过了这一道难关,便可终身不再担心再得天花,也是好事,所以我已经向陛下讨了个口采,天花要当作喜事来办。”

当初盛儿得了天花,肖衍将一个幼小的孩子迁入别院,而现在他自己得了病,林元馨还会放过他吗?欧阳暖心中不由自主浮现出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她看向林元馨,不知她究竟在想什么主意,不由自主道:“表姐,表哥那里——”他可是不支持表姐这种行为的。

林元馨却只是淡淡笑了笑:“大哥那里,自然有老太君和母亲去想办法,清官难断家务事,不是什么事情都要由着大义去决定的。”

欧阳暖不说话了,她直觉,肖衍这次发病并不简单,一切似乎都和表姐有关系。

林元馨看看欧阳暖为自己担心的神情,摇了摇头,主动握住她的手,掌心微暖:“傻丫头,顾好你自己才是真的,旁人你就不要担心了,横竖他现在自顾不暇,更没心思来理会你,你就好好养着吧。”

听了这句话,欧阳暖越发的疑惑了,听林元馨这句话的意思,仿佛她早已算好了肖衍会在这时候发病一样,可是,为什么?她想了想,突然问道:“表姐,绿腰呢?最近太子似乎没有带她出过门?”

外界隐隐谣传,绿腰已经失宠了,可是林元馨却笑了起来,笑容中有一丝诡谲:“她?她半个月前就染了病,被我送到乡下养病去了。”

绿腰也生病了?欧阳暖试探着道:“那么,太子知道绿腰染病的事情么?”

林元馨摇了摇头:“绿腰不过是个没名分的风尘女子,上不得台面的,说是染了风寒不能侍寝,久而久之,太子就不再理会她了,这也是人之常情。”

欧阳暖点了点头,不再追问了,她看得出来,林元馨是不想让太多人知道这件事,她隐隐可以猜到原因,若是太子的病真的是被动过手脚的,那么若是多一个人知道,一旦暴露出来就要多一个人受到责罚。表姐今天带着周太医来这里,就是要告诉自己,太子病了,而且病的不轻,这样的肖衍,是不会对自己再做什么的,所以,让自己放心。很多事,心里有数就好,肖衍其人,多活一天,对自己越是没有好处。

她想到这里,若有所思地看了林元馨一眼,道:“贺雨然贺公子也在公主府,表姐要不要见一见?”

当初盛儿的平安出生,贺雨然是尽了很大力的,欧阳暖以为,林元馨会愿意见一见这位贺大夫。然而林元馨听了这句话,面色却是微微一变,随后恢复平静,慢慢道:“不必了。”

不久,林元馨便带着周太医离开,当真没有见贺雨然一眼,欧阳暖看着她的背影,虽然猜到当初表姐所说爱着的人就是贺雨然,可今天,欧阳暖才能真正确定。

皇宫里。

“太子真的是天花?”肖钦武满目凝重。

“是。”周太医叩头,回答道。

“那——会怎么样?”

“陛下放心,天花前后十八天,天天有险,但只要太子静心养病,天花一发出来,就好了,也不过半月的事情,陛下不必过于忧虑。”

“你预备用什么药?”

“自然是凉润之品,容臣等细心斟酌,自然会呈送陛下玉览!”

皇帝两道剑样的眉,几乎拧成一个结,以轻而急促的声音问:“有完全的把握治好吗?”

这种病根本不是天花,周太医知道根本是不治之症,却要当做天花来治,这怎么可能治得好呢,周太医只好摇了摇头,不作声了。

周太医走了以后,皇帝在大殿内走来走去不得安宁,旁边的石贵妃安慰道:“陛下放心,太子一定可以痊愈的。”

皇帝摇了摇头:“太子是什么人?他性子那么坚强,若是能爬起来早就爬起来了,可他已经卧床五天了,这说明病的不轻。朕怕——万一……”

石贵妃笑道:“陛下多虑了,太子身体康健,这点小风浪不会有什么的,我只是担心,太子长期不能理政,外头的议论可能压不过去。”

“外头的议论?”

“陛下不知情吗?”石贵妃轻叹着摇了摇头,“太子到底年纪还轻,总要找点消遣,如果偶尔荒唐什么的,想来外头能够体谅,不会有什么议论。若是太子痊愈了,还请陛下好好约束太子,消遣的法儿多得很,种花养鸟,玩玩古董字画,哪样都不会有什么议论,再不能让他把风尘女子招进府里去了!实在是有损太子殿下的清誉。”

一听最后这两句话,肖钦武的脸色变了:“这话是什么意思!什么风尘女子?”

“陛下不知道吗?哎呀,太子殿下也是荒唐,他身边那个绿腰,可是个风尘女子呢!”石贵妃心里暗喜,脸上却忧心忡忡地说道:“外面的传言亦很多,我实在听得不少,好比骨鲠在喉。如太子宠爱绿腰,足足有一年未曾进林妃娘娘的屋子了,在民间,患难夫妇,总是应当有真情在的,说句不中听的话,当初患难的时候,只有林妃娘娘一直苦苦等着殿下,还为他生下了长子,所以殿下这样对待林妃,又那么宠爱绿腰,当然会引人议论了。”

皇帝的面色越来越难看,对肖衍积累的怒气也一时到达了极点:“他竟然这样混账!”

石贵妃擦了擦眼泪,道:“唉,也是林妃老实,上次规劝了几句居然还被太子软禁了,多亏上回我陪着陛下去太子府,林妃娘娘才被放了出来,她也实在是命苦,得不到夫君怜爱……”看了一眼皇帝的脸色,她缓了缓口气,“好在盛儿争气,小小年纪十分懂事,又是文武双全……她也算是有安慰了。”

提到长孙,皇帝的脸色才好看了许多,道:“你就别相信外头那些捕风捉影的传言了,只是你有一样说的没错,朕还有盛儿。”

石贵妃见他目光奇异,仿佛想到了什么特别之事,顿时住了口,含笑不语。

傍晚的时候,林妃去看望太子,问周太医:“情形如何了?”

明明是已经十分严重,周太医当着人面却道:“虽然凶险,却还不算危局,料想过了这一两日,方能下结论。”

林妃当着一屋子的人,又说,“我是一天三遍拜佛,想殿下福大如天,一定蒙老天保佑,平平安安,顺顺利利。等殿下康复了,我自然禀明陛下,重重奖赏你们四位。”林妃又正色警告,“但你们若是偷懒大意,伺候得不周到,我可饶不了你们!”

“万万不敢。”四位太医齐声回答。

“陛下今天来看过太子没有?”林妃问。

“今儿还没有。”一旁自然有人答道,“昨儿陛下亲临,歇了一个时辰才回宫。”

“哦?陛下说了些什么?”林妃凝目,微笑着问。

“陛下吩咐,要我们尽心伺候。说殿下身体不适,胃口不开,若是想传什么,通知宫中的御膳房预备送来。”

林妃点点头。昨天皇帝在肖衍这里只待了一个时辰,却考较了盛儿的功课整整两个时辰,听石贵妃说,皇帝还亲自将盛儿抱在怀里,问他为君之道该当如何。林妃回头看了一眼,重重帘幔的后面,肖衍的脸上、手臂、肩项等处,全是紫色的斑疱,乱糟糟连成一大片,看起来十分可怕。林元馨的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肖衍啊肖衍,你可知道绿腰在进府之前一直是红牌姑娘,你可知道她是带着病症入府的,你可知道这病症要么不发作,一旦发作就是必死无疑。要怪,只能怪你自己纠缠暖儿,给了我可趁之机。

肖衍突然醒了,他听见外面的声音,突然叫着林元馨的名字,林妃挥退了众人,轻轻走到肖衍身旁:“太子有事?”

肖衍凝目望着林元馨,突然说了一句:“我什么时候才能好!”

“殿下要听实话吗?”林妃笑着,一如往常一般的温婉。

肖衍皱眉,只觉得昏昏沉沉,身体已然十分虚弱:“你什么意思?”

林妃叹了口气,用帕子掩住了唇畔的冷笑:“殿下得的不是天花,是只有花街柳巷才会染上的绝症!殿下是聪明人,你说得了这种病,还可能痊愈吗?”

肖衍睁大了眼睛,一张脸已经肿胀可怕地看不出丝毫原先的俊美逼人:“我中了你的计!”

林元馨只是笑道:“有什么计呢?太子殿下是被绿腰的美人计害了,那贱婢明明染病,却还敢亲近殿下,殿下放心,我一定会重重惩罚她!”

肖衍一下子要从床上爬起来,林妃倒退了一步,却看到他的手徒劳无功地垂了下来,整个人又摔倒在床上,几乎气喘不及:“你这个贱人!是你,一切都是你!”

