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为你会和承恩公见上一面再走。”十七郎歪在胡床上,毫无形象,手边是才上市的葡萄,青翠欲滴,浇了蜜浆,还是有些牙酸。
萧南不以为然:“我不见他,难道他就不知道是我了么?”
“那倒是,”十七郎嘿然:“陛下的乾安殿,就是个筛子。”
萧南不应声,慢慢煮他那一壶茶,水在壶里,开始咕噜咕噜响,水汽漫上来,润湿他的面孔。
十七郎兴致勃勃问:“你当真认为……是南边那位干的?”
萧南不置可否:“只是有这个可能。”
十七郎却摇头:“我瞧着不像。那位的手再长,也伸不进昭阳殿。要说他能,柔然那边也能了,他们指着看我朝中笑话,可不是一年两年,宫中胡儿也多,势力盘根错节,连太后都看不住。”
“陆家从前虽然和北边打过交道,如今,却都在长江边上了。”萧南说,言下之意,柔然犯不上和陆家过不去。
“那也够险的,这招,”十七郎咬着葡萄,含含糊糊说:“陛下也就罢了,这要朝中人说你贼喊捉贼——”
阳光透过碧纱窗,十七郎惫懒的眉目,在光影流转中,转瞬即逝的锐气逼人。
他原本就长了过分锋利的眉目,只是平日里隐藏得好——就如同萧南原本就是个落魄王孙,只是他的落魄,不是每个人都能看得出来——除非他有意让对付看到。萧南往茶水里加一勺盐。
“我没有贼喊捉贼,”萧南说:“我只是没有证据,而刚刚好这种说法,对我最有利。”
要的就是朝中有人生疑,而两宫知他无辜。
明明无辜,却为君分忧,因此背上嫌疑,无论皇帝、太后,还是陆家,包括皇后在内,没有不感激他的。
有这份感激在,事情是真是假,都无关紧要了。
渐渐地,时间推过去,众口铄金,那些自以为聪明的人会越来越趋于相信,帝后大婚上的意外,是南朝细作所为,也会在一次又一次的彻查中,确认他的清白。燕朝上下因此对南朝生出的仇恨,是他乐见其成。
整个燕朝,不会有人比他更了解他的皇叔。如果燕朝要对南朝采取行动,就一定会考虑他的意见。如果运气够好的话——当然的,他会有这个运气——陆家会让他有机会接触军中将士。
他会好好利用他们的感激,或者歉疚。
萧南凝思太久,十七郎眼珠一转,凑过去问:“你当真……不信天谴?”
“你信?”萧南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反问。四目一对,若无其事各自错开。萧南道:“绣衣自尚服局送到陆家,陆皇后穿上绣衣,受金宝玉册,之后进宫成礼,这一路,没有发生任何意外。”
如果这当中有意外发生,任何一个阶段都可能会被叫停,而整个流程,又都在众目睽睽之下。
十七郎笑道:“你都打听清楚了。”
“然。”萧南简洁地回答。
“既然陆家拿到绣衣的时候,没有出错,皇后进宫,也没有出错,那么这个错,到底出在哪里呢?”十七郎似是自言自语。
“有个可疑的时间点。”萧南指出:“照常理,陆家自家人不至于自掘坟墓,但是如果尚衣局的女官,或者陆家奴婢中有被买通的,或者索性双方都有内贼,绣衣一开始就有问题,也不是全无可能。”
说到这里,萧南看了十七郎一眼,继续道:“但是这样,也没有办法保证陆皇后换上绣衣之前,不检查最后一遍。所以最好的时间点,应该是在绣衣上身之前的瞬间,偷梁换柱。”
“但是之后,”萧南又质疑道:“陆皇后还须得受册,登车,进宫,那都是在陆家眼皮子底下发生的事——那人总不可能把陆家上下都买通。”
“如果是长御、侍中,被买通了呢?”十七郎道。
前去迎接皇后的长御阿朱,和女侍中,是最接近陆静华的人,如果她们在整个流程中引开陆家人,或者引开陆家人的注意力,全程遮掩皇后背后的血字,如果有足够好的运气的话,也不是做不到。
但是设计这样一个局的人,怎么会把全部希望寄托在运气上?一旦事发,那可是灭族之罪。除非——萧南微微颔首:“如果太后不怕丢脸的话——”
这世上能够差遣阿朱的人不多。皇后于大婚上出现意外,明面上丢脸的是皇后、是陆家,但是究其实,是整个皇族的脸面、朝廷的颜面。萧南并不认为太后会丧心病狂到这个地步,但是一时间,他也找不到更好的解释了。
毕竟,太后是最后的受益者,不是么。
十七郎瞧着他的表情,轻吐了口气,看来事情真不是他干的。心情略略好转,说道:“你不信天谴,但是咱们那位陛下,却是信了。”
“哦?”
