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客当然有问题,连穆夫人这样混不吝的人都有察觉,何况嘉敏。嘉敏靠在青金提花绣缎软枕上,乱七八糟地想,之前她设计陆静华的时候,可没想到还有这样后续——当然那不是她的问题。
这世间的事,就和这世间的人一样,没有谁是孤立的,特别在皇后这个位置上,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
帝后大婚,礼服上的凶谶,皇帝会怎么想,群臣会怎么想,她能料到,但是具体到每个人,陆家,皇帝,太后,陆静华,分别会怎样应对,她根本不在乎。
刚刚活过来的时候,嘉敏还抱着那种天真的幻想,以为父兄的死亡,源自于两宫之争,导致父兄被当作刀使,使完了之后功高盖主,鸟尽弓藏。她当时还曾经试过尽力维持两宫之间的关系。
如今她已经不这样想了。
更准确地说,当她发现皇帝企图把胡嘉子推给萧南的时候,她就不这么想了。以皇帝的心性,和太后的性格,那实在不是她一个外人能够扭转的。更何况这世上还有个和她同样知道未来的贺兰初袖。
贺兰初袖如今已经如愿以偿得到了萧南的许婚,那么下一步,无非就是想要帮着分裂朝廷,好趁机借兵南下——那是萧南前世走过的路,不过嘉敏并不看好她贺兰初袖这一世还走得通。
没有她父亲的兵权,没有她父亲对她无底线的纵容和疼爱,如今她又悍然斩断了她通过陆静华伸进陆家的手……陆静华,嘉敏心里掠过这个名字。
想起初见的时候,那个穿妃色曲裾,通身都没有什么绣花,只裙角颇为敷衍的几道云纹,歪歪扭扭,针孔大得肉眼可见的小姑娘,陆家不被重视的女儿,杂草一样生长,有着稚气和直率的面孔。
后来……后来怎样一步一步走到这里?
嘉敏也不知道。
如果不是证据确凿,嘉敏实在也不能够相信,陆静华竟然会对谢云然下手。如果说毁掉她的脸还可能是意外,那么逼她进尼寺,就罪无可恕了。在宫里时候,谢云然对她的回护,虽然不动声色,但是她也看在眼里的。
权势与富贵,嘉敏也知道是好东西,站在所有人的头上,踩他们的脸。当初贺兰初袖也这么想过吧。
她最终,算不算得上是如愿以偿?如果如愿以偿,为什么又要重新再来一次?
在心里最阴暗的角落,她也不是没有渴望过,不过她比她们还多看一步——她看到过父兄的横死,所以她知道那最高最高的地方,底下是万丈深渊,那是几千年几万年,鲜血和尸体堆出来的悬崖。
有个词叫悬崖勒马,不过大多数人都来不及。
比如今日的陆静华。
昭阳殿上假扮舞姬的刺客,陆静华的应对不可谓不漂亮。嘉敏完全能够脑补出当时的危急,与陆静华的身手——也只有将门虎女才有这等身手。要不是后来刺客画蛇添足,陆静华几乎就翻盘了。
她救了太后的命,在全洛阳最顶尖的贵妇面前。忘恩负义这个名声,就是皇家也背不起——所以她保住了皇后的位置,不管谶语说了什么,她都能保住这个位置。
当然这只是嘉敏的猜测,也许事实并不如此,刺客与皇帝、与陆家、与陆静华完全没有关系,就是一次意外,陆静华做出了正确而且准确的应对。但是那不能改变陆静华最终受益的事实。
嘉敏看着头顶雕梁画柱,忍不住微微一笑:但是如今,都被她和嘉言破坏了。
今日昭阳殿上与宴的贵人们不会记得她冒着生命危险为太后挡去的那一刀,她们只会津津乐道南平王府的三娘子、六娘子怎样孝心可嘉,特别六娘子以琴弦制弹弓,以铜簪为弹丸,何等慧黠!