林妃笑了笑,道:“可惜殿下知道的太晚了,对了,我还忘记告诉你,你身边的暗卫,全部被我以你有病需要静养的借口驱逐回了宫中,至于陛下么,他早已对你失望了,我会让太医对所有人说,这病传染的十分厉害,需要将你隔绝起来。哦,对了,不只是你,还有这两年你宠爱的那几位侧妃和美人,都是一样的,谁知她们会不会突然发病呢?就连蒋侧妃的儿子,你预备用来对付盛儿的那个孩子,也许一出生就带着毒呢,所以,一切都不能如太子所愿了。”

林元馨说这句话,就是为了气肖衍,其实蒋侧妃怀孕后,肖衍并没进过她的屋子,绿腰进府也不过是半年的事情,怎么可能会感染到孩子身上呢?然而肖衍却因为病重而气的几乎说不出一句话来,只是恶狠狠地瞪着林元馨。

林元馨微笑着看向他:“肖衍,你一定不知道我有多么恨你,你才是个真正的贱人。有了这么多美人,却还得陇望蜀,非要拆散暖儿和肖重华一对璧人,明明有了盛儿,却还不断地让其他女人利用你的宠爱来谋害他,还想要让其他人取代盛儿的地位!我当年能够为了你不顾一切地生下盛儿,今天就能为了盛儿要你的命!你也别怪我心狠,你但凡对我有一丝情意,我也不会对你这样狠毒,言尽于此,太子殿下好好养病吧,我就告退了。”

林妃走出了屋子,随后吩咐道:“太子身边的两名内监都被传染了,这病情显然十分严重,周太医,你去禀明陛下,从今日起隔离这个屋子,除了太医,任何人不得进入!还有——”她看了一眼周太医,“太子似乎病的不轻,连人都不认识了,还整日胡言乱语的,你开些安神的药,让他多休息吧。”

周太医心领神会,道:“遵林妃娘娘的旨意。”

三天后,皇帝的旨意下来,册封盛儿为皇长孙,这消息一传出来,朝野震动。这世上只有太子不在,才会册封孙子的道理,怎么太子还病着,皇帝就给了册封呢?一时之间,太子的亲信们纷纷跑太子府去了,可惜太子病重,又接连两个伺候他的人病倒,大家不敢进入内室,只敢向太医打听情况,听到太医说传染性极强,谁都不敢冒生命危险闯进去,也就都偃旗息鼓了。

太子的病势剧变,完全昏迷,谁叫都叫不醒,林妃知道时候到了,赶紧派出人去,分头通知,近支亲贵、朝廷重臣纷纷赶到,这时也顾不得什么传染了,他们站在太子寝室的外头,个个面色凝重。等到林妃从里面走出来,向大家点了点头,众人便快步走了进去,林妃看着他们的背影,只是冷笑。

欧阳暖是陪着大公主到的,却看到燕王面色沉沉地站在一旁,一句话也不说,也不进去看太子,只是盯着自己的腹部看,欧阳暖淡淡看了这位前公公一眼,脸上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燕王叹了一口气,想要说什么却只是低了头,快步走进屋子去了。

看到众人纷纷进去,大公主也要走进去,欧阳暖轻声道:“母亲,太子殿下这病是要传染的,您身子弱,进去很是不妥,若是您坚持,我便陪您一起进去吧。”

大公主面色一变,顿时止住了脚步,道:“傻丫头,你跟着凑什么热闹,我不去了,你也不许去。”

欧阳暖淡淡地笑着点点头,林元馨走过来道:“来人,为公主和郡主准备椅子,”随后她对她们道,“去阴凉处等着消息吧。”

等消息,这话的意识是——欧阳暖看着林元馨,却看到她只是微笑看向自己,目中似乎有深意。

其他人进去内室,只见太子由一名侍从抱着勉强坐着,双目紧闭,周太医捧着一只药碗,其他三位太医则都像傻了似的,站在床边不远处。

见此光景,本想进来听太子吩咐的人,一个个也都愣住了。有的跪下磕头,有的想探问究竟,独有一个人抢上前去,去看太子究竟如何,这个人是燕王,他伸出一只发抖的手去,屏息着往太子口鼻之间一探,随即便摇了摇头,旁边的一名侍从突然大哭起来。这一哭就是报丧。于是屋里屋外,哭声震天。

欧阳暖听见这哭声,已经知道事情不好,随后却听见林妃道:“我刚才已经派人禀明了陛下,马上就要办丧事了。暖儿,你快陪着公主回去吧,怕这些冲撞了你,你好好养着,其他一切都不必操心了。”

欧阳暖看着林元馨,心中仿佛松了一口气,肖衍的死,对于自己来说,是一件太好的事情,对于表姐,也是一个解脱,对于盛儿,更是一件好事。因为这个人太过恶毒,太过阴险,太过毒辣,叫人不寒而栗。他这样不明不白的死了,反倒是一了百了。然而,肖衍的死,对于大历来说,又会发生怎样的变故呢?她这样想着,

这时候,东边的战事却进行的十分顺利,欧阳爵一路势如破竹,奇计百出,率领三十万军队突破五十万高昌军队的封锁,最后甚至一路打入高昌国内,原本奉命带领十万军队与之抗衡的九皇子慕轩辕突然临阵倒戈,作为内应一刀杀了大皇子,还亲自带着欧阳爵破城而入。四十万精兵犹如猛虎,高昌军却因为阵前失将,好像失了主心骨,战斗力不再,欧阳爵帮助九皇子夺了位,随后遵守承诺,带领大历的军队退回边境,将一切胜利果实交给慕轩辕,两国就在边境缔结同盟约,大历和高昌的战争就此结束。只剩下了南边这一线战场,肖天烨却不如高昌人这样好对付,他的一百万大军除了刚开始受到肖重华的痛击之外,接连四个月,两方陷入苦战。随后,欧阳爵的三十万军队赶到,接着是原本隶属于肖衍的直系部队,在太子去世后归属于皇帝统领的二十万军队,也及时赶到边境。光靠着四十万军队苦苦支撑了四个月的肖重华,终于等到了和肖天烨势均力敌的力量。原本应当背水一战的大历和南诏人,肖天烨的百万军队突然发生了分裂,原本这一百万军队,只有五十万是肖天烨当年的旧部,另外五十万都是南诏人,在战争到了最关键的阶段,这些人突然受到原南诏皇室的云罗公主尤锦云的蛊惑与煽动,纷纷背弃了肖天烨,一百万人很快陷入了混战,肖天烨为了平息这场混乱,立刻退回了边境之外,这场蓄谋已久的战争,就因为这位公主的出现,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湮灭了。而这位云罗公主,正是肖重华派人找来的,再加上高昌的失利,肖天烨虽然恨得咬牙切齿,却不得不就此罢手。

然而,肖重华却也不是大获全胜,在战场上,他受到来自自己忠诚信赖的副将的谋杀,胸口中了一剑,几乎殒命,整整昏迷了半个月才清醒过来,等他醒过来的第一件事,却不是调查这位副将究竟是受到了何人的指使,而是马不停蹄地将一切交给欧阳爵,自己拼了命要赶回京都。

欧阳爵知道欧阳暖临盆在即,却不知道肖重华心急回去解释误会,只自告奋勇承担一切,让肖重华回京,只是这时候,不论是欧阳爵还是肖重华,都绝对想不到,等待他们的是一场生离死别……

这时候的公主府,却是陷入了一团混乱中。外面的花厅里,老太君、沉氏和林元馨都在花厅里坐着,大公主的面色却是十分紧张,问陶姑姑道:“进去这么久了,不会有什么事儿吧。”

陶姑姑却是一脸的喜气洋洋:“公主呀,生孩子不都是这样吗?您不必着急,再过一个时辰就会有信儿了!”

林元馨却有点坐不住,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心里总有点说不清的不好预感,不由自主地,便在花厅里走来走去的,大公主看的眼乱,道:“林妃,你这是怎么了?”

林元馨说不清自己心里为什么烦乱,又不好让公主跟着自己一并担心,只是道:“没事,一定会没事的。”

公主点点头,老太君笑道:“暖儿福气大,一定不会有事。”她说着,沈氏也跟着附和,大公主的脸色越发缓和了。就在这个时候,产婆突然跑出来,面色紧张道:“不好了,郡主她,郡主她……”

大公主和老太君同时站了起来,老太君的一只手隐隐有些颤抖,她焦急地道:“究竟怎么了?”

产婆的声音带着一丝哭声:“孩子的腿先出来了,这可怎么办?”

公主请来的可是京都最负盛名的产婆,如果连她都说没办法,这该怎么办?大公主的额头上急出了一丝冷汗,她无措地看向老太君,却看到她也是慌了神,又看向林元馨,林元馨终于止住了心内的不安,下了决心道:“有一个人,他一定有法子!”

贺雨然被请过来的时候,林元馨快速地向他说明了情形,他点点头,快步对旁边的小侍从吩咐道:“去拿我的药箱来。”他想了想,看了一眼那小侍从,目光中仿佛有一丝警告,“拿来了以后你就在外头守着,不许进去!快一点!”

林元馨在一旁看着,只觉得他那一眼有点奇怪,却说不出哪里奇怪,目光也不由在那小侍从的身上停留片刻,然而那人低着头,根本看不出丝毫的破绽,时间上也由不得她怀疑,只是道:“速度快一点,这可耽误不得!”

贺雨然进了产房,产婆已经是一头一脸的汗,红玉急的都要哭了,一看到贺雨然,如同看到救星一般地跑过来:“贺大夫,快救救我家小姐吧!”

贺雨然拧眉不语,快步走过去,用手揉了揉欧阳暖的肚腹,又按了一下。欧阳暖身体一震,猛然咬紧下唇,深深的,几乎要咬出血来。

贺雨然不敢多言,自顾自地开始帮她推揉肚腹,过了半响,淡淡道:“这孩子在你腹中呆了太久,若是再耽搁只怕就活不成了!一定要把握时间!我会帮你的,可是郡主,也要请你一起努力!”

欧阳暖当然知道这孩子生的不顺利,亲眼目睹过林元馨生盛儿时候的艰难,她早已有了心理准备,却没想到这一回自己也遇到同样的僵局,她喘了口气,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世子的心思,我这个做朋友的,虽然不知道。”贺雨然一边帮她推腹一边道:“他纵然不对,可是欧阳暖,你肚子里的孩子,就要死了,你知不知道。”贺雨然叹了口气,有些无奈:“你是他的母亲,现在只有你能够救他,所以,不管你对世子有多失望,也要拿出勇气来。”

欧阳暖浑身颤抖,可能是肚腹上的力气过大了,她几乎有些承受不住,全身都开始发颤,脸上也有些苍白,散乱的头发都被汗水打湿了,一缕一缕地粘在颊边,嘴唇哆嗦得厉害。

贺雨然见她根本说不出话来,不由皱起眉头,现在时间紧迫,再也没有时间为她一点一点的轻揉肚腹,羊水渐流,胎儿却没有一丝下移的迹象,她的身体又一直不算强健,这两样加起来,即使他医术高明,也不由有些头疼。

“欧阳暖,跟着我的节奏呼吸。”贺雨然沉声命令她。

欧阳暖喘了一下,嘴唇却被咬破了,鲜红的血流出来,鲜艳刺目,红玉一下子哭出来,贺雨然怒地回头呵斥:“你家小姐还没死呢,不许哭!”

