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据灵岩山下村民的指引,施施一行人在半山腰的兰谷找到吴王夫差和姜夫人的坟墓——若不是石碑上深刻的几个大字,没有人相信叱咤风云的一代中原霸主,已然在英年之时寂寂地掩于黄土之下。
施施缓缓伸出手抚着墓边新生的野草,这些新生的草叶是黄绿色的,触到手指有柔软而干燥的触感,旁边有棵槐树正当花时,枝间的槐花累累,些许花瓣飘洒下来,让施施模糊想起刚到灵岩山慧园那一年,槐花也开得如此芬芳,夫差的笑容俊朗如三月春风,她认为的幸福触手可及……
“很冷吧,”施施手指深深地插到土里,喃喃地道,“阿轩,你躺在泥土里面会不会觉得冷?”
“还好,有未央母女陪着你……我——失信了,未能与你同生共死、不离不弃……”
被阿松抱在怀里的姬忆公子看到母亲表情和平日不同,惊慌地哭闹起来,施施恍似听不见儿子的哭声,只是专注地盯着墓边的一丛石竹花喃喃自语,阿松和阿樟只好哄着姬忆去一边的草丛捉蝴蝶玩耍。
春杏想到三虎是和吴王结过血盟的影卫,吴王殿下已经长眠于地下,三虎和阿青等影卫也肯定不在人世了,她一时间也悲从中来,对着跪坐在墓前的施施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全味酒楼里那位老人的讲述犹在施施耳边回响:‘那一年,越王突发奇兵攻陷姑苏城的南城门,吴王不敌,弃城退到秦馀杭山的军营,准备纠集精兵与越人决一死战……只没想到,越国大将军范蠡棋高一招,把隐居在灵岩山上的吴世子姬友捉做人质,逼迫夫差投降称臣……’
‘吴王殿下哪堪受这等屈辱?他宁可自刎而死,也不愿像越王勾践那般为活命苟且做奴三年……只可惜了姜夫人那等贞烈女子,带着刚出生不久的女公子殉了吴王殿下……’
‘那个害得吴王殿下国破家亡的美人儿施夷光,听说是在吴王宫被越人攻破之后,被越王带回会稽城收入后宫啦!越王殿下因她迷惑吴王有功,还想封她当左媵夫人……越君夫人说这等亡国之妖物,留下便是祸害,命人将施夷光绑上大石沉入太湖……还有人说,范蠡大人早在送施女入吴之前就与她有私情,因为施女被杀之事,愤然辞官投靠齐国……’
施施呆呆地想:自己终究只是个过客,就如同看一场电影入了戏、动了心,却始终改变不了电影的结局;又好像在做梦,看着梦境里面的人物悲观离合,自己再怎么努力,再怎么用情用心,也只能无力地看着那些人走向他们既定的宿命。
她的心口抽痛得像是游鱼落在岸上被日光炙烤,夫差就是她在这世间赖以生存的湖水,他不在了,自己只能干渴而死……她觉得眼里明明有泪意却胀胀地痛着怎么也哭不出来,深插在泥土里的十指,颤抖着想抬起来寻找口袋里的救心药丸,可是在潜意识里却暗示自己:就这样……停止呼吸吧……死去,就不会再这样难过……阿轩的魂魄兴许就在附近等着……
悲伤难抑的春杏没有发现施施的异状,呜咽着不停地拿袖子抹着自己的脸。
远处的姬忆蹒跚地跑着去追一只弹跳起来的蚂蚱,脖子上挂着的白色玉牌和金铃铛相撞发出清脆的响声,一个黑色身影在小姬忆前面停住,低头审视着姬忆胸前的白色玉牌,紧追过来的阿松和阿樟难以置信地盯着黑衣人的青铜面具,“您是……夜统领?”
‘夜华’不做声,伸手抱起姬忆,仔细地打量着那张小小的面孔,露在面具之外的一双凤目蓦地闪过一丝光亮,姬忆似乎从‘夜华’身上嗅到亲切的味道,不但不认生,还搂着他的脖子咯咯地笑起来,叫了一声‘阿爹’!
施施对身边发生的一切置若罔闻,眼前的景物越来越模糊,她努力睁大眼想再看一看墓碑上的名字,可是心脏的跳动已经越来越慢……
一双大手及时抱住施施即将倒下的身躯,‘夜华’感知到施施生命体征的消逝,在扶住施施的同时,将姬忆递到目瞪口呆的春杏怀里,一股热力顺着施施后背的膏肓输入她的心脉。
一刻之后,施施缓缓睁开眼,看清面前除去面具的一张沧桑满布、又极度熟悉的面孔,虚弱地笑了一笑,“阿轩……我就知道……你会在、黄泉路上……等着我……”
“坏丫头……”他已许久不曾开口,抚着施施的脸嘶声道,“这三年,我几乎跑遍大周的山山水水……都不曾找到你的足迹,你到底藏在哪里?!”
施施挣扎着坐起身,摸摸他的衣袖,是真实的,再摸摸他的手、他的脸,是真切和温热的!
