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面前这位长得很像外公的老人,施施的眼泪流得更欢快了:生病的人本来就多愁善感、害怕孤独,看到这位老医师,施施就像看到自己前世的亲人,一把拉住石医正的袖子,呜咽着又叫了一声,“外公——”
“呃……莫哭,你的心气弱,可不能再哭了!”石老头没哄过小姑娘,看着施施梨花带雨的小模样着实心疼,急得直揪自己的白胡子。
旋波拿帕子给施施抹抹脸,“贵人听石医正石大人的话,若不是昨晚大人来得及时……”
“噢,谢谢医正爷爷。”施施被冰凉的湿帕子抹过脸清醒了许多,想到刚才旋波说是阿螳把疫医请来救她的,“旋波姐姐,等阿螳来了,你代我好生谢谢他,待我病好了,亲手煮香茶给他喝。”
“奴婢知道了,阿螳就在外面,一会我就出去向他转告贵人这番话。”
老医正进了内室之后,阿螳就在明堂里面竖着耳朵听着,听到施施开口说话,心里就安了三分,这会儿又听施施说出感谢、倒茶的话,不免心里先暖了起来。
“今天还得施针去热,明天老夫再来给你调调药方,就不必再用针石了……来,把针扎上,不疼的,别害怕啊。”
施施这声‘医正爷爷’没白叫,石医生破天荒地给病患好声好气地解释着;他示意施施往上挽好衣袖,拿出细长的金针扎在扎在她左臂的心包经上。
施施小时候有次感冒发高烧,外公也是给她扎针退热,所以施施看到老医师把寸许长的细针扎进皮肉一多半,并不觉得害怕,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下针的位置,嘴里小声地念着,‘劳宫、内关、郗门、曲泽……’
“小贵人学过医术?”石医正听见施施一个不差地叫出心包经上的几个大穴,很是惊奇的样子。
“噢,医正爷爷,是这样的,父亲是乡下疫医,虽未教过小女医道,但是小女子耳濡目染,知道一点粗浅的医理。”
石医正很是高兴,“小贵人双目清朗,五官端正,看面相就知道是个心地善良的聪明孩子,若为医者定有大成!唉,老夫行医数十载,在吴越也小有名气,可惜家中子孙无一人修学岐黄之术,一个个尽想着做官发财呐……”
他念叨到这里,忽然想起施姬是吴王的后宫妃姬,也不可能成为他的亲传弟子,便怏怏地闭了嘴。
把施施两臂的心包经大穴都扎上细针之后,石医正走出明堂,在一块粗布上写了几味草药,指使与他同来的小寺人阿蟾去前宫的药堂抓药。
阿蟾捏着粗布匆匆去了。
石医正眯眼瞅瞅桌上的食盒和候在一边的阿螳,“你这小家伙,是来送早膳的?”
阿螳恭敬地弯下腰来,“回老医正,小的名叫阿螳,是后宫膳房的使徒。”
“噢,都拿来些什么好吃的?老夫一早就来了,还未用早膳呢!呃,里面那丫头大病初醒暂时还不能吃硬食,顶多能喝口米汤。”
阿螳一听这话,立刻打开食盒把里面的东西摆到桌上,“汤食还热着呢,老医师不嫌小人带来的这些食物粗糙,将就着先用些?”
“嗬!有肉有浆,还有盐菜和米饭……老夫一看胃口就开了,快盛出些来,老夫去洗把手。”
石医正先进内房给施施行了一遍针(把扎在穴位上的针旋转一下),才到房角木盆里认真地洗了手,坐在木桌前慢吞吞地品尝阿螳拿来的饭菜。
他看得出施施身上中的是慢毒,除非是有人在一日三餐中巧妙地做了手脚,不然出身疫医之家的施姬不可能一点都没觉察到自己身体的不妥。
施姬这小姑娘很对他的眼缘,他得给这丫头找出问题的根源来,不然这一次他救下施姬,过段日子,那藏在暗处的黑手还是会置施姬于死地。
肉脯煮得很烂,有花椒、小茴和草蔻的香料味儿;老医师仔细品着牛肉片,又看一眼摇着尾巴等他扔块肉下来的小狗‘兔子’:这小家伙是离不得肉食的,长得又肥又壮……以往的肉食肯定是没问题。
老头又喝了口热米浆,微微发酵过的米汤加了几勺枣花蜜,味道清甜、色泽正常,嗯嗯,好喝。
再挟过一块酱青瓜,这佐饭的盐菜腌得正是时候,不愧是王宫大饔的手艺,连盐渍菜都做得这么酸咸爽口,让人食后胃口大开……
只是,大料的味儿过重了,要是少放些香料更能突出青瓜本身的爽脆,石医师就着酱菜吃了半碗糙米饭;他刚想放下筷子,好似想起了什么,又挟起一块酱菜咬了一小口:这余味是……原来如此!