方嬷嬷连忙将红玉拉到一边去道:“不要碍事!小姐最是危险的时候,不要分她的心啊!”

贺雨然盯着欧阳暖:“振作起来!你真要杀死你的孩子吗!现在除了你,还有谁能救他!?没有时间了你知不知道!?胎儿不肯移位,你若是不再配合,就是我,也无法救他出来!”贺雨然又向下推了一下,然而却毫无反应,他也渐渐着急起来。

欧阳暖重重的喘息着,眼睛却轻闭了一下,她已经在尽力了,尽一切的努力,她想要保住自己的孩子,因为这是她最重要的亲人了啊!她开始张着嘴大口呼吸,开始不由自主地配合着他的动作呼吸,开始努力地配合着他的命令使力松力,一切,好像渐渐顺利起来。

贺雨然一边口中安慰着,实际上心里却十分明白。孩子其实早就该下来,但却迟迟没能顺利出来,现在即便生下来了,能否成活,也是一个未知数。

在贺雨然的示意下,他负责顺孩子的方向,产婆负责接生。

然而欧阳暖却渐渐有些体力不支,眼前也渐渐黑暗起来,眼前看不到人,只是冒出无数的人影,她只觉脑袋乱哄哄的,身体开始渐渐发烫,只有下意识地使力松力,效果却微乎其微。

红玉擦掉了眼泪,上去帮欧阳暖擦汗,然后她惊呼一声:“小姐发烧了!”

欧阳暖的意识已经模糊了,贺雨然别无办法,只得又重重地按了一下,以激醒她的神智。欧阳暖疼得难以自已,眼前又渐渐清晰起来。她闭了闭眼,一把攥着贺雨然的手臂:“是不是……孩子活不成……”

贺雨然愣了一下,垂下眼帘:“不要想别的,你好好听我的,一定生得下来。”

欧阳暖苦笑:“可是……这么长时间……我都感觉不到他动……”

这是因为时间太长了,还是因为孩子已经窒息,死在肚子里了?怎么会?自己的使命就是要保住她们母子平安,若是肖重华回来,自己没办法将欧阳暖和孩子顺利交给他,自己要如何向他交代?贺雨然的眼神暗了一下,咬牙道:“我答应你,若是孩子活不过来,我把命赔给你!”

欧阳暖看着他,贺雨然的外表很温和,可是说这句话的时候,却是斩钉截铁的,欧阳暖笑了笑,有这句话,便是拼命试一试又怎样?!

“只要孩子开始移动,我就一定会想方设法保住他。”

欧阳暖的脸上已被汗水打得湿透了,就连睫毛上也覆上了层层的水汽,然而微微睁开的眼睛,却是依旧清澈如昔。她在挣扎着用力,整个身体都紧紧绷了起来,贺雨然高兴地叫了起来:“动了动了!孩子开始下滑了,你再用力些。”

红玉替欧阳暖擦了擦汗,神情虽然有些焦急,却并不敢再开口,欧阳暖咬住了唇,轻声道:“要快,我头有些昏,撑不了多久。”

她的生命力,一点一滴地在流失,贺雨然郑重地点头:“好,我会加重些力气。要是疼,你也要忍着点。”

欧阳暖闭着眼睛,艰难地点头。如果说她之前对肖重华是痛心失望,现在却近乎于恨意了,在她这样需要他的时候,他又在哪里?她怎么能原谅他?她现在,简直要比当年恨苏玉楼更要恨肖重华了!

半个时辰过後,孩子又下移了一些,可是在这以后,不论欧阳暖怎样用力,孩子却像是睡死了一般,根本不再动作。贺雨然虽然心急,却只能安慰她:“加油,一定要支撑住……”

欧阳暖点了点头,因为太过瘦弱,那双美丽的眼睛慢慢漾满了泪光:“不要忘记,你答应过我的!要保住这个孩子!”

就在这时候,产婆向下看去,竟是一个小小的脑袋被挤压出来,心下不由一喜,伸手一带,拽着那连着脐带的婴儿,一下子拉了出来。

“哇”地一声,孩子哭了。

外面的大公主听到孩子的哭声,顿时心里一松,谁知内室里,产婆刚刚利索地包好孩子,就想出去报个喜讯,只听红玉“啊”地一声,贺雨然一看,欧阳暖却脸色惨白,安安静静的,没有丝毫声息地躺在那里。他的心,顿时坠入了不可预测的深渊……

产婆跑过去一看,哎呀一声叫了出来:“流了好多血!”

产房内外,原本喜悦的气氛一下子,全都变了……

贺雨然沉声道:“快!去取我的银针!快去!”

事情的进行,比肖重华想象的要顺利,尽管是九死一生,他终于撑到了援军的到来,四十万对一百万的敌军,换了任何一个将领都不会是一件容易的事,更何况明里暗里,不知肖衍派了多少人要将他置于死地。

但这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

肖衍死后,援军很快到来,军中的敌对势力也给逐步肃清,肖重华曾好几次想返回京都,但一直想离开,却又脱不得身。虽然肖天烨暂时退却,可只要自己不在,南诏敌军很快会卷土重来。肖重华深知这样的情况,纵然归心似箭,也不得不留下来,一直默默处理着大事小事。半月下来,他终于找到了南诏公主,一点一点地帮助她,赢得了人心,策反了肖天烨的军队。肖重华人在战场,却从未有过一时半刻忘记欧阳暖,对他来说,欧阳暖就是包容他的河流,能将他所有的戾气冷冽融化解冻,温柔清澈。冥冥之中,也仿佛就是老天爷送给他的救赎。平静缓慢,安定幸福,对于他这样的人来说,是怎样求而不得的珍宝?所以,肖重华日日夜夜都在企盼,能够重新回到她的身边,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求她谅解。

快马加鞭地赶回京都,肖重华只觉得疲惫与劳累相继侵袭着他,一边是思念欧阳暖所致,平日总在一起倒不显什么,可这次分开这些时日,日思夜想,肖重华心里也空落落的厉害。一边是担心他们的孩子,暖儿过于倔强,一定是很气很气他,或许,再也不会原谅他。只是当时的环境,他不得不如此,因为他没想到自己还能活着回来,也没想到林妃能这样快就除掉太子,所以……一切都是个意外。

他到了大公主府,却不知怎么近乡情怯,一时甚至不敢上去敲门,等他终于快步走进去,却被人拦在门外。

门口站着一个男人,那人面容平凡,一身青色的衣袍,干净朴素,却是从未有过的严肃。

“贺雨然!”肖重华一把抓住他,“暖儿怎么样!”

贺雨然微微挣开,犹豫了一番,抬起头来,表情有些奇怪:“重华……你先别急着进去……我是有些事,要告诉你……”

肖重华疑惑地看着他,贺雨然眼神闪躲了一下,微微透着些不自然。

相识多年,从来没见到过眼前这个男子露出这种奇怪的表情,仿佛带着一丝说不出的歉疚,可是歉疚,为什么呢?肖重华觉得有些蹊跷,不禁皱起眉头。

“你这是干什么?我要找暖儿,有什么事一会儿再说!”

贺雨然想了想,按上他的肩膀,忽然凝重道:“重华……”

贺雨然从未用过这样沉重的语气,然而这一刻,却用这样的语气说了出来。

肖重华沉下表情,一种危险战栗的电流迅速划过心间,他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一瞬间有些不详的预感。

“到底怎么了……”

贺雨然深呼了一口气,好像这才有勇气说下去:“肖重华……你听我说,欧阳暖……死了。”

肖重华身体一颤,片刻之后,勉力笑道:“你开什么玩笑……”

贺雨然按紧他的肩膀:“肖重华……我没有骗你……”说着顿了顿,强行让他镇定下来,与他对视,一字一顿道:“欧阳暖死的时候,我就在旁边。”

肖重华轻轻一震,忽然沉默下来。

阳光和缓,却再也驱散不了冬日的冷意。肖重华只觉得一颗心如坠冰窟,不,如果有地狱的话,他现在应该是身处在地狱里!甚至于,他都无法听明白,只能看到贺雨然的嘴巴开开合合,却不知道他究竟在说什么,他根本没办法分辨!

贺雨然抿了抿唇,一瞬间觉得有些呼吸困难:“对不起……”

肖重华静默着垂首而立,阳光轻洒下来,铺在他的身上,一瞬间有些刺眼。

贺雨然几乎没办法面对他这样的表情,叹了一声:“你别太伤心,人死不能复生……”

肖重华轻轻动了动,却再也没有抬起头来,过了半响,忽然低低笑了一声,声音几不可闻:“你在骗我……她好好的,怎么可能死……”

贺雨然神色忽然有些哀伤,过了片刻,唯有扣紧他的肩膀,慢声道:“都是我疏忽,贺家人都被太子灭了口,只剩下我妹妹一个人,我虽然不喜欢她,却也只能把她带在身边,谁知她那样憎恨世子妃,明知道她产后必定虚弱,极有可能大出血,到时候我一定会为她施针,可谁知道她就抓住这个机会,竟然在银针上下了毒。是我的错,我没想到她竟然这样大胆!”