“你告退之后,陛下就召了承恩公进宫,没多久,又召钦天监,钦天监老秦唬得脸都白了。”十七郎想起钦天监的脸色,伸手做了个鬼脸:“唔,就这样!”
他年轻俊俏,就是鬼脸,也不难看。但是如果换成钦天监老秦那张蛛网一样的老脸,萧南忍不住笑:“别这样,老秦也不容易。”
“谁说不是呢,”十七郎笑嘻嘻接口:“我都怕他出事,撺掇了阿秀给陛下送浆水——”
“阿秀?”萧南似笑非笑瞟他一眼。
十七郎摸摸鼻子,他素来脸皮厚,也不在意萧南打趣,正色道:“自然是阿秀,别人哪敢去触这个霉头。阿秀送浆水进去,看见老秦就跪在地上,结结巴巴说:“臣、臣……臣不敢妄加揣测——””
他学老秦颤巍巍的口音。萧南的书房不小,但是终究不似乾安殿阴森:“你猜陛下怎么说?”
“朕恕你无罪。”萧南一笑。
十七郎多少有些诧异:“你倒猜得准。”如果换做嘉敏或者贺兰初袖,就不会意外。萧南揣摩皇帝与太后,不是一朝一夕,他能猜中皇帝怎么想,怎么说,有什么奇怪。
对十七郎的诧异,萧南多少有些得意。在他看来,皇帝会说这个话,无非是以为,钦天监会如他一般,硬生生把凶兆拗成祥瑞报上来。
“老秦怎么说?”他问。
萧南一向不解释,十七郎虽然心里郁闷,片刻也就抛开了,说道:“说起来我也佩服,老秦这么个胆小如鼠的货,明知道那位忌讳,这一次,竟是赤胆忠心说了真话,他说:“那是谶——””
谶语这种东西,几千年了,没有断绝过。
周朝时曾有童谣,唱说“檿弧箕服,实亡周国”——卖桑木作的弓箭的人,日后会灭亡周国。一对卖桑木弓箭的夫妇因此逃亡褒国,在逃亡的路上,他们捡到了一个女婴,就是后来的褒姒。
烽火戏诸侯,千金买一笑,西周亡于此,之后,就是春秋了。
然后始皇。
据说秦始皇曾得天书,书上说“亡秦者胡也”,这五个字,让秦始皇使大将蒙恬拓边,却匈奴七百余里,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马。但是始皇万万没有想到,他一手创立的帝国,并非亡于胡人,而亡于他的儿子,秦二世胡亥。
再后来新莽篡汉,天下未乱之前,就曾有谶语,说“刘秀为天子”,这句话曾令三公之一的刘歆为了应谶,更名刘秀,当时还籍籍无名的光武帝脱口说:“你们怎么知道这个刘秀就不是我呢?”
一语成谶。
因为这个缘故,谶纬在后来的两百年里成为显学。无数人研究它,以它为准则判断天下的命运。三国时候袁术就信了“代汉者当涂高”这句谶语,在汉末的群雄角逐中率先称帝,而最终众叛亲离。他赌错了天命。
所以老秦这句话出口,皇帝勃然变色,没等他第二句话,当头一脚,就把他踹到在地。
萧南:……
十七郎也拿眼睛揶揄他:你教的好学生。
萧南苦笑,君有君仪,臣有臣礼,皇帝这样作为,多少是辜负了他的教导。正要再问后续,忽然神色一动,提声问:“阿雪?”
