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周城做了个梦,梦见他在一座富丽堂皇的宅邸里,他半躺在云彩一样柔软的床榻上,榻前十二扇簪花仕女沉香屏曲曲折折,遮住了整张床榻。屏前七宝灯树的光影影绰绰透进来。
他面前坐了个素衣女子,手里握一卷书。他看不清楚她的容貌,灯光晕开了她的眉目,遥远得像一幅画。
他心里十分安宁,在看到她的时候。
外间下着雪,雪越来越厚了,新雪簌簌地,覆在旧雪上,压着枝头,天就快要亮了。
“公主。”他伸手抚她的发,她抬头对他笑一笑。
她是他恩主的女儿,她的父亲曾经提拔他,重用他,没有她父亲,就没有他今日。照旧时的礼节,他应该奉她为主上。
然而旧时的世界已经分崩离析。
乱世里再没有人讲究这些。他记得他第一次看见她的时候也下着雪,天寒地冻,热的血泼在地上,登时就冻住了。
她穿着昂贵的玄狐皮安静地坐在雪白的毡毯上,像一只待售的小兽。面前没有摆屏风,也没有戴帷帽,黑的狐狸毛一根一根直竖着,衬出她素白的面容。但是头发打着结,他甚至能看到她颈项上的污垢。
他生平最无法忍受肮脏——当他还是个大头兵的时候就不曾忍受过。虽然他恭恭敬敬地对她行礼,说:“末将来迟,公主恕罪!”心里其实不以为然。她并没有他想象中的,公主该有的风仪。
糟糕的初见,还有更糟糕的后来。
关于声名狼藉的兰陵公主,他也不知道该抱有这样一种心情。
这个女人,因为她,南平王父子惨死,给了他迅速上位的机会;因为她,宋王萧南得以带走大部分中枢兵力,朝廷失去对整个王朝的掌控力,洛阳陷落,烽烟四起,中原大地瞬间的四分五裂。
她这样不祥,就仿佛上古传说中的红颜祸水——当然她并没有那么美,但是所到之处,兵祸连结。
他收留她,因为她的存在,是他仁义的证明,他因此尊奉她,敬重她,对她好。
后来澹台如愿得到消息找上门来,要带她走。昔日南平王父子手下良将如云,末了肯照顾他身后的,除了他,就只有他了。
但是她不肯跟他走,他后来问过她为什么,她这样回答:“澹台将军的眼睛里没有野心。”
这是个意料之外的回答,他吃了一惊:“那又怎样?”他问。
“如果他日大将军向他索要我,”她问:“他能拒绝么?”
乱世里,没有野心意味着始终受制于人,一个受制于人的人,无法护她周全。她的堂哥元钊不就打算把她卖给柔然可汗么。与其一次一次被出卖,辗转于这个肮脏的尘世,不如一次卖个好价钱。
汉献帝在遇见魏武王之前,辗转于各路诸侯之手,从长安到洛阳,洛阳到长安,随行左右侍卫,三公九卿,皇亲国戚,衣不蔽体者有之,食不果腹者有之,有人就活生生饿死在长安的断壁残垣中。
无论魏武王日后如何待他,至少终身再无饥寒之虞。她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的价值,不如汉献帝,没准到半路上就被人宰了。
他想了想:“那可不一定,澹台将军是个实诚人,又很念旧恩,没准他宁肯抗命也好保住你呢?”
“为此两军开战么?”她语气冰冷:“打败了再交出来?”
他笑了起来,就为了她,两军开战?她未免太看得起自己了。大概在他们这些金枝玉叶眼里,全世界都是为他们而存在的吧,可能一朵花为她而开,可能成千上万的人因为她死去。当然他并没有把这个话直接说给她听,只是笑着说:“原来在公主殿下眼里,末将是这样残暴的一个人么?”