抓药的阿蟾这时候正好回来了,石医正指着那盘酱瓜对阿蟾说,“这盐渍菜味儿不错,你给老夫装起来,老夫要带回去好好尝尝。”
阿螳觉得奇怪,但是马上跑到门口摘了一片芭蕉叶把酱瓜包起来,递给阿蟾,阿蟾小心地把酱瓜放到药箱的一角,然后拿了药包去柴房煮汤药。
老医正的医术果然了得,等到那把子长针从手臂上一一拔下,施施就觉得压在胸口上的大石头被人搬走了似的,呼吸轻松了许多,她刚要开口道谢,石医正却拿了一根梅花针,狠狠地扎在施施中指尖上的中冲穴上。
施施痛呼了一声,看见自己指尖的血滴到地上,竟然是黑漆漆的颜色,一下子倒忘了手痛,“老爷爷,我的血怎么是黑的……是发烧的缘故还是吃错了什么东西?”
石医正捏起她的另一只手,又是用力一扎,答非所问地道,“老夫刚刚把小贵人的早膳给吃了,啥都好,就是那盐菜味道不好……要是不想再犯心病,吃食上得清淡些。”
“噢。”施施没听明白,旋波却在一边变了脸色:夷光果真是中了慢毒?!盐菜……自己平素口味偏淡,一般很少吃酱菜佐饭,又只在桑园吃一顿早餐,因此没有中毒的征兆;夷光却爱吃咸菜,每餐都把酱瓜吃得干干净净,原来是那酱菜有问题……
经手饭菜的除了做膳的内饔就是阿螳,阿螳……他是绝不可能对施姬下毒手的,明天一早听说夷光病重,他那般担忧害怕不是装出来的,若不是他在药堂苦求陈疫医,那陈疫医就随手包了些去风寒的药给他,根本就不愿进这冷宫来给施施把脉……
能指使得动内膳房饔人给施姬下毒的人,只能是后宫那些身份高贵的夫人!
旋波倒吸了口冷气,夷光都落到禁足冷宫的境地了,还有女人视她为死敌?!
‘但愿不是郑旦那个贱人做的勾当!’旋波暗中咬牙,打算明天就去芳华园试探一番。
石老医师眼看着施施把药喝下去,等了一刻钟,重新为施施把了脉,眉头才舒展开来,“再服几剂药应当就无事了,但是心脉受过这等损伤,当仔细调养才行;须记得以后不可受风寒,不能贪食生冷食物,你既学过医理,老夫就不多赘言。”
施施用力点着头,“医正爷爷明天再来桑园吃早饭吧?让阿螳多送些来?”
石老医师呵呵笑着应下,嘱咐旋波一会给施贵人喝碗米浆,饭菜暂不能进食。
旋波一一应诺,把石医正和阿蟾送到园门口。
石医正一出园门,海总管就迎了过来,看近旁没有别的宫女寺人,海总管对石医正压低了嗓音道,“老医正啊,您总算出来了,主上打发咱过来望了三趟了!冷宫这位小主子……”
“人是救活了,心痹的病根子是免不了地,只要是以后她不劳烦心神,也倒无大碍。”
海总管也松了口气,他是吴王身边的老人,看到主君一早就出了寝房在园子里踱来踱去,既无心思用膳,也没心情习武,到了上朝的钟点就皱着眉头去议政殿了,期间几次打发他去桑园看看情况。
看来,主君对越王进献的这位小美人是上心了,阿海知道主君这么多年并不在女色方面上心,这一次恐怕是动真格的了,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祸事。
海总管心里盘算着小九九,把石医正带到吴王殿下的外书房,等主君下朝之后详细回禀施女的状况。
议政殿里气氛很不融洽,伍相国一见范蠡出现在吴王宫的前殿就气不打一处来:今天进献美女,明天送上雕花楠木,这越王君臣分明就是想把吴王殿下往腐化享乐、色令智昏的火坑里推!
更可气的是,朝中这些上大夫们不知道得了越人多少好处,还一个个地在吴王面前替范蠡说好话,整个朝堂上的文武群臣几乎把他伍子胥一人给孤立了!!!
好在,吴王殿下还算听得进他的话,从昨天起就下令让范蠡把巨木运往平江北段,做为当地工匠造战船之用。
“越国右相范蠡大夫到——”
随着寺人的唱报,身穿朱色官袍、发绾簪髻的范蠡步入议政殿,他嘴角轻抿,一双琉璃般的眸子亮如点漆,明显比上一次来姑苏城的时候消瘦了很多,原本很合身的官袍,穿到他瘦硬的身上,有一种超乎寻常的飘逸。
夫差注视着范蠡微微点头:这样一个俊伟出众的男子,也难怪施姬因思念他而抗拒自己的示好;想到这一点以及施姬至今病情未明,吴王的心里更加烦躁不安。
今天范蠡进宫是来辞行的,在姑苏城这段日子对他而言算得上是此生最大的煎熬:进献神木给吴王建新宫的事屡受伍子胥阻挠,昨天又得到旋波用白玉鸟送来的密报,施夷光病重危在旦夕!
是因为他的那番不近情理的话,使得夷光心神不堪重负才大病不起的么?范蠡一夜未眠,在宫墙下徘徊良久,却找不到潜进后宫的好时机;直到现在,对夷光的担忧让他心里头一阵阵地针扎般的悔恨内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