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费力地起身,看了看睡在旁边床上的男人,他的眉头紧锁,发出轻微的鼾声。他睡着时总是这个样子,仿佛在睡梦中也在为她的疾病费心。她看了看时间,四点整,距天亮还有很长一段时间。他一般都会在六点钟准时醒来,巡夜护士在这个时间也容易放松警惕,这是离开的最佳时间。她按下床头桌上监护仪的消音键,一只手伸进衣服里,一个个拔下粘在胸前的电极片,监护仪的屏幕上立即显示出“SPO2脱落、V1-6导联脱落”的字样。只有九十秒,九十秒后机器就会发出报警的“滴滴”声。她来不及脱下病员服,胡乱将一件灰色长及脚踝的风衣披在身上。
又深深看了一眼睡梦中的男人,她很想最后一次过去吻他,可这样做可能会吵醒他,她抑制住心中的念头,抹去眼眶中的泪水,在机器即将发出轰鸣的瞬间又按了一下消音键,打开门迈出去一只脚。
她原本是想就这样头也不回走出去的,可是还是有什么东西在羁绊她,那就是她深爱的男人。她忍不住折回来,坐在他的床前,细细端详着他。
他的嘴唇,他的眉眼,他的鼻梁……她目不转睛地看,几乎掏出眼珠子看,看得眼睛酸涩了也舍不得眨一下眼睛。她要把他的样子深深刻在脑子里,不放过每一个细节。她要记住他的样子,哪怕再过几十年,他变成了糟老头子,她也能认出他。
泪珠“啪嗒、啪嗒”滴落下来,有一滴落在他的脸上,她的心提起来,怕他会惊醒。可是他睡得太沉了,他是太累了。
“以后没有我的拖累,你终于可以好好休息了。”她为他掖了一下被角,心里默默地说,“我在天堂等你,记得一定要来找我啊。”
分针又转过去半圈,监护仪上的消音键已经被她按了多次。真的不能再等了,她再留恋他,终究不能陪他到老。她咬咬牙站起来,摇摇晃晃打开门走了出去。
穿过走廊,走进电梯,看着电梯里闪烁的向下晃动的箭头,她暗暗祈祷,这个时候他千万千万不要醒来。
黎明前的夜很凉,她裹紧大衣。大街上冷冷清清,偶尔有过往的车辆,她站在路边,没用多久竟拦下一辆的士。“玉女山。”她的声音虚弱而坚定,生怕一个犹豫就会令她打消念头。
虽然一路上全是借助工具,达到目的地时她已然虚脱一般,轻飘飘如一介游魂晃悠悠往前飘去。
“小姐,你怎么了,要不要我帮你。”一个年轻的小伙子看她的脸色这么差,很关切地问。
“不用,谢谢。我只是坐缆车有点头晕,一会就好。”
小伙子走了,她看着他的背影,当年她也是这么在背后偷偷看着一个背影,可是最后她和那个背影的主人携手至今,至今,也只是到今天而已。
她看向天边,太阳还没有升起。这是最后一次来看日出了,从断夫崖看到的日出特别美,她曾经很多次来到这里,没想到这里也是她结束生命的地方。
“哇,好美啊!”
当太阳真像传说中的那样跳跃着升起的时候,山顶上的人群里爆发出了一阵欢呼声。玉女山是南江市有名的旅游景点,断夫崖则是它最大的卖点,不光是山上风景秀美,从断夫崖上观看日出更是一种美的享受。据说玉女山很久以前并不叫玉女山,也没有断夫崖,只是一座绵延千里的山。山下村庄里有一位美丽纯真的少女,她和村里年轻英俊的小伙子相爱并结婚。丈夫为求功名去京城赶考,少女在家里日思夜盼,一年后却等来了丈夫的休书,原来他中状元后娶了相国大人的千金。少女悲愤交加,在山顶一棵书下上吊而死。后来状元郎衣锦还乡,路过少女吊死的地方时,原本晴朗的天突然乌云密布,一道闪电从头天而降将状元劈成了两半,这座山也一分为二,一边是垂直而下的悬崖,另一边则消失得无影无踪,只能看到一片一望无际的大海。据说那天的雷声响彻云霄,连刚升起来的太阳都被吓得瑟瑟发抖、脸色煞白。人们为了纪念那名少女,将山改为玉女山,这段劈断的山崖称为断夫崖,用来警醒后人对爱情忠贞。现在玉女山成了旅游区,断夫崖也渐渐被诠释成亘古不变的爱情,更多的人来这里是为了看日出,年轻的情侣居多。只要不是阴天,都能看到太阳像爬楼梯一样一节节升起,再加上萦绕在海面上飘渺的雾气和天边漂浮的白云,真是宛若仙境,摄人心魂。