肖重华身体忽然颤了一下,似乎是不能相信他所说的话,过了片刻,轻轻挣了挣,抽开贺雨然紧扣肩膀的手,后退了一步。

贺雨然站在他面前,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肖重华忽然轻轻笑了一声,转过身去,背对着他:“你弄错了……”一边说着,他突然转过身来,抬起头来,眼眶竟然出现隐约的一丝赤红。

“不许再诅咒她……”马蹄急促,一连几日不眠不休,肖重华有些倦怠,掩不住一身的风尘仆仆,神经却绷得十分紧张,却没料到,竟然等到这样的话。

“肖重华!”贺雨然忽然垂头,“我也希望这是骗你的。但所有人都可以为我作证,欧阳暖死了!她死在我的眼前!我眼睁睁地看着她停止呼吸,我绝不会拿生死大事开玩笑的!”

肖重华脸色刷地惨白,嘴角有些抑制不住的颤抖,脚下一软,踉跄两步,险些摔倒。

贺雨然知道自己的立场,根本没有资格道歉,他与欧阳暖虽然是萍水相逢,可是医者父母心,他是真的希望她能活下来,能够顺利生下孩子!过了半天,才淡淡道:“她为你生下一个儿子,你想不想看看他。”

肖重华张了张嘴,喉咙却苦涩得厉害,似乎想说什么,挣扎许久,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贺雨然看着他,道:“孩子生下来便没了呼吸,我费了很大力气才能救活他,我只想说,不求你的原谅,也不求你放过家婷,只要你劝大公主留下她一条全尸,将她的尸体交给我带回平城。”

肖重华颤了一下,然后缓缓地低下头来,漆黑的发帘遮挡住他的眼睛,让人看不见面庞,过了片刻,他的手开始剧烈的颤抖起来,几乎没办法维持住脸上的表情,让人觉得,他似乎就站在崩溃的边缘了。

贺雨然突然有些不忍,停了一停,轻叹道:“跟我去见见你的孩子……”

肖重华摇摇头,平静了一会儿,才敢抬起头来,挣扎着声音问道:“你刚才说的都是真的……”

贺雨然看着他,难道对方到现在都不肯面对现实吗?

“再说一遍!”肖重华揪紧眉宇,眼眶热意忽然更甚,他似乎已经控制不住,只是深吸了口气,终于再也说不下去。

贺雨然点了点头:“你走之后,虽然大家都尽了最大努力,连她自己也拼上性命要保住这孩子,可是她生产的时候,却被家婷……”

肖重华猛然看向他,忽然攥紧了双拳,已经控制不住,喉咙里挣扎着发出些断断续续的声音,像是颤抖,又像是不甘,破破碎碎的,不甚清晰,却像绷断了神经,终于有些失态。

贺雨然走过去,看着他的眼睛,抿了抿唇,道:“世事难料,你……最起码,还有你和她的儿子……”

肖重华轻笑了一声,这笑声低沉悲哀,有些不甘的苦涩与心酸,尽显痛过之后的无力与苍白。

“我要见她。”

贺雨然暗下神色:“大公主不会让你见到她的,就连林妃娘娘都觉得你是为了家国大业放弃了她,纵然真相大白,她也不会原谅你的……”

肖重华轻轻一震,然后深吸了口气:“她恨我?”

贺雨然苦笑:“我不知道……”

肖重华轻闭下眼,摇摇头,睫毛轻颤:“她该恨我的……是,我口口声声对她好,实际上我是用错了方法去保护她,我应该把她留在我的身边,这一切就不会发生了,是我咎由自取!”他突然踉跄一般地向后退了两步,连续撞到了一连串的东西,好像随着他的心一起,发出支离破碎的声音。

贺雨然又一把将他提起来,怒道:“肖重华,你振作一点好不好,你这样还像是你吗?”

肖重华睁了一下眼睛,绝望冰冷的悲伤一闪而过,过了半响,他沉重的呼吸一下,吃力道:“是我害死她的。”他低低说着,细密的睫羽一颤一颤,几乎带着无法漠视的绝望,濒临死亡的气息,贺雨然手下一抖,松开力气。

铺天盖地的绝望悲伤压得肖重华难以呼吸,他甚至连呼吸都快要忘记了。

“为什么不去看看你的儿子?还没有人给他起名字。”

肖重华轻轻一震。

贺雨然以为这能打动他,可肖重华静默着不动,颤抖了片刻,终于挣扎着站起来,却没有半个动作。

阳光过于刺眼,几乎让人无法容忍。肖重华忽然捂起脸来,颤抖不安的手指泄露他微微凌乱的情绪,就这样过了一会儿,他好像终于缓过劲来,才哆哆嗦嗦地移开手指。时候不早,空气中起了一丝寒意,阳光也随着它的寒冷渐渐暗淡下来,慢慢的,转为血一般的红。

“暖儿——你是不是恨我?”没有人回答,终于没有人再愿意回答他,徒有风声,徒有这冰冷彻骨的寒意,肖重华只觉得可怕,这消息太过可怕,太过让人难以接受,他最爱的人,会对他说话,会对他笑,会让他心跳心慌心爱的人,居然不在了。

肖重华只是想着,她不该……不该如此容易的,就如星子陨落一般,无声无息……

肖重华不肯去见欧阳暖的尸体,也不肯去见孩子,他回到燕王府后,表现得很平静,自从第一天有些失态以来,以后的几天,都一直很安静,很正常,该上朝的时候上朝,该吃饭的时候吃饭,燕王刚开始觉得无碍,可是慢慢地觉得他不正常。

肖重华自己却觉得很正常,他甚至不曾在任何人面前提起欧阳暖的名字,每天早上上朝的时候,他只是会有一点眩晕,刚开始的两天还好,慢慢的越来越严重。

“世子,折子都送去了您的书房。”金良小心翼翼地道。

“恩。”才刚这么说,肖重华就已摔在了地上,金良吓了一大跳,慌忙去搀扶他,然而肖重华却推开了他,慢慢站了起来,若无其事地走进书房,翻开折子。

“世子,您还没用午膳,是不是——”金良很担忧,可是肖重华坚决不许他对任何人提起他的异常,他便也只能装作不知道。

“送过来吧。”

丫头把午膳送了过来,桌子上摆放着一碟玉带虾仁、松子虾仁、松子鱼糕、七星鸡子、鸳鸯鸡、一品豆腐、锅豆腐、炒小豆腐、珍珠汤、什锦素鹅脖、炸溜茄子、油淋白菜、油拨豆莛,看起来很有胃口,这都是小厨房精心为他准备的东西。世子妃还没有发丧,大公主还在悲痛中,坚决不许任何人提起世子妃没了的消息,可人人都已经知道了,而且大家原本以为肖重华多少会为此内疚,并且茶饭不思什么的,可是肖重华却表现的一如往常,今天也是一样,他把这些东西都一一吃进了肚子。

一切似乎都很正常,和平日里一样。

然而等金良出去的时候,肖重华只感觉到突然一股上涌的感觉,他快步走到盥洗盆中,把刚才吃下去的东西全吐了出来,看着这些恶心的东西,他皱了皱眉,吩咐人进来将东西打扫干净。

这几天都是这样,吃下去的东西会全都吐出来。

“世子。”王太医就等在院子外面。

“恩。”肖重华问候过后便挥了挥手走出大门,意思是今天不用为他诊疗。

王太医无奈地叹了口气,这样的病人他医术再好也治不了,他还是去向燕王请辞吧。自从连续发生几次莫名其妙的晕倒之后,金良好便自作主张为肖重华找了轿子,并一直跟在后面寸步不离。

“世子,您去哪儿?”金良看了一眼肖重华,忍不住摇头,这么差的脸色就应该在家好好休息啊,更何况,世子妃刚死,若是换了旁人都要装装样子的,世子越是表现如常,唾弃责骂他的人就越多。谁不知道现在连林妃娘娘都对世子不去看望孩子有了微词呢,大家跟红顶白,个个都在背地里说闲话,也不想想若是没有世子,京都早已被南诏攻陷,陷入一片血污之中了。

依金良看,世子简直是在变相地惩罚自己。

肖重华想了想,“军营。”

到了京郊的军营,将军白泽见到昔日的上司到来有些意外。

“世子,这些事……”白泽瞥了两眼肖重华,鼓起勇气说,“军中这些事燕王都交给属下在处理,现在也办得差不多了,世子你……你不必亲自来过问。”

肖重华愣了下,沉默了一会儿点点头,“那一切就交给你了。”这几天来他做事频频失误,燕王不让他干预军务也是应该。

离开军营,已经过了晚膳时间,现在世子妃也不在了,没人会反复提醒小厨房准备晚膳,金良试探着问:“世子,京都刚开了一座酒楼叫慕心阁,要不要去尝尝?”

“也好。”

这家慕心阁的确是客似云来,金良安排了雅间,掌柜亲自安排人端上来十道名菜,而肖重华到最后却只吃下了一点白饭。

金良看着眼前的人只觉得不可思议,世子究竟是怎么了。

黄昏之后,肖重华独自回到自己的书房,贺心堂他却不肯去了,只是在书房的旁边安排了一间屋子,沐浴后躺在床上,其实他根本睡不着,只是在床上静静地躺着,恢复他一天消耗掉的力气。

第二天,肖重华准时到达军营,不过原来的事情已经取消了。回到书房,书房桌子上空空如也,金良也没有拿任何折子来给他看,也没有相关事务要他处理。

“王爷说不是要剥夺您的权力,只是……只是等您身体状况好一些才能继续做。”金良这样说。

“我知道了。”肖重华起身离开。

由此开始,半个月内肖重华的所有职务被人架空。他到哪里,哪里都不需要他。不是燕王看他不顺眼要撵走他,实在是他再也不适合做任何工作,一个重度病人能干得了什么。

“你看他那样子。”燕王一脸焦心地看着外面坐在躺椅上的人。

大公主的面色冰冷,“你再为他找个大夫吧。”

“他自己不想好,大夫又有什么用!”燕王一个劲儿地叹气。

大公主淡淡道:“那也是他的事!”