她眼眸流转,淡淡再看了他一眼。他当时只觉得她不够聪明,后来……后来过了很多年,到他以为他们不会再分开的时候,他才忽然想,也许她当年说的,那个会索要她的人其实不是他,而是宋王萧南。
那时候他已经是吴朝皇帝了。
而最终没有拒绝的人也不是他,当然更不是澹台如愿,而是燕帝元明修。当然那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了,在那冬天,他还以为它永远不会到来。人有时候会高估自己的运气,而低估自己的多情。
那也许是因为,他一向都不是多情的人呐。
那是一些辛苦但是振奋的时光,打仗,练兵,收拢人心。每天累得和鬼一样,但是心里是快活的。他在一步一步往上走,那些他少年时候仰望过的,憧憬过的,权力,财富,地位,都慢慢到眼前来。
他进了洛阳,他扶立新天子,满朝文武都是他的人。他踌躇满志问兰陵公主:“需要我为你找家人么?”她的家人,比如南平王妃,再比如琅琊公主,还有远昭询,乱世里,谁也不知道是死是活。
她当时回答说:“将军是觉得,我如今,能够决定自己的命运么?”
他的笑容登时僵住。她仰他鼻息,依赖他生存,这一点他知道,原来她竟然也知道?
“连自己的命运都不能左右,我还要背负旁人的命运?”她这样说,语气冷得像冰霜,平常得像呵出去的一口气。
他当时惊住,为这个女人的冷血。他们是她的亲人啊,她的继母,她的姐妹,她的兄弟,他们、他们怎么能算是旁人呢!他想起京中流传的,他们都说,南平王父子殒命,兰陵公主连一滴泪都没有流。
他努力压制住这种愤怒,勉强说道:“如果公主的心愿,我愿意为公主找寻。”
“不必了。”她说。
真是简单明了无情无义的三个字,他张张嘴,觉得自己简直无话可说。她看了看他,忽然问道:“如果我为此恳求将军,将军帮我找到了他们,他们会感激我么?”
周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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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最后诚实地回答:“不会。”
——这个世界上,没有哪个女人,会原谅害死她丈夫的人,也没有哪个做女儿和儿子的,愿意去原谅一个害死他们父亲和兄长的人。
“所以,”她脸上永远是那种理所当然的冷淡:“我为什么要找他们?”
他们是你的亲人啊,这个理由还不够么!这句话卡在周城的喉咙里,最后冲口却成了:“你就没想过赎罪么?”
“赎罪?”她像是十分地诧异,诧异地凝视他的面容:“我赎罪能令他们好过一点么?”
“不能。”周城真的有种深深的挫败感。
“那能令我好过一点?”这一回,她没有等他的回答,自己就做了回答:“也不能。既不能让他们好过,也不能令我好过,既然没有人受益,这种事,我为什么要做?”
周城:……
难道要拿教化大义来责备她么,那像是一个笑话,但是他终于没有忍住,脱口道:“公主殿下每件事都会这样衡量利弊么?难怪宋王殿下南下,带了贺兰氏,却不肯带公主殿下同行了。”
——原本他该称贺兰氏为皇后,不过既然她跟了臣子私奔,自然不再配享有这个尊称。
这句话十分恶毒,他知道。
兰陵公主意料之中地变了脸色,语气却还是平缓的:“她是个十分有用的女人。”她说。
“有用?”周城露出古怪的神色。
对他来说,女人前面的修饰词,最常见的是有姿色或者没有,到了兰陵公主嘴里,却成了“有用”,周城觉得自己再一次被颠覆了——南平王到底是怎么养出这么个奇奇怪挂的女儿出来的?
“对,有用。她对他有用,所以他带她走。”兰陵公主淡淡地说,这一次,语气又稳上许多。
周城冷笑道:“那公主殿下为什么不也变得有用一点呢?”
兰陵公主微抬了眉看他,干脆利落地回答:“我不需要。”
她当然不需要,她是南平王的女儿,她有能干的父亲和兄长,她不需要有用,身份就是她的用处。就算是他,不也因着她的这个身份养着她么?周城从她平淡的眉目里读出讽刺的笑容。
最可恨他不得不承认她是对的,有这样的父兄,她再出色也盖不过她的出身,世人对女子的要求不过如此,所以,她还需要有什么用呢。
他承认她说得有道理,只是难以接受。
那就像是用一把冰刃,把这个火热的世界剖开来给他看。他有好些日子不去见她,她像是并没有受到什么影响。即便婢子和仆从对她不够殷勤……他后来才知道,这些,她在宋王府早就经历过了。
他再去看她的时候,已经是来年了。他告诉她嘉言的下落,是被元明修收藏在宫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