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3章 懦夫

文帝清冷的眼睛看过来,看进楚少渊惊讶的眸子里,将他那些疑惑通通都收进眼底。

轻叹一声,文帝不再说话,转头往乾元殿的殿外走出去,扔下一句:“你跟我来。”

楚少渊神色未明,他注意到了,父王说的是,跟我,而不是跟朕,那即说明,父王要对自己说的事,对父王来说也是十分重要的,重要到,他都忘了习惯性的加那个尊贵的自称。

他连忙大步跟上文帝。

除了观星阁,阁楼的小书库,他不知道父王还会领他去什么地方。

殿外的一大干臣子见文帝踏出乾元殿,都面面相觑,惊讶极了,往常即便是有再要紧的事情,文帝都不会踏出乾元殿,只是将臣子们招进殿中询问,怎么三王爷一进宫里,皇上就从殿中出来了。

惊讶还没落下,就看见安亲王也走了出来,亦步亦趋的跟在文帝身边。

原本还有臣子恭迎上去,想询问一二的,可抬眼看见文帝脸上的肃杀之意,都缩了回去,俱都低着头恭送文帝的背影。

楚少渊那双漂亮的眼睛沉了下来,幽暗的光芒一闪而过。

沿着宫道走了很久,楚少渊不知道这条宫道究竟通往哪里,但他清楚这不是通往观星阁的路,与云华宫也离得很远。

逐渐越走越近,在屋顶上高高陡峭的琉璃瓦乍现在眼前时,楚少渊的眸子紧缩了一下。

这屋顶上的琉璃瓦,他好像在哪里见过。

他回忆片刻,忽的睁大眼睛,这琉璃瓦,正是当年云华宫大火之前,铺在云华宫屋顶上的那一大片的琉璃瓦,当时他年纪小,记得虽然不多,但在他记忆里却是有这片琉璃瓦的。

因为这一大片的琉璃瓦十分特别,中间烧得是天蓝色,而两边却十分的薄,高高的翘起,一块摞着一块,不但遮阳挡雨,尤其在云舒星盛的夜色下,能够透过琉璃瓦之间的缝隙看到遥远的天际。

他目中满是疑惑,不由得去看文帝,文帝却没察觉到他的视线,快速的走进了这一片华丽的琉璃瓦装饰的宫墙里。

这是一个不大的院落,院落之中种满了蔷薇花,此时正值花期,一大片一大片的蔷薇花在枝头怒放,整个宫墙上都铺满了瑰丽的花朵,空气当中满是甜腻腻的蔷薇香气,院子正房的窗户边,种着一大颗的梧桐树,树叶茂密,枝叶繁盛。

院子的另外一边架着一架秋千,铜丝箍得紧紧的,下头木板子用的是上好的梨花木,上头刷了一层清漆,在阳光下隐隐的发着光。

楚少渊隐隐觉得眼熟,可到底想不起来在哪里看见过这院子了。

这个院子里只有门外守着一个宫人,而这仅有的一个宫人,楚少渊却是认识的,且十分熟悉,正是白姑姑,她在见到文帝后,便默默的退了下去。

楚少渊看着白姑姑,眼神有些晦涩。

文帝的手按在门板上,久久的没有推开门板,很是犹豫不决。

“父王……”楚少渊唤了文帝一声,但唤完之后,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或者说文帝给他的感觉让他觉得有些不大对劲,反叫他不知道该不该询问出声了。

文帝转过身,看了楚少渊一眼,“你要的答案,就在里头了。”

文帝立在一旁,一点儿没有要进去的意思。

楚少渊心中莫名的腾起一股子叫他说不明白的踌躇,他记得从西北回来的时候,曾经问过父王关于母妃的事情,父王当时只是敷衍的回答了他,并没有详细说,而今天却一反常态的将他带到了这个他从未到过的宫中,还说他要的答案就在里头,这叫他忽然不敢推开这扇门,不敢进去看他要找的那个答案了。

他紧紧的捏了捏手掌,犹豫不决的停在那里。

文帝淡淡笑了一声:“怎么?事到临头了反倒退缩了?这可不像是朕的三子啊!”

楚少渊被文帝这样一说,也笑了笑。

是啊,事到临头了,既然是他一心想要找的答案,那他便索性推门进去,再坏也不过是被父王所厌弃罢了,还能够有什么最坏的事会发生呢?