燕王像是哑了一样,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半响后对外面的人做了一个手势,随后王太医走了进来。

“究竟怎么回事?”

“世子是吃不下东西,不是不想吃东西。他一直在拼命压抑自己,只不过吃进去又吐出来了。”王太医自己摸了摸头上的冷汗,这症状不是自己找死吗?

“什么原因呢?”燕王问道。

王太医摇头,“这……我也无法回答,世子什么都不肯对人说。”

“让他卧床休息吧。”大公主讽刺地道,没半点留情。

王太医看了看燕王,燕王重重叹了口气,“公主说的对,从今天起,让世子卧床休息。”

燕王的安排肖重华没有办法拒绝,第二天他就被强制要求休息,身边时刻有太医、丫鬟和妈妈们围绕着。他觉得燕王有点小题大做,他不过是吃不下东西,实在没必要这样。

不过多亏了太医的安神药,他总算可以睡到天亮不会半夜醒过来。

睡梦中,他却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

“重华——”

“啊——!”刚才还睡着的人,突然间就惊叫着从床上坐起来,满头的冷汗。

看清楚四周,确定自己仍然在自己的房间,肖重华这才捂住快速跳动的心脏慢慢平复急促的呼吸。他又看到了她,又听到她叫他的名字。刚开始他一闭上眼睛就会看到她的脸,所以他不敢睡,他怕又要面对那个结局,怕得要死。

肖重华突然瞥见窗外有一抹身影,他猛地站起身来,快步跑了出去。

一院子的丫头妈妈们都露出惊骇的表情。

没有她,他应该是看错了。

正当肖重华这么想,那一道修长的背影又晃进了他的视线。他撑起无力的身体,排开挡路的人奔出了院子,像无头苍蝇似的左撞右拉,把花园里转了好几圈也没找到人。很久没有这么剧烈的活动,他靠着墙急喘着气,心想大概是出现幻觉了,因为昨晚的梦所以他产生了幻觉。可是望着花园的门口,他又觉得不甘心。

花园里,假山后,草丛边,他一次次地找,上一次成功进食是好几天以前的事,对于这样一个人来说这已经是很快的速度,到了最后全凭他的意志支撑着才没有倒下。他可能真要病死了,肖重华抵着墙想。

死了也好,死了就不用这样痛苦。

“世子。”

肖重华有一瞬间的欣喜若狂,激动的几乎看不清眼前的人。想要站直身体,伸手抓住对方的肩膀,下一秒却如遭电击,‘暖’字硬生生卡在喉咙。

看着这皮包骨头的人,对方显然也愣了一下,随即道:“世子,你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

肖重华靠在角落不让自己滑落下去,等到胸膛的起伏渐渐缓和后他才点头,然后道,“香雪公主。”

他的声音细不可闻,还好慕红雪看得懂,她叹了口气:“我以为,一切都会好好的,却没想到会出这种事。”

肖重华愣住,原来那个人真的死了,若非如此,为什么慕红雪会说这种话。

他艰难地摇了摇头,一言不发地起来,走回去,慕红雪看着他的背影,表情有一丝茫然。

肖重华回到自己的房间,却突然扶着门框在地上呕吐起来。没有吃任何东西,吐出的也只是水。很快吐干净了胃里的液体就变成了干呕,呕吐的声音非常吓人,一声一声像是要把肺腑吐出来一样。

燕王进来时,看到的是蜷缩在地上痉挛的人,他当即就把太医狠狠数落了一顿,等到肖重华的脸色好了些,他们才说起正事。

“你——振作一点,听见没有!”燕王第一次开口。

肖重华摇摇头。

燕王接着往下说,“她是被贺家那个贱人害死的,跟你没关系。所以,你也不用再自责。”

肖重华垂了垂眼,咀嚼着这两个字的意思,别人以为,自己是在自责,可是只有自己知道,看着不是自责,是没办法离开没有她的生活……

燕王拍着肖重华的肩膀叹气,“你也想想我,我已经失去了一个儿子,你再有个三长两短,叫我白发人送黑发人,你忍心吗?”

肖重华看着燕王头上的白发,心头不免一阵刺痛。

“怎么说都是肖家的人,不该这么懦弱。”

“是,父王……”

“那个孩子,是我们家的血脉,可是皇姐却不肯将他交出来。你必须振作一点,想法子把孩子带回来。”

燕王走了,金良小心翼翼地道:“世子,是不是去公主府,把小殿下接回来?”

肖重华笑着摆摆手,脚下却仍然虚晃得厉害,显然是虚弱过度,一低头,忽然有些头重脚轻,再加上脚下虚浮,“扑通”一声,摔得不轻。桌上的茶杯掉在地上,锋利的碎片割破了他的额头,清晰而凝重的伤口渗出血水,他却不自知,不知为何,突然笑了一声,自顾自地重新站起,任浓稠血腥的液体缓缓流下,沿着蜿蜒的痕迹,染红了他的睫毛。眼前全是血红的颜色,肖重华却没有一丝表情。

金良愣愣地望着他,一时说不出话来。

肖重华随意地抹了抹,直到手上全是血红的颜色,才默默地凝着眼神发呆,过了一会儿,居然莫名其妙地笑了。

“内疚,我是内疚吗?”肖重华笑了,笑得声音很大,好像说着什么特别好笑的事情一般,笑着笑着,就不自觉地流出眼泪。

金良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因为他从来没有看见过世子的眼泪,纵然生死一线,纵然尖锐的刀锋划破他的胸膛,他也没看到过他的泪水。

而对肖重华而言,冰冷的眼泪流进嘴里,却真的是苦涩的味道。

他怔住了,呆呆地不动。

金良垂下眼帘,低低道:“世子——”

肖重华终于明白,其实所有人都明白,欧阳暖已经死了,只有他像疯了般,只有他不肯接受现实。他脚步踉跄地坐进一把椅子中,像失了全身力气一般,手抚着额头,额前的长发尽数垂落下来,盖在他的手背上,挡住了他此刻的表情,似乎也一并掩埋了他的所有的心伤,所有的悲痛。他就这么呆了一会儿,默默的,很久都不再动作,过了片刻,肖重华动了一动,终于从手掌中抬起头来。

“我要接她回来。”

他这样说着,金良却是一愣,完全没有反应过来,然而肖重华已经快步走了出去。

肖重华到了大公主府,大公主却没有像上次一样阻拦他,不知是已经接受了义女死去的现实,还是在燕王府看到肖重华那模样心中终于动容,她松了口,让人放肖重华进去,其实就算阻拦,没有人能拦得住他。

方嬷嬷亲自领着肖重华到了门口,脸色却是阴沉的,她已经从红玉口中得知了肖重华疏远欧阳暖的真相,可那又怎样呢?不管他是为了什么,离开小姐是事实,哪怕他是为了让小姐安全也是一样,最后小姐不还是变成这样了吗?

可是,他终究,不算是辜负了小姐的感情,也没有和慕红雪又任何的纠葛,在他回京后,再也没有了和慕红雪一起的消息了……这就说明,红玉说的是真的。方嬷嬷想了想,忽然走了进去,过了一会儿,居然抱了个软绵绵的襁褓出来。襁褓里面的孩子,一直在啼哭,奶声奶气,皱着鼻子,小脸红彤彤的,看起来很是可怜巴巴的。

他突然被人从摇篮里面抱出来,便哭哭啼啼的,只是这哭声很是没力气,有一声没一声的,最后还被口水呛了一下,似乎就要缓不过来气,方嬷嬷连忙拍了拍他的小后背,小声地哄他。

肖重华轻轻一震,忽然回过头来,愣愣地看着方嬷嬷手里的婴儿。方嬷嬷叹了口气,笑了一手抱着孩子哄了一番,然后走近肖重华道:“要抱抱吗?”

肖重华忽然眼前就模糊起来,竭力伸手出去,动了动,却怎么也抬不起来。仿佛,只是看着这个孩子,他就失去了全部的力气。

别人都觉得,欧阳暖是为了生下这个孩子而死的,可是对于肖重华来说,她是被自己的冷漠无情害死的。若非自己逼她离开,她也不会被贺家婷谋害,这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可是他的错,老天为什么要惩罚暖儿呢?明明一切都和她没有关系的!