此时大家都在屏住呼吸抑制住自己即将喷薄而出的欢呼,“咔嚓、咔嚓”按下快门,留住这惊丽的瞬间,谁也没有注意到一个瘦小的女人正在渐渐向悬崖靠近。
在别的地方看到的日出,太阳都是徐徐的慢腾腾地冒出来,这里由于雾气笼罩和海面映射的光晕使太阳看起来和别的地方的不同,当地人还为此专门写了一段凄美的爱情故事,旅游局靠着这个故事,为玉女山吸引了一批又一批的游客,感动了一拨又一拨的人。过去她也曾为这个故事感动过,她在很多的场合,向很多人讲起过这个故事,因为这个故事她很自豪自己是南江人,当年她怀着一颗纯真向往爱情的心来这里看日出,心情也是充满了憧憬、惊讶、激动、兴奋,可现在,她看着灰白的太阳,感觉它很像自己饱受病痛折磨时的脸,可是太阳很快就会散发出灼热的光芒,而自己,马上就像一枚陨落的残星,奔向万劫不复的深渊。
“子奕,这里是我们初次相遇的地方,在这里,我找到了我渴望的爱情,也是在这里,我们许下一世盟约,还记得订婚的那天,我们又一次来这里看日出,在太阳升起的那一刻,你把戒指戴在我手上。你说,你会一生一世爱护我,绝对不会像那个绝情的状元郎一样抛弃自己的妻子,我心若磐石,永不动摇。磐石有时冷,丝柔无断绝,可是,现在我就要做无情的丝柔了,我必须先走一步,我不想让你和爸爸亲眼看到我生命走到尽头的样子。”
她闭上眼,脑子里闪过子奕英气逼人的脸,泪水止不住簌簌而落。
四年前,她第一次来这里,美丽的日出让她心醉,但更让她心动的,是那个迎风而立的修长侧影。他如苍松一般挺拔,侧着身子站在人群的边缘,脸上带一种忧郁气质,与他明朗的外表格格不入,太阳逐渐亮堂起来,洒下的红晕色光芒将他的身影勾勒得愈发清晰。
相机的声音惊动了他,他转身,看到了直直正对着他的镜头。她感到很不好意思,他则大度地笑了:“你好,我叫林子奕,是这里的维修工。”他的声音如他的人一样充满了魅力。后来她才知道,他在本市一所大学本科班读设计专业,周末来这里兼职,他的自力更生让她对他的敬佩又多了几分。
那天他充当她的导游,和她一起结伴游山。他幽默风趣,见多识广,她发现竟和他无话不谈,两个人的默契让她脸红了一次又一次。
有隐隐的疼痛传来,很快变成钻心的刺痛。她捂住胸口,大口喘了几口气。以她的体力,即使是借助缆车,能登上山顶也已是不易,支撑她到现在的,是心中对子奕的爱和眷恋。
“子奕,我选择在这里离开,希望来世,我能做你健康的妻子,和你白头偕老。爸爸,对不起,妈妈去世得早,从小就是我们父女俩相依为命,您为我受了那么多的苦,却还是让您白发人送黑发人,不是女儿忍受不了病痛的折磨,而是不想再让您看到我痛苦的样子,女儿早晚要走,还是让您少因为我心力交瘁几次吧,这是女儿唯一能为您做的。”
太阳依然是一抹温柔的白色,她知道,它很快就会散发出凌厉的光芒,将这里的阴霾一扫而光。现在子奕和爸爸一定知道她失踪了吧,一定在焦急地四处找她。
“妈妈,我看到有一个人跳下去了。”
一个孩子用力扯着妈妈的衣袖,女人停止拍照,往悬崖方向看了看,只有一缕一缕的雾萦绕在悬崖下方,偶尔有只鸟飞过,为山崖平添了几分苍凉的气氛,与崖顶人头攒动的热闹很不相称。为了防止游人坠下山崖,悬崖边上都用层层的铁栏杆和粗重的铁链围住,栏杆有一人多高,而且游客为了自身的安全都很自觉地不去靠近悬崖。她拍了拍儿子的头说:“不会有人掉下去的,宝贝一定是看错了。”
“可是,我明明看到是有人掉下去了。”儿子依然坚持自己的意见。
山上又爆发出一阵惊叹,女人抬起头,发现太阳已经由刚才的暗白变成了一只红彤彤火球。她懊恼自己没有看到它一瞬间的变换,口气变得略带责备:“孩子,专心点,别错过了接下来的风景。”
她又拿起相机,她不知道,刚才拍下的照片中,有一张锁定了一个触目惊心的镜头:惨白的太阳下面雾气濛濛,一个女孩的身影在雾中若隐若现,她面目透着狰狞的惨白,如鬼魅般飘无,又仿佛秋风中走向死亡的瑟瑟落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