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庆王府内的客院里,刘曜坐在书房内书案前,神情极为认真的练着字。从小到大,他只要拿起毛笔开始写字,心情便会不由自主的平静下来。母亲在世时,他比现在要更加辛勤的练字和读书,主要是为了满足母亲的期许。而后来,景王并不在这方面督促他,他每次会拿笔,基本上都是为了抚平自己内心的烦躁罢了。
中午时受了伤的脚趾头,现在还在隐隐作痛。让他不由自主的就感觉烦闷。虽然庆王府的大夫很厉害,帮他扎了几针穴位之后,痛感已经减轻了很多了。可对于刘曜来说,这种受伤的方式是在算得上是屈辱了。所以,无论如何他的心情也平静不下来。因此,他才会非要忍着脚痛,在这里写字。
此时,太阳即将下山,闪耀着最后的光芒,将天地间染成一片金黄。透过开阔的窗户,这金黄而温暖的夕阳斜晖投映在他身上,映照的他的字都似乎添了金边似的,显出几分庄严。
刘曜原本纷乱的心情,在这样温暖的映照下,莫名生出些安宁来。
果然,他还是喜欢写字的。毛笔柔软的笔尖,顺滑而流畅的在洁白的宣纸上划过,留下一个个狂放而优美的字形。他内心中那些无处宣泄的疯狂和烦乱,好似都随着浓重的墨汁,透过他所书写出的那些狂野字形释放出来了一般,每写完一个大字,他的心情便要更安宁一分。
渐渐的,直到夕阳西下,再也不见一丝余晖时,刘曜方才停了笔。此时桌案上已经散乱了好几张狂放而妖娆的狂草。他写得最好的是隶书,因为以前练得最多。然而现在他最爱狂草。因为书写狂草时,在运笔间有一种无拘无束的自在和狂野。
唤了小厮来收拾,刘曜一瘸一拐的出了书房。外头的走廊里已经挂上了灯笼,在昏暗的灯光里,他突然觉得这样静谧的时刻其实很不错。
这座客院,有两进,前面是书房和厅房,后面是起居的卧房。庆王府财力甚巨,因此就算是客院,也建的美轮美奂。不过,这里还是要比他在岭南的院子要差上很多。在岭南,他想要什么,都会有人帮忙弄来送给他。所以,他的院子里,种得多是珍品名花;他的书房里收藏的多是古书名画;他的房间里摆设的多是古董名瓷……
然而这两年,他在岭南过得并不舒心。反倒是到了京城,到了这庆王府的客院里,他心里倒是安定一些了。这件事细说起来很有些讽刺的意味。可此时的刘曜并没有什么难过或者难堪的情绪。
因为在岭南他时刻都担心会遭人暗算,可在这里,庆王却会让专人来保护他。这实在不是一件只用难堪或难过,就能诠释清楚的。或者无论什么事情,想的透彻了,便会麻木了。至少相比于白天时,他那么容易就暴起,此刻他的情绪反而平静的像一汪静水。因为他第一次认识到,能好好的活着,是一件值得庆幸的好事情。
刘曜拒绝了小厮的扶持,自己一个人一瘸一拐的往自己卧房走回去。他隐约听说景王明日就会启程回岭南了。可到今天为止,他那位父王也没有让人过来给他传个话。不知道他是真的忘了他这个儿子呢?还是说他根本不想让他去送行?
刘曜摸摸胸口,那里仍旧是一团空洞,却并没有感觉到痛。想来他心底已经接受了目前的现实。只是,明日他父王离京时,他要不要去送行呢?他没让人给他送消息,是不是就是说并不想他出现?可身为人子,若到时真的不出现的话,他往后在京城的名声恐怕就完了。不孝啊……
就在刘曜想着明日要不要出现在景王面前时,景王却来到了他眼前。刘曜看到站在他卧房门前的景王时,忍不住愣了下。自从那次摔马事件之后,景王就再也没有主动跟他说过一句话。到了京城后,不知为何他们借住进了庆王府,景王就更不曾主动来看过他了。这是景王第一次踏进他住的这间小院。
“父王。”经过最初的惊讶之后,刘曜迅速的平静了下来。或许磨难能够让人成长。此刻面对景王,他虽然心中很惊讶也很激动,但却并不像之前那么愤怒和委屈了。
“嗯,进来吧,我有事要告诉你。”
景王一贯还是那副冷峻的样子,语气也是凉薄而冷淡的。但他能够平静的对他说话,便已经让刘曜感到十分诧异了。以往即便是日常相遇时,刘曜对他的行礼问安,他都是毫不理会的。而近日他竟然主动来寻他说话,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刘曜并不认为,是因为景王明日就要离开了,所以他才会突然想起来他这个即将留在京城许多年,来为他的岭南做质子的儿子。所以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重要到他必须亲自来告诉他。