小婴儿换了个环境,也不习惯似的,黑白分明的眼珠转了一圈,忽然咿呀了一声,提前打了个招呼,小嘴一扁,啼哭起来。方嬷嬷就着抱着他的姿势拍了拍:“世子,你要不要哄哄?这是你的儿子啊,小姐留给你的唯一的骨血……”

肖重华听到这句话,只觉得心头阵阵的苦涩,尤其是听到方嬷嬷说是暖儿留给他最后的骨血,他突然手下一抖,颤颤地:“我……”

此时此刻,在战场上统帅过千军万马的燕王世子,看起来也不过是一个平凡的父亲,再普通不过的男人。他的面容很紧张,紧张得绷着呼吸,掌心里也出满了汗,他眼眶通红地望着婴儿,害怕似的,根本就不敢伸手去碰。

看到这样的肖重华,方嬷嬷的心一下子就软了,毕竟成亲以来,肖重华对欧阳暖的呵护,她一直看在眼里,只是欧阳暖的死,也是与他有一定的关系……让她无法释怀而已。

“这孩子……”方嬷嬷小心翼翼地将婴儿揽在怀里,回忆似的,慢慢道:“小姐可是很努力才保住的呢……”

肖重华本来要去伸手碰,闻言,竟微微地僵了一下,极不自然的,垂下双手,不敢再动。

方嬷嬷将怀中的婴儿哄了一番,逗得他咯咯咯地笑了,才抬起头来,看着肖重华,叹气道:“这是你的儿子,小姐不惜生命,为你生下的,所以,你应该抱一抱。”

肖重华心中的感受,仿佛是有一个人在拿着钝刀子割他的心,一点一点,一点一点,流出血来,慢慢腐烂,心中的伤口,变得难以愈合。不,或许,已经是没有心了。

婴儿却根本不知道父亲的痛苦,他也不知道自己一出生就没有了母亲,他只知道在自己的世界开心地笑,咿呀咿呀地手脚乱蹬,胳膊仿佛一节一节的藕,可爱的要命,他的手脚晃了一阵,才勉强抓住方嬷嬷的一根手指。

肖重华闭了闭眼睛,在开口时,声音有些暗哑,混了浓重的鼻音,低低的,让人也不禁跟着苦涩起来。“暖儿,暖儿……”肖重华反反复复的,几不可闻地呢喃着欧阳暖的名字,然后就伸手将孩子抱过来,抱了一会儿,仿佛想到了什么,轻轻闭上了眼睛。

方嬷嬷有些心酸,别过了脸。

他再睁开,却看见婴儿黑白分明的眼睛睁地大大的,咕噜噜地看着自己,这张可爱的,红彤彤的小脸,竟然是暖儿为自己生下的儿子。

肖重华轻轻一颤,停了一停,猛然就收紧了揽着襁褓的双手,紧紧的,几乎嵌进自己的怀里。

孩子的身体十分的柔软,像是突然感觉到了什么,他变得很安静,很乖巧。淡淡的,迎面扑来的奶香,和着婴儿该有的脆弱与娇嫩,再次清晰深刻的,展现在肖重华眼前。这是自己的儿子啊,暖儿的血脉,肖重华紧贴着他的小脸,收紧了怀抱的双手,小心翼翼地轻轻颤抖,依偎上这世上与他血脉相连的人。

婴儿似乎被弄痛了,哇地一声,突然哭出声来。

肖重华轻轻颤抖,却并不哄他,头依然埋在襁褓之中,贴着他的小脸,喃喃反复地说着什么,任由孩子不停地哭着。

方嬷嬷看不见他的表情,却能清晰地解读到他的悲伤。

“公主吩咐了,你可以去看看小姐。”

肖重华轻轻一震,瞬间僵住身体,不敢抬头。

方嬷嬷叹了口气,从他手中接过孩子,哭得累了,婴儿改由小小声的啜泣,像小猫一样,叫的人心里难过。她悉心地哄了一番,终于将婴儿哄得睡了,才将他抱进隔壁房中,轻手轻脚地放进摇床。

贺雨然在门口等着肖重华,带着他进去,一跨进屋子,与外面炎热截然相反的阴冷让人猛地一个寒颤。阴暗寂静的房间里,脚步踩在砖面上,都带了一种空洞的回声,仿佛在走一个永远走不完的路。肖重华一眼看到一张白色的帘幕罩在床边,贺雨然亲自走上前掀起了帷幕。一层层浅白的纱罗,层层迭迭,仿佛是无数层浮云交迭在了一起。而在云的尽头,欧阳暖一点生气也没有的躺在床上,看上去和往常一样,她的表情非常安静,看起来竟仿佛是在睡着了一样。

肖重华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到床旁的,只觉得自己每迈一步,筋骨就好似一片片,一层层,渐次剥落,带着一种无法磨灭的惨痛。他望着她,一只手按在心口,觉得那里痛得要裂开了,痛不欲生。

他的手,一点点伸出来,拂过她的脸,他根本没办法忘记她身上的气息,更没办法忘记她的容颜,所以直到此刻,他才能够确定,她是真的已经死了。这对于他而言,是一件极为残忍的事情,他情愿自我欺骗,他情愿告诉自己,暖儿只是生他的气,所以才故意躲起来不见自己,而非是根本已经不可能再睁开眼睛。

可是,他突然察觉到,欧阳暖的脸是温热的,身体也是,他猛地回头,不敢置信地看向贺雨然。

“说是完全死了,也不尽然。”贺雨然看他这样,突然于心不忍,说道,“若是一般太医来看,肯定会觉得人已经死了,因为呼吸和脉搏都十分衰微,从表面看几乎完全和死人一样,如果不仔细检查,很容易当作误认为已经死亡,甚至将人埋葬,这种状态并不常见,一般被称作假死。”

肖重华一时间几乎忘却了呼吸,他快步走上去,用力抓住贺雨然的衣领,厉声道:“为什么不早说?”

主要是因为大公主要让肖重华接受教训,其次么……贺雨然呛了几下,差点窒息,肖重华放开了他,他一屁股跌坐在地上,震惊道:“根本没有治疗的方法,跟死了有什么区别!”

肖重华盯着他,斩钉截铁道:“你一定会有办法。”

贺雨然哑然:“我要是有办法还用等到现在吗?”

肖重华看着他,一个字一个字地道:“你若是还想要保住你妹妹的性命,你就老老实实将一切都说出来,否则我会将她大卸八块,让你没办法要到她的全尸!”

贺雨然几乎说不出话来,半响后才道:“你也是够狠的……不错,是有法子,但我却没办法救她的性命!我只是听说,南诏国有一位巫医,医术十分的高明,若是能想法子请到他——一定有办法!可是……”

不用贺雨然说完,肖重华便知道对方的意思,刚刚和南诏打完仗,就去请对方的巫医——简直是匪夷所思的。可是他连想也不想的,便道:“我会想法子,你要保证,暖儿能撑到那时候!”

贺雨然点点头,暗地里道,肖重华真是疯了,贺家婷摆明了是受人唆使,虽然怎么问都问不出来,可他能肯定,就凭他妹妹那脑子,就算带了一张薄薄的人皮面具,也不会变的聪明多少,怎么可能会想到欧阳暖身体虚弱必定会难产,又怎能预料到产后一定会大出血,又怎么会想到自己一定会给她施针?就算都被她猜到了,又怎么会那么巧,偏偏只有南诏的巫医才能救人?哪里都不是,偏偏是南诏啊……那里可是肖天烨的地盘。

这一切,连自己都能看出来其中有诈,肖重华却要这样做,唉,还不知会有怎样的后果……

肖重华却充耳不闻,走到欧阳暖身边坐下,拉上她的右手,交叉合十,缓缓相握:“暖儿。”

欧阳暖躺在床上,安详地闭着眼睛,毫无反应。

肖重华抿了抿唇,微微苦笑,又伸手拢了拢她的长发,贴在她的心口上,好半天都不动,肖重华眼角有些湿润,却还是努力挤出微笑,缓缓地回忆:“暖儿,我答应过,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会在你身边……”

“我自私地丢下你,有没有恨我?有没有?”他一点一点轻啄着欧阳暖的脸颊,不知不觉地,一双眼睛却转为冰冷,冻得人心生痛:“你恨我吧,我答应过你的事情,竟然都没做到,可是你放心,我绝不会再食言了……”

肖重华的语言像是发誓一般,过了一会儿,他慢慢平静下来,贺雨然看着他,只是轻轻叹了口气。他觉得自己不能再阻止他了,若是真的不让他去,只会让他陪着欧阳暖一起毁灭,这样一个男人,竟然会为了一个女人走向死亡,这种爱真是可怕,他还有力量阻拦吗?

第二天,肖重华没有告诉任何人,只让贺雨然同行,悄悄带走了欧阳暖,等到惊动了大公主和燕王府,人已经不见了。

南诏的这位神医,就住在南诏一个悄无人烟的莫苍山中,而莫苍山正是在南诏境内,与大历只有一水之隔。

莫仓山巍峨险峻,人烟稀少,甚至没有一条顺畅的道路直通山顶。肖重华相信,巫医便是住在那里,所以执意要背着欧阳暖上山。路上长满了荆棘,肖重华深一脚浅一脚,气息微微乱了,却将欧阳暖背的更稳。

贺雨然看他明知道事情有问题却还带着人孤身上山,不由摇了摇头,也快步跟了上去。

好容易到了半山腰,看到一个老人,正在山间砍柴,贺雨然问他,有没有听说过一个叫巫医的人,老人连眼皮都没有抬,只把手一指:“一般人都走不到这里,你们坚持了这么久也不容易,去上面碰碰运气吧。”

他的手,遥遥指着山顶的方向,贺雨然抬头仰望,一眼看不到尽头。

肖重华真的向山上走去,连头也不回,可是贺雨然却不断回头看着那老人,觉得说不出的古怪。

上山的过程千难万险,好几次肖重华差点滑下山去,不管贺雨然怎么劝,他却坚持不肯回头下山去,贺雨然没有办法,又不敢离开,只好硬着头皮陪他一起。

然而到了山顶,却是一片不毛之地,什么也没有,肖重华却并不放弃,将整个山顶都翻了一遍,始终没找到人烟。贺雨然劝说道:“看来我们被那老人骗了,还是回去吧,巫医未必在这里啊!”