“你——还活着?!是的,你活着!我就知道你没有死!他们说的我都不信,阿轩,你活着!那……”施施终于认清面前的男人是活生生的夫差,她颤手指着身边的坟墓,“那里面住着的是……”
“是阿夜。”夫差拉着施施走到墓边,用力握住墓碑的一角,“这里面埋葬的是我的兄弟夜华!”
夫差安慰着痛哭不止的施施,阿青和三虎上前来提醒夫差应该快些离开此地,以防他的行迹被越人发现;夫差点点头抱起施施快步向远处的桃林走去。
春杏看到活生生的三虎,从惊喜到愤怒,然后冷眼以对,抱着姬忆跟上夫差;三虎憨憨地笑着,跟在春杏后面逗弄着白胖可爱的小公子,阿青则低声和阿松、阿樟互道这三年之中各自经历的事情。
“阿施,我找了你三年,就想问你一句话,”夫差抱紧施施在自己怀里,生怕她突然不见了一样,将脸贴紧她的额头,“为什么要离开我?让我像疯子一样地到处找你,把家国都丢给夜华,阿夜他——”
“阿夜他是代我而死的!”
施施揽紧了夫差的脖颈,闻到他身上熟悉和噬人心魂的气息,深深地吸气,“我以为……离开,是成全……姜未央比我更适合做君夫人,而且……她有了你的孩子……”
“那不是我的孩子!”夫差长叹,“从周王城回来,我听说秦地九夷山有种奇草,能治你的宫寒之症,便想给你个惊喜,悄悄带着阿青他们去了九夷,令夜华扮做我的模样在宫里坐镇。”
“有一晚夜华在书房饮酒,恰好姜十三去书房见我……阿夜早就对姜未央有意,姜氏又有心侍夫,所以……只不曾想,姜十三居然因此有了身孕!”
“阿夜其实,其实是我的异母兄弟,只因他母亲身份低贱,先王在世时一直不肯让其入祖籍,只是让他从小做为我的伴读和近侍留在宫中,我也是在祖父离世之际才知晓阿夜的身世……阿夜和姜十三的事情,错并不在他们,我一时之间不知如间处置才妥当,与晋国的大战又迫在眉睫,所以决定暂将此事压下,待我归国之后再好生为阿夜和姜十三的前程筹算,只不曾想,你却因为此事不告而别!”
“未央怀的是夜华的孩子?”施施惊呼,“她直到死,都不知道事情的真相?!”
夫差轻叹,“此时二人在黄泉下同行,兴许已经知晓罢。”
“可是,你又是如何逃出越王的追杀?”
“自你走后,阿义把你留给他的那封信拿给我看,还说他若先找到你,不会再顾念兄弟情面,对你再不会放手。我知道他的性子是说到做到,当时就慌了……阿义说得对,我就是个昏君!不顾民怨,带兵北上与晋王争夺诸侯霸主,就是想证明我是个大英雄,没有被美色所累,在天下人面前宣布你是我的元妻,是助我成就大业的好女人,不是什么祸国妖女……”
“友儿因姑蔑代他赴死一事,直言放弃吴世子之位,愿在药谷为姑蔑守墓终生;此事给了我很大的震动,突然明白荣华名利终究是浮云流水,这一生真正快乐的时光还是和你真心相对的时日……我决定把王令交给夜华,他是我姬家血脉,我如此所为,也并无大错。”
“于是,我在庙堂禀报神灵和各位祖先,认下夜华为我的亲兄弟,并将吴国的社稷交到他手中,我的余生的愿望便是找到我的妻子施姬,和她携手江湖逍遥此生……可是夜华誓死不肯接任王位,只肯在我离国的时日,以我的身份代掌王令。”
“我拗他不过,便同意他的权宜之计。在我远至燕赵寻你之时,听到越国再次入侵姑苏城的消息,日夜兼程赶回吴地,夜华和姜十三皆已罹难,吴国已不复存在,我只来得及将友儿和其他吴氏子孙送至南越百夷,在那里为他们开辟了一个安身之邦。”
“今天是阿夜的祭日,我与三虎阿青来此为阿夜夫妇做祭礼,天可怜见,居然让我遇到你们母子!”
施施含泪笑道,“是夜华将军,还有未央,冥冥之中指引我们相见。”
夫差深深凝望着施施的美目,在她额上印上一吻,“夫人的美色更盛当年,我却——已经老了!”
施施嘟起嘴,在夫差唇上蹭着,“不许说老,只要你活着,无论什么样子我都喜欢。”
夫差再也按捺不住全身心叫嚣地对施施的渴望,一偏头狠狠吮住那个朝思暮想的小小红唇,辗转地深深亲吻……施施轻哼一声,发出幸福的呢哝声……
远处的一株桃树下,立着一个白色的孤寂身影,那是刚刚从属下的传报中得到施施音讯的要义,他远远凝视着夫差和施施贴合在一起的身影,眼中微微湿润起来,形状好看的薄唇微微勾起,绽开一个又是安慰又是辛酸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