刘曜跟着景王一起进了卧房。景王坐在外间安放的矮榻上,而刘曜很自觉地对他补行了一礼后,便恭敬而沉默的立在了一旁。景王眼看着刘曜做完一切,目光中闪出些许异色。他没料到,刘曜竟然会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开始学着褪去青涩,变得沉稳和成熟起来。
虽然他是那个蠢妇生养的,但到底继承了他们刘家的血。之前还以为他这一辈子算是被那蠢妇养废了,现在看来似乎是他结论下得有些早了。
不过景王并没有因此而对自己之前的做法感到后悔。刘曜若是能够从这段时间的事情里学会成长,他便依旧留做继承人。而刘曜若不能经过他的考验的话,也无妨。因为他的儿子很多,他是真的不介意再去选择别的继承人的。虽然他现在的儿子们一个比一个蠢。但只要他愿意,他就可以亲自选一个出来慢慢调教。
心思电转间,景王对刘曜有了新的评价。原本他是真的打算将他就此放逐在京城的,现在他却改主意了。不过五年的时间罢了,很短的,他还等得起。
“明日我离京,你要继续留在京城里,直到十八岁为止。”景王不废话,直奔主题的拿出一个木匣子放在身前几案上,对刘曜道:“你是我的儿子,留在京城也是为了我们岭南的安定,因此我不能让你觉得太过委屈了。这里,是我让人给你买的一座园子,还有两间铺子,再加上一万两银子。这些,就是你未来五年的所有家当。五年内,我不会让人再给你送银子或其他东西。你若想要在这里活的好一点儿,就全靠自己了。明白吗?”
刘曜略微怔了下,他没想到景王还会给他留东西。他以为未来在京城的这五年,要全靠自己了呢。他恭敬而平静的对景王施礼:“多谢父王,儿子明白了。”
景王看着不怒不恼的刘曜,面容严肃的又问了一句:“你当真明白了?”
刘曜抬头看了一眼目光严厉的景王,心里还是没忍住痛了一下。这五年,他是真的被放逐在京城了。景王的意思,他哪里有不明白的?虽然心痛,但他还是努力保持面色不变,镇定回道:“未来五年,儿子无论发生何事,必不会烦扰到岭南的。父王请放心吧。”
景王点了点头,脸上冷峻严肃的神色似乎放松了一分,对他的回答很满意似的说道:“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就好。未来五年,你在京城如何,我不过问,岭南亦不过问。你可以放心,只要你不自取灭亡,府里那群蠢货就再也不能找你麻烦了。”
刘曜这下是真的顿住了。以前,景王对他总是打压再打压。不但拔了他的手脚,甚至上次还摆出一副任他生灭的无谓态度来。此时,他却又告诉他,未来五年内,府里人再也不能找他麻烦了……他的父王,对他到底是怎么想的?他做出一副将他放逐的样子,却又保他性命。难道真是父子天性,他终究不忍他被人杀死吗?
景王没去管刘曜心里的惊讶和波动。他神色不变的继续说道:“除了这件事,我还有一件事情要告诉你。皇上这次将我留在京城这么长时间,所图只有一件事,那就是收回我手里对岭南的兵权掌控。”
“收兵权?”刘曜大惊。他们家是世袭罔替的藩王爵位,经过几代的经营,岭南对于景王府来说,就相当于一个国中之国。在岭南,景王便是真正的王。掌控一片领地,掌握兵权是根本。景王府之所以能够在岭南地界具有这么强的掌控力,便是因为他们掌握着岭南的军防。现如今,皇上终究等不及了吗?
“对,皇上要收回咱们的兵权。我专门过来告诉你这件事,便是想你知道,以后人们眼中的岭南景王府,和今日的必定有很大不同了。你若想在京城里安稳的活下去,以后还是收敛一下你的性子比较好。”说着景王站起身来,冷冰冰的又说了一句:“你若还如现在这般冲动莽撞。根本不用等岭南那群蠢蛋来害你,你自己就能将自己害死了。哼。”
景王冷哼一声,抬脚便往门外走去。刘曜心情莫名的焦躁。他忍不住追了两步,对景王问道:“父王,皇上要收兵权,这是要削藩的第一步。那兵权,您……交还是不交?”
景王停住了脚步,转过身来认真打量了目光焦急的刘曜一眼,然后冷冷的道:“这些事情不是你能过问的。不过,我可以告诉你,虽然我是岭南的王,但也是刘家的子孙。身为刘家子孙,我是不会反刘家江山的。所以你放心的在这儿待着吧。”
景王走了,最后却也没告诉刘曜他会不会交兵权。然而皇上既然已经出手,必然是势在必得的。岭南景王,是整个南唐领地最大的藩王。刘曜没想到皇上会第一个就拿他们来试刀。不对,他就从来没有想过皇上会削藩。若真的削了藩,那以后的景王府,还是景王府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