他伸手覆上门板,然后轻轻的推开那扇并不算厚的雕花木门。

“嘎吱”一声沉闷的响声,木门悠悠的被推开,楚少渊看向屋内。

阳光照射着琉璃瓦,从琉璃瓦的缝隙当中投射下来许多的光束,将屋里打得片片斑驳,光晕之中,楚少渊看见了屋子里精美的摆件,从屏风到花瓶,无一不精无一不美,不论哪一件拿出去,都是价值连城的宝物,而这些却通通没有进入楚少渊的视线。

因为他看见了停放在屋子正中间的那一尊十分通透的,两米左右长的,折射着光晕的水晶棺。

他浑身一震,忽的记起来,这不正是他某一回做梦,梦里出现的场景么?

他回想起那个梦,忽的脸色一变,大步踏入屋内。

而在视线落在棺木上的那一刻,在他看清楚棺木之中的女子时,他愣在了那里。

棺木之中安然静卧的女子的面容,与他竟有八分相似,尤其是眼角下的朱砂痣与他如出一辙。

他浑身一震。

这个人,这个女子,不是母妃么!

“父王!母妃她……她…怎么会在这里?”楚少渊扭过头便去寻文帝。

文帝看进来的目光之中,幽深的暗沉的凝聚着光芒,像是一潭死水忽然活了一般。

许久之后,他才轻声回应楚少渊:“是,你母妃这么多年,一直在这里。”

文帝慢慢的踱步进来,目光胶着在水晶棺里的女子身上,一刻不愿挪开,就在这样专注的目光之中,文帝清冷的面容渐渐浮起了一抹笑容,那笑容很暖,像是冰雪初融,像是阳光和暖,像是和风轻抚过脸颊一般,没有一点点的攻击性,触目所及皆是温情。

文帝将手覆上水晶棺,隔着被打磨的光滑透亮的水晶,一点一点的抚上女子的眉眼,以及眼角下的朱砂痣,他那样温情的目光,就连楚少渊见了,都有些不习惯。

楚少渊心中有许多话想要问他,可这样看着,反倒一个也问不出口了。

文帝静默的看了女子许久,声音和缓:“你一定觉得奇怪,为何你母妃她都已经死了,我却不许她安葬在皇陵,反倒将人强自留在了宫里,甚至做了这么一口奇怪的棺材……呵,若是让别人知道了,还以为我是憎恨她,才会让她不得安生,但其实上…”

他笑着摇了下头:“若说恨,也该是她恨我更多一些,若不是因为皇位,她也不至于如此,也不至于要耗费她的心神,拉拢臣子,整顿工部,户部的苛捐杂税也要她一手料理,她原本该有更悠哉的一生,纵|情山水,快意人生,不论是行医济世、开商行、酒楼、首饰铺也好,亦或是回乡种田也罢,她总能有许多新鲜念头,总能想到新鲜玩意儿,即便是在最难的时候,她也没有愁眉苦脸的时候,总是这么笑吟吟的,让人看了就从心里觉得,这日子其实也不是没有指望的……”

楚少渊静静的听着,其实这么多年以来,他是不太明白的,总有人不断的说起母妃的聪慧,母妃的智谋,母妃她不输于男子的气魄。

实际上,他并不清楚母妃的生平,而且他也实在不太想知道那么多,他要追查的只是母妃真正的死因。

因为在他的眼里,不论母妃是什么样的人,都不要紧,就好比说,治国平天下这样的事,本就应该由男人一肩抗下,让个女人为了自己在外头抛头露面,到底算得上什么男人?

所以即便母妃再强大,再足智多谋,他都是不想知道的,因为知道的越多,他就越心疼母妃,他就越在意,母妃她一个女人家,当年到底是被逼到什么份儿上了,才做了这么多男人该操心的事情?

在他眼里,女子就该是像他护着的晚照这般,安安生生的在家中主持中馈,闲着便看看书,听听曲,或者出门上上香,四处游玩,女子是应该被呵护起来的,不应该将这些辛苦的事平摊在她们的头上,尤其这个女子是自己心尖尖上的人,则更应该被好好呵护。

所以在听到文帝回忆过往的时候,楚少渊心中是没有多少感触的,他只是觉得年轻时候的父王,或许真的如同武宗皇帝说的那样懦弱没有主见,否则怎么会任由母妃这么一个女子为他出头呢?

事实上,文帝也确实如同楚少渊心中所想的这般,在早些年还是废太子的时候,就是个优柔寡断没有主见的人,所以他遇见了颜如雪,所以颜如雪才会成就了他。

文帝陷在回忆里,心中的那根刺被狠狠的拨动,让他忍不住便想要告诉眼前的孩子,他的母妃是个多么聪慧不凡的人,可看到楚少渊眼底那抹轻视时,忽的止住了话。

早些年的自己,即使回忆起来,自己都觉得真是个懦夫,而他在面对自己最喜欢的儿子的时候,如何能够全盘托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