嘉敏完全可以推测出陆静华和她背后的人眼下的气急败坏,无论行刺是不是意外,陆静华应对得当,就是个极大的利好。之前陆静华记恨谢云然,不过是谢云然无心抢了她的风头,今儿嘉言,可比当初谢云然过分百倍。
要不怎么说,人算不如天算。
嘉敏琢磨着回头该提醒嘉言小心,虽然嘉言的身份不比谢云然,但是终究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以嘉敏和嘉言前世的关系之僵,要说嘉言后来有什么天大的把柄能被贺兰初袖抓到而她完全不记得,也未尝不可能。
——就像谢云然毁容一样,事发之前,谁能料到呢。
嘉敏前后想了一回,忽然听到叩门声,曲莲前去应门,隐隐的交谈声,片言只语漏进来,像午后流光。不久曲莲回来,提了只紫金竹编食盒,曲莲说:“是瑞香姐姐,说表姑娘怕姑娘方才没吃到什么,央了小厨房做的……”
贺兰初袖这是示威么,皇宫里有她的人?嘉敏暗暗忖道,如果是她,就绝不会浪费人脉在无谓的炫耀上。
“打开来看看。”她说。
食盒里几样小食,百合酥,藤萝饼,绿豆糕,松子卷,又有几样蜜饯,如是玫瑰金橘,香药葡萄,一壶桂花酿。
都是她爱吃的,倒是很用心思,她这个表姐啊,在谁身上用心都不如在她身上用得多。
“姑娘?”嘉敏陷入沉思,曲莲免不了担心,喊道。
“我这会儿吃不下,”嘉敏说:“我猜到申时还有赐宴,这些,你先用了垫垫肚子。”
曲莲愣了愣,识趣地没有多嘴。姑娘对表姑娘的心结,她也猜得到,无非就是宋王。宋王当然是个如意郎君,但是以姑娘的身份,总不能屈身侍人……表姑娘是委屈,不过,有什么法子呢。
委屈了不还得送点心过来,没有南平王的支持,做了宋王妃日子也不好过。
她想起方才瑞香的样子,低眉顺眼,就像她的主子:“要是三娘子不肯收,就当是我送给你的,要实在三娘子这也不许,还劳烦阿莲你偷偷儿拿来给我,莫让我家姑娘看到了又伤心……”
说起来姑娘可真狠得起心,她想,从前那样好,忽然就……曲莲心情复杂地吃起了糕点。
嘉敏小憩了半个时辰,果然有宫人来请,说是重新开宴。贵人们纷纷梳洗过,上妆,重新聚集到昭阳殿里。缺席的就只有南平王妃和南平王府的六娘子,三娘子倒是来了,还有贺兰氏,眉目里看不出端倪。
贵人们虽然没有言语,也都看得出彼此不安。
又是流水一样的宫人,流水一样的美酒佳肴,只缺了歌舞。当然有胃口进食和有心思品赏歌舞的人一样不太多。
这次太后没有让她们等太久——不知道为什么,皇后却没有来,也许是和南平王妃一样受了惊,到底是年轻没经过事,太后倒是沉着,言简意赅:“就如诸位方才所见,凶徒当场伏法,赖有司得力,已然查明凶徒来历。”
哗!
一语惊四座。虽然有太后在,底下贵人也不便交头接耳,但是眉目里传达的,却都是同一个意思:这么快!
紧接着就是疑惑:谁的人?
太后朝阿朱使了个眼色,阿朱会意,上前一步解释道:“凶徒是吴人。”
吴人……座中一时都愣住,然后是短暂的沉默。
洛阳城里吴人不少,首当其冲宋王萧南,然后金陵馆,认真追究起来,谢家也是南人北来。有人不自在地动了动身体,有人正襟危坐,有人不以为然,也有人露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表情。
最终常山长公主打破了沉默:“吴人所为何来?”
——边境上虽然偶有摩擦,毕竟两国休战这么多年,吴人突然来这么一手,为的是什么?
“吴人像是认为皇后入主凤仪宫,是我朝将对南用兵的预兆,所以试图离间我朝君臣。”阿朱说。
阿朱这句解释出来,殿中沉默了更长的时间。皇后什么人,陆家的女儿,陆家什么人,守长江的都是陆家子弟。皇帝挑了陆家的女儿做皇后,明显是拉拢军方,吴人会这么揣测,一点都不奇怪。
有昨日凶谶在前,如果今儿昭阳殿上死了皇后,那是皇后应谶,光冲这异兆,皇帝也不敢再用陆家。
要是今儿昭阳殿上皇后、太后一锅端了,啧啧,那可真是……
怪不得刺客孤身前来,那就是个死士,是来送死的,只不过派她来的人也没料到,蝼蚁尚且偷生,南平王妃误打误撞那么一下子,反而破了他的局。不然,要是让刺客从容布完局再死,保不齐栽谁头上去。
到时候燕朝自相残杀,南朝正可坐收渔利。
“昨儿……不会也是吴人捣的鬼吧?”座中忽然有人问。她并没有更明确地指出“昨儿”什么事,但是每个人都听懂了。
连上首的太后也听懂了,她的脸色微微变了一下——这两件事会被联系起来,也许在她意料之外。
“该死的南蛮子!”不知道是谁咬牙切齿爆了一句,然后整个昭阳殿里都炸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