肖重华摇了摇头,凝目望向山下,道:“刚才那位老人,就是我们要找的人。”

突然听见一阵大笑声。

两人循声望去,却是半山腰上的那个老人正站在树下,笑眯眯地看着他们。

那老人哈哈大笑:“好眼力啊,既然你已经看出来了,为什么还要傻傻跑上山来。”

“因为我知道,你会在这里等着嘲笑我们。”肖重华淡淡地说。

老人手捋长须笑道:“你倒真是不笨,你背着的倒是个漂亮女娃,可我实在是不能救她,而不是不想救她”

“你有法子,只是不愿意告诉我。”肖重华一针见血地道。

老人尴尬地咳嗽了一声,道:“你的眼睛真是毒,好吧,我实话跟你说,这女子几乎不治,若要续命除非服下苍冥山的金雕的血。”

“我一定会想办法找到金雕,帮我救她。”肖重华毫不犹豫道。

老人摇头:“金雕我这里有一只,问题是它的血液本身就有剧毒,正常人若是沾上一滴尚且要多受许多煎熬,更何况这女子已经濒临死亡,此举实在是兵行险招,只怕碰不得。”

“还有没有别的办法?”肖重华皱起眉。

老人笑了一笑:“也不是没有,只是需要一个药人,为她承受这毒液煎熬的痛苦,然后取这药人心头的血便可。但若是这药人有半分不情愿,血液不畅,药性受损,到时只怕也是没用,还白白浪费了金雕的血,天底下可就只有这一只了。”

心头血?谁会心甘情愿放弃自己的性命来救她?这老人莫非是疯了不成,贺雨然摇摇头:“没办法了,我们都尽力了,重华,下山去吧。”

贺雨然是个聪明人,也是个医者,他平日阅览群书,自然知道世上有百岁的金雕的血以毒攻毒这么一说,只是这法子实在匪夷所思,就算有,其本身也只是一种烈到极致的毒,有害无益。再说他本身并不研究毒药,对于金雕的毒血,只是略略知晓而已。

他一把拉住肖重华,道:“金雕血可是噬心之毒,谁也不敢保证你还能活着,就算你活下来,难道以后你要她一个人生活吗?”

肖重华轻轻一震:“你是说?”

那边的巫医笑了笑:“她能活,当然我也有本事可以保你不死,但是……噬心之痛,你以后也要承担着这痛苦,这是以命换命,可不能怨我。”

肖重华想了想:“没问题。”

贺雨然顿时露出急切的神色,想要出言阻止他,然而肖重华却对他摇了摇头。

巫医的住处果然在半山腰的树林里,到了地方,他就丢给肖重华几副药材让他喝下去,肖重华不知道里面混了什么,只是能闻到淡淡的血腥味,虽然几不可察,但他嗅觉灵敏程度一般人不可比之,他虽然心有疑问,也隐隐有种不好的感觉。但他还是照单全收了,看到这一幕,贺雨然气得要死,却无可奈何。麻烦是他妹妹惹出来的,虽然事后他也将贺家婷交给了大公主,依照对方的性格,家婷现在绝没好果子吃,但不论怎么样,要是能让欧阳暖活过来,他也就能将功折罪了。

一个很大很大的木桶摆在那里,里面冒着缓缓的热气,巫医神情怡然地站在那里,肖重华在他身前站定,大致扫了一眼,也不惊慌,淡淡问道:“我该怎么做?”

“你要进入木桶之中,药效泡在热水之中,效果才会好。”

肖重华照做了,不一会儿,巫医递给他一个竹筒,道:“全喝掉。”

竹筒里面的血带着一种令人觉得无比恶心的味道,肖重华顿时觉得浑身有一种刺痛感,那毒血慢慢沉淀入他的血脉之中,随着体内奔腾的血液流动,把毒带到全身各处,似冰又似火的肆虐着。无法抵挡体内那阵寒气,他尽量压制住全身的痛觉,双手努力支撑着自己虚弱的身子。等他从木桶里出来,却没办法走到床边去,只能慢慢滑坐下来,四肢好像都麻痹了,一点也抬不起来。然而,这仅仅是开始而已……

三日后的一个夜晚,肖重华按照巫医的吩咐点上了安神香,“好了,你放心吧。”肖重华对贺雨然说道。

贺雨然担心地看了他一眼,觉得他脸上的神情非同寻常,不由得心中升起了不好的预感。

肖重华慢慢走到床边去,欧阳暖已经睡熟,美丽的面孔没有丝毫的改变,他轻轻抚摸着她可爱的面容,心中有种说不出的复杂。他坐在她的身边,低下头,静静地看着她的睡颜,然后慢慢俯下身,抱住她,她的肌肤是温热的,不像他,自从服食了金雕的血后,便经常浑身冰凉,好像死人一样。所以他从来不敢这样靠近她,生怕冻坏了她。

“我心里好难过,如果我死了,你是不是只会以为我是一个令人憎恶的男人,将我忘地一干二净呢,我是不是很自私,我想要你活着,又想让你一辈子留在我身边……”肖重华低声说着,起身,却又舍不得一般,低下头将嘴唇贴在她的唇上,像是小孩子一样轻轻蹭了蹭,笑了。

巫医取出一道小小的利刃,慢慢道:“痛是肯定的,只是不会致命。”

肖重华点点头,巫医动起手来,刀刃在手中熟练地转了一转,找准位置,慢慢下刀。下刀的位置在心口偏下,他左手按着肖重华,刀刃缓缓切了进去。

肖重华身形一颤,顿时咬住下唇,冷汗涔涔而下。

贺雨然虽然也是大夫,却实在看得头皮发麻。

刀口开的不大,却非常深,浓稠而粘腻的血水汩汩不断从伤口渗出,不过一会儿,整个房间染上了铺天盖地的血腥味道。肖重华似乎还没有失去知觉,额上大汗淋漓,嘴唇也被他咬出血迹。虽然事先服下了止痛的草药,可是伤口就在动脉之上,肖重华十分清晰地能感觉到体内热流的迅速流失,正随着他的生命力,张狂而霸道的,无力而失措的,汹涌喷出。肖重华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情况,只是闭上眼睛等待。

“你们国君真是够狠毒的,明知道他的性情,这是摆明了要他一辈子受痛苦却不能解脱,还要他们夫妻生生分离。”贺雨然冷笑起来。

巫医道:“那也要他自己心甘情愿的。”

肖重华听得迷迷糊糊,失血过多,全身又忽冷忽热,眼前也渐渐模糊起来,一切都听不真切,只觉得全身啃噬一般的痛。他们都围过去开始查看欧阳暖的情形,肖重华也想过去,全身却开始失力,像灌了铅一般,眼前先是模糊,接着就慢慢黑暗,什么也看不见了。

“贺雨然……”他甚至还有神智,甚至还可以开口出声,只是声音绵软无力,像被碾过似的,干涩得让人发慌。

贺雨然叫道:“快先给他止血!快啊快啊!”接着就是一片噪杂,肖重华听不真切,眼前又是一片黑暗,混混沌沌之中,身上剧痛,然后就昏了过去。

朦朦胧胧张开眼,却是黑夜,什么都看不见,肖重华身上酸痛,摸索之中感觉到心口的部位包了厚重的一层,他休息了一下,感觉呼吸急促,掀被下床,似乎被什么绊了一下,直接跌了下去。

肖重华摸索着站起来,忽然听见推门而入的声音,接着就是贺雨然高兴的声音:“你醒了吗?太好了!”

肖重华摇摇头,觉得这声音熟悉,慢慢道:“贺雨然。”

贺雨然微微皱眉:“你这是怎么了?”

肖重华只是微微停顿了片刻,失笑:“既然是毒药,总归是有副作用的。”

贺雨然突然就默不作声,放轻脚步走近他的身边,在他眼前晃了晃。

肖重华睁开的眼睛不知望着何处,空荡荡,茫然然,流光不再,泛着些灰暗的颜色,十分的空洞,这难道是……失明了?老天啊!贺雨然微微呆滞,瞬间回神,讪讪地将手伸了回去,心中微微不安。

肖重华却像是根本不在意自己看不见了,突然有些紧张起来,摸索着就要向门口走去:“暖儿!她到底怎么样?她怎么样了!?”

“放心吧……”贺雨然说道:“虽然还没醒,但是没有大碍,现在正睡着。”

“哦……”肖重华松了口气,又道:“那我去看看她。”

“别、别……”贺雨然按住他,吸了吸鼻子,勉强地笑了笑:“明天吧……明天也不迟。”说到最后,贺雨然像是在隐瞒着什么似的,语音有些颤抖。

肖重华隐约猜到了事情的发展,冷笑了声:“你告诉巫医,让他转告他的主子,若是不让我见暖儿最后一面,我永远也不会放过他。”

贺雨然惊怔——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想了想,转身走了出去。

“你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贺雨然掩不住恼怒。

“什么怎么回事?”巫医端起茶盏,热气升腾,他微微垂目,神情很平淡,轻轻吹了一口,道:“你想问我什么?肖重华的眼睛吗?”

贺雨然咬牙切齿,“你根本一早就知道!”

巫医喝了一口茶,径自享受了一番,过了一会儿,才放下茶盏,淡淡道:“他眼睛瞎了,这就是金雕毒血的副作用了,我也没办法。”

“你撒谎!”贺雨然惊呼:“一切都是你们搞的鬼……”

“贺公子。”巫医叹口气打断她,“能保住他的性命,对我来说,已是不易,那金雕毒血何等厉害,他那日喝的药中,早就加了很多罕见药材的,如果不这样,他早就死了,还能熬到现在?”他顿了顿,想了想,又道:“现在只瞎了眼睛,对他来说,何尝不是一件好事,若是他能看见,你能保证他一辈子都不见欧阳小姐吗?”

贺雨然睁大眼睛:“你是什么意思?”

“她虽然活过来了,可是这一辈子,每隔一个月都要去泡药泉,根本只是个半条命的人,而最好的药泉,就在南诏皇宫里,你明白了吧。”

果真如此,原来这一切都是阴谋,一切都是圈套,一切都是等待他们的陷阱!一连串的事情,原来这就是真相!贺雨然顿时有些难受,眼眶通红,他突然明白,肖重华是知道一切的,可就算如此,他早有猜到这一切都是个阴谋,然而他也下定了决心,纵然是个圈套,也要如对方所愿去完成它。

这就是肖天烨厉害的地方,对于想要的东西,不惜一切代价要得到,近乎执拗的疯狂。而肖重华,何尝不是如此呢?明知道对方在等待他跳进陷阱,他又是以什么样的心情面对这一切的呢?