——十七郎来访的时候,除了苏仲雪,其他人不会靠近。
门外并没有人,萧南弯腰,拾起一支签。
皇帝震怒,承恩公陆俭反而沉得住气,出声问钦天监:“谶意如何?”——那谶语上说了什么呀?
其实皇帝也想问。
萧南给了他下台的台阶,能够完美地解释给天下人听,但是他骗不了自己,他不信这件事是人力可以达成。那应该是天命,而钦天监就要在他面前揭开这个不祥的天命!
有些话,有些事,不说出口,不到眼前来,就还可以假装糊涂,假装不知道,直到它被**裸地戳穿。
而陆俭作为陆家的当事人,辗转整夜,如果不是慑于天威,昨晚他就上钦天监的府邸拜访了。
但是这句话,他敢问出口,老秦却不敢答,他低垂着头,用余光打量皇帝的脸色。
“说!”皇帝粗声说了一个字。
“是……谥。”老秦低声说。这一次,没有发抖。他是豁出去了,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皇帝大婚上发生这样的意外,别人躲得过,作为测卜吉凶的钦天监,他是无论如何都躲不过去的:“殿下谥厉。”
皇帝眼前一黑——历朝历代,为人君者一生的功绩,最后都会归结到谥号上,留名青史。皇后从皇帝谥,也就是说,如果皇后的谥号为厉,没有意外的话,皇帝的谥号里,必然也有这个厉字。
杀戮无辜曰厉,暴虐无亲曰厉,愎狠无礼曰厉,扶邪违正曰厉,长舌阶祸曰厉。
“厉”不是一个吉祥的字,作为谥号,格外的不吉祥。上一个谥号为厉的君主是周厉王姬胡,他为后世贡献了一个词叫“道路以目”——因为贪婪和暴政引发民愤,被逐出皇宫,死在彘地。
萧南听到这里,拊掌笑道:“是题中应有之义。”
这个幕后黑手——不管他是谁,竟然下这么大的力气,花这么多的功夫,在皇后的绣衣上印出这个“血”字,自然不会让事情就这么无声无息地过去。至少钦天监,应该是能够推波助澜,为之造势的。
那是不是意味着,如果要追查,就该从钦天监下手?一闪而过的念头,迅速被萧南掐灭:案子破不破,怎么破,与他什么相干?既然钦天监暗示了皇后的谥号为厉,即便不能扳倒皇后,也会在皇帝心里,留下长远的阴影。
而那些影影绰绰风闻内情的朝臣与宗室,又该怎样看待皇帝?
这招数之阴损,简直让萧南都叹为观止。人都是喜欢阴谋的,即便他能和皇帝联手,给天下一个足够祥瑞和足够合理的交代,但是日后皇后不得宠,或者皇帝与朝臣意见相悖,这件事就会一而再、再而三地被翻出来。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
这人的心机,实在深沉得可怕,萧南叹了口气,就听十七郎问:“方才——”他想问方才门外动静是怎么回事,萧南不等他说完,截口道:“不相干,我回头处理。倒是你,十七郎,你有什么打算?”
这话多少有些突兀,但是十七郎听懂了。
皇帝大婚之前,朝里朝外就有风声,说羽林卫两个统领要换掉一个。十七郎虽然觉得自己比不过元明炬,但是事情也还没有糟糕到不可挽回的地步——没准太后只是一时的心血来潮,等兴头过了,郑三算什么。
但是皇帝大婚上出现这样的意外,作为负担皇城安全的羽林卫,责无旁贷——巧的很,十七郎昨日当值。
十七郎的笑容当时就僵住,片刻,又若无其事绽放开来:“能有什么打算,不就是又回到从前那个,无官一身轻的十七郎么?”
不止是……无官一身轻,他心里清楚,只是没法示弱。越是亲近,越是无法示弱,他知道这样不对,但是他做不到。
萧南屈指在长案上轻叩两下。十七郎不服气,换作是他,他也不服气。十七郎虽然比不过元昭诩战功赫赫,在宗室里也是难得的能干了。除了血缘,元明炬有什么比得上他。但是那有什么用?
元明炬有运气,他没有。
“我有个建议,”萧南袖中的木签,是寺庙里常见的签子,上面中规中矩的刻字,他摸到当中那个“三”字,慢慢地说:“你要不要听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