肖重华走得很慢,一路上都不说话,他慢慢的摸索脚下的步伐,也许是怕被什么绊倒,也许是怕爬起来太过狼狈,总之,他都很小心谨慎的,应付着再平常不过的一切。

贺雨然替他打开房门,有一淡淡沉睡的人影,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

肖重华忽然就紧张起来,提了一口气,身体也微微颤抖,他似乎是感应到了什么,抬脚就走,却被门槛一绊,猛地跌倒在地。

贺雨然一惊,连忙过去扶他。

肖重华摆摆手,示意并不要紧,站起来拍拍尘土,深吸口气,才摸索着走了过去。

贺雨然在他身后跟地很紧,不敢离开一步,生怕他又跌倒似的,最终看他摇摇晃晃地终于摸索到床边,才豁然松了口气。

肖重华在床边坐下,开始颤抖着摸上什么,温热的肌肤透过薄被传到他的手心,肖重华怔了怔,有些恍如隔世的错觉。指腹下的脉搏清晰生动,缓慢而有力,虽然稍显虚弱,但并无大碍。

肖重华终于松了口气,摸索着,在她的额上印上淡淡的一个吻。

贺雨然不知道说什么好,肖重华微微一笑,暗淡的眼睛不知看什么地方:“我们走吧。”

“你不等她醒过来吗?”

肖重华慢慢摇了摇头:“不,没有这个必要了。”既然他已经瞎了,就该从她的生活中消失,而且现在她,需要肖天烨的帮助。

仿佛是做了一场梦,那种痛苦,却让人不想再承受第二次。

“暖儿。”一只微凉的手缓缓抚上她的脸颊,欧阳暖的睫毛微微一动。

“你已睡了好多天,太久了……快点醒来好不好,我一直在等你,我还有好多的话要对你说。”

那人的指尖慢慢走过她的眉尾划向眉尖,沿着鼻梁一寸一寸往下勾画,最后停在她的唇畔,良久……

欧阳暖突然睁开了眼睛,看到近在咫尺的一张放大的俊脸。还没有来得及反应过来,迎面被重重揽入怀中,只觉得对方抱得太紧,几乎不能呼吸。

她也不动,也不明白眼前这是什么情形,只是静静的不说话。

“暖儿。”淡淡两个字,却似跋山涉水千回百转而来。他伸手捧住她的双颊,双眼错也不错地凝视着她,满脸的惊喜。

斜阳照入殿内,落在他的脸上,晚风徐徐渐起,欧阳暖困惑地看他,飞扬的眉峰,绵密的睫毛,泛着春水一般的温柔款款,而那微弯而薄的唇瓣,配着白玉一样的面孔,更是让人觉得好似随时要微笑一般多情雅致。她不喜欢这个男人的触碰,下意识地,她想抽回手,对方却抓得更紧,仿佛一生一世都不要再放开。

“你还有哪里不舒服,告诉我。”男人的语气很轻柔,仿佛是怕吓坏了她似的。

欧阳暖觉得奇怪,她总觉得眼前这个人像是戴着面具,让人看不清楚他真实的表情,但,他的笑容简直是过分的高兴了。

欧阳暖忽然道“我是谁?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肖天烨微笑道:“你是我的皇后,你不记得了?”

欧阳暖被这个称呼惊骇,道:“皇后?”

肖天烨的目光眷恋地在她的脸上停留了片刻,道:“是,你父亲是南诏的木将军,他在战场上拼杀,后来为国牺牲……现在你已经是我的皇后了,我会一辈子好好地照顾你。”

欧阳暖安静地点了点头,眼底划过一丝异样:“那你是什么人?”

肖天烨静静道:“刚才告诉过你了,我是南诏的皇帝。”

欧阳暖疑惑地看着一旁的宫女,对方连忙点头,拼命地点头,生怕她不信似的。

欧阳暖接着道:“皇后?”

肖天烨笑道:“是。”

欧阳暖觉得头痛欲裂,她的手刚碰到头部,肖天烨就拉住她的手腕,“你的身体还没好,休息一下吧。”

欧阳暖道:“可是我什么都记不得了。”

当然会什么都不记得,巫医的药不是普通人能够抗衡的,肖天烨微笑道:“现在我将一切都告诉了你,怎么,你不信?”

欧阳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肖天烨摸摸欧阳暖的头,有点可怜地说:“你没有银子,不记得自己是谁,浑身上下什么东西都没有,我比你有钱,比你有地位,欺骗你对我来说什么好处也没有。”

欧阳暖愣住,用力地咬住嘴唇,似乎这些话让她十分地苦恼。

肖天烨的眼睛里慢慢扬起一丝笑意,用力地捏了捏她的脸,叹了口气道:“总算比你以前那冷冰冰的模样要惹人喜欢得多了。”

欧阳暖还是躲开了他的碰触,没缘由的,心里有一种陡然升起的抵触情绪,不喜欢,不喜欢这个人,不相信他所说的一切。但是,他说的没错,她现在没有钱,没有身份,没有地位,连睡的这张床都是对方的,毫无值得对方图谋的地方。

最后一个问题,欧阳暖抚着胸口,凝视着他道:“那我为什么会昏迷?”

肖天烨目光中带着几分爱怜,他没有避开这明亮的眼睛,即便这双眼睛能照耀出他内心的丑陋和冷酷,他还是直视着她,温柔地道:“你是太累了。”

欧阳暖的表情渐渐从怀疑转成了些许小心翼翼。

他伸手,帮她把一缕掉在颊边的头发拨到耳后,但还是有几缕不听话,又掉了下来,肖天烨笑了,伸手还要去拨,欧阳暖躲开了。肖天烨若有若无地勾了一下嘴角,脸上没有任何不悦的表情,他那样平淡地笑着。他已经变得很有耐心,不论是对待敌人,还是心爱的女人,都是一样的。

欧阳暖垂下头,用力地咬嘴唇,她觉得很不舒服,不仅仅以为自己什么都想不起来,更重要的是,她不太相信眼前这个人所说的一切,她慢慢地道:“可总觉得有个很重要的东西,好像想不起来。”

肖天烨当然知道她说的是谁,但他绝不会那样愚蠢告诉她真相,那是傻瓜才会做的事,肖天烨显然不是。过了半晌,他缓缓道:“以后慢慢想。”

是啊,时间多的是,欧阳暖这样想,可是好像还是有什么不对……再仔细想下去,只有头痛欲裂的感觉,心底深处那个不见底的黑洞仿佛释放出无尽悲伤的情绪,让她喘不过气来,她痛苦地流出了眼泪。

肖天烨轻轻问道:“告诉我,你为了什么哭?”

欧阳暖摇着头:“我不知道。”

肖天烨道:“不知道?”

欧阳暖觉得那种头痛的感觉越来越剧烈,忽然掩面痛哭,道:“我真的不知道,不要再问我……求求你,别再问了……”

肖天烨瞧着她,皱了眉。握紧双拳,很快又松开,道:“好,我不问,只是我要告诉你,既然那是令你痛苦的事情,又何必去想起来,记不得一切,就会快乐得多。”

欧阳暖抬起头,泪水含在眼中,她喃喃地道:“可那也许是珍贵的……珍贵的回亿……”

肖天烨挨着她在她身边坐下,慢慢道:“珍贵的回忆,快乐的回忆,我都可以给你,把那些忘了吧。”

欧阳暖看着他春水般的眼睛,那里面似乎有一种诱惑,让人不由自主跟着沉溺进去,她的脑海中,陡然出现了一双温暖的眼睛,坚定执着,充满爱意,她捂住头,道:“让我想一想,好好想一想。”

肖天烨默默地看着她,起身离开。

欧阳暖的病情仿佛越来越严重,因为她拼了命想要把那些丢掉的东西想起来,可越是挣扎就越是无济于事,她开始害怕,害怕一切是声音,甚至不想推开窗子去呼吸外面的空气,最害怕的,是每隔一个时辰,肖天烨就会来看望她,她简直要被这个男人逼疯了,他那么不动声色,可他即使只是静静坐着,也能让人有一种可怕的压迫感,她从刚开始的不喜欢,到现在,简直有些害怕他了,她不懂自己以前怎么会喜欢这个人,欧阳暖整夜整夜地躺在床上,一遍遍地回想,可还是一片茫然,什么都没有。

最难熬的是夜晚,因为那时候一点声音都没有,有一天晚上她做了个梦。

那个梦似乎是很久很久之前发生过的事情,因为很熟悉,熟悉到令她的心脏怦怦地跳得厉害。

梦里是一座漂亮的大宅子,她坐在门口,不知道在等谁,然后那人终于回来了。而且那人拥有让她心动的面容,理所当然地对着她微笑。

他看她,温暖的阳光给他的身上镀了一层明媚的色彩,他清澈的眼睛里有阳光在熠熠生辉,他招招手,似乎对她说了什么,但同样在如何努力去听,也只能看到他的嘴巴张张合合,任何声音都听不到。她心里一急,大声地问道,但那人却落寞地笑了笑,仿佛不再想看到她似地,转身走了,她心里空落落的好像一下子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拼命地喊着那个人,然而却坠入无尽的深渊。

从梦中惊醒,摸了摸自己的脸颊,竟然已经泪流满面,为什么?

她看着自己手掌心晶莹的眼泪,心中疑惑,为什么竟会这样呢莫名其妙地掉眼泪?然后是难以言喻的心痛,这种心痛让人感觉心脏都快要裂开,却半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很快,她就开始浑身发烫,一阵热一阵冷,不只是心脏的部位,疼痛扩展到了全身,喉咙很渴,慢慢开始有灼烧的感觉,难受的将人逼入疯狂的境地,好痛好痛……几乎难以控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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