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和五年八月,周城再度出征,与慕容泰交战于和桥。
十一月,班师回朝。
嘉敏算来,该是中午进城,谁想一直等到薄暮冥冥。周城下马,先抱起冬生亲了亲,然后勉强冲嘉敏笑了一下。
灯下看得清楚,嘉敏面上发白:他穿的素衣。
之先得到的都是捷报,而且是大胜,连下了西燕二十三州。虽然长安没破,但是慕容泰已经没有翻身的机会了。打仗是难免损兵折将,但是周城是军中主将,就算麾下有所折损,为了军心稳定也不可能穿孝。
除非是——
“四叔——”周城才说了两个字,喉中哽住。他低头停了一会儿,就听见嘉敏说道:“先进屋吃点东西吧。”
周城没有再作声。
嘉敏叫乳娘过来带冬生下去。谁想冬生许久不见父亲,哭闹不肯依。周城低声道:“不要紧。”怀里抱了这么沉沉一个肉团,反而是种安慰。嘉敏便不勉强,进屋传了饭食,都是他素日里爱吃的。
周城胡乱吃了几口,吃到嘴里却没什么滋味,也咽不下去,眼泪噼里啪啦直往下掉。冬生年幼,不知道父亲何以伤心,从小荷包里里摸出块糖来,往父亲嘴里塞:“甜……”他说。周城亲了亲他,咽了下去。
过了好半晌方才能再开口,断断续续与嘉敏说了。原本他口舌便给,几句话就能说清楚的事,却足足说了有半个时辰。
自兴和元年以来,他与长安交战数年。陆扬死后,元明炬又因废后失了人心,慕容泰渐渐一家独大。这两年他仗打得顺风顺水,其中得贺兰初袖出力不少。他也摸到了贺兰初袖的意思,她并不想他毕其功于一役,而是希望他像一把刀,就悬在慕容泰与元明炬的头顶,慢慢地、反复地折磨他们,今日五城,明日十城……直到兵临城下。她就希望他们活在这种战战兢兢,朝不保夕的恐惧中。
但是慕容泰并不是她手里的牵线傀儡,她只能顺势而行,并不可能直接左右他的决策,所以对于贺兰初袖方面给出的消息和建议,周城一直用得小心翼翼。
因得到消息,慕容泰离开长安,私会柔然可汗,周城派彭乐、周宏、刘贵等将举兵向长安,几乎得手,慕容泰闻讯回头,阵前斩了刘贵。彭乐与周宏突围,慕容所部紧追不舍,彭乐被杀得大败,周宏不服气,跨马临阵,慕容泰集中麾下全部精锐围攻,周宏所部尽没于此,他身手好,尤能单骑脱身。
“……逃到北冀州,”周城停了一会儿,以手捶案,恨道,“豆奴他、他不给开城门!”
周城实在难过,便是对妻子,亦不能尽述其中细节,譬如周宏当时如何在城门下呼救,被对方以“不能辨真伪”为借口拒绝;如何恳求城墙上垂下吊绳,被嘲笑和冷落,后来绝望中拔刀劈砍城门,城门未开,而追兵已至。
他回身再战,对方万箭齐发,周宏身中数箭而亡,最后被追兵砍了头颅。
周城想起来肝胆直颤,他四叔那样骄傲的一个人,被这样折辱,竟被一个无名之辈砍了头颅。
然而事已至此,他亦不得不引兵后退,在和桥摆下大阵,引慕容来战,此阵极大,首尾悬远,双方从早到晚,交战数十回合,双方战到并不知将,将不知兵,西燕军不能敌,渐次引退,周城亲自引兵,追杀数十里。
“……没有找到四叔的头。”他低声道,眼泪又涌了出来。
之前是在军中,他不能失态;一直到回城,也是先去司空府,将尉灿五花大绑了,袒背负荆,长跪于司空府外。
周宜先谢了他扶柩,对于尉灿,只说了一句:“杀人偿命。”
这些事他没有细说,嘉敏也能猜到。周家和他什么关系,尉灿与他又什么关系。周宜要求杀人偿命是理所应当,但是周城怎么可能杀尉灿?
似周城这等人,当初在小关,身患恶疾,生死未卜,都没有掉过眼泪,如果不是心力交瘁,亦不至于此。他一路压制,到这会儿身边只有娇妻稚子,方才控制不住。嘉敏环抱住他,亲了亲他的眼睛,说道:“先去睡会儿吧。”
周城做了整晚的梦,梦里交错的时光,一时是他年少时候初见,他四叔冲他招手,一时是他喜孜孜跑来与他说:“阿城阿城,我写了新诗!”他虽然读书少,也知道好歹,然而他四叔实在有股天真劲儿。
喜欢写诗,却不耐烦读书,功课多半是身边小厮,或者他代为完成,也不怕先生责骂,先生也不敢过分责骂他,怕挨打。
这么无法无天长到十来岁,族中子弟、附近少年有服气他勇力的,也有瞧不起他粗鄙的,横竖他都不在乎,像荒野里天生地养的树,想怎么长就怎么长,枝芽想往那边发就往那边发,无拘无束,无惧无碍。
打仗渡河,以酒祭神,别人都求河伯给个方便,他说的是:“你是水中神,我是地上虎,今日我经过你的地盘,我请你痛饮;如果来日你来我的地盘,你也该请我喝酒!”他还笑着与他说:“我也就这么一说,没想到河伯小气,不敢来找我。”
他是很喜欢他,就像他尊重他的兄长。
人和人的缘分很难说,他是他族叔,却把他当玩伴。他一直把他当玩伴,不是侄儿,不是大将军,不是任何人。
他在梦里反复看见他在城下砍门,他的刀原是极长,又极重,一下,又一下。他忍不住喊:“快跑——”然后惊醒过来。奇怪,这一路都没怎么梦见过他,一直到家里。大约他也知道,行军路上,不能让他再分心。
周城满头都是汗,嘉敏也醒了过来,叫人送水进来,给他擦了汗。周城抱她在怀里,心里方才踏实了些。
他后来承认,他当初偷马离开中州,多少有少年意气,他四叔因此恼他,也是应该。他们后来重逢,还交过几次手。他四叔成年之后力气越来越大,他已经不是对手,他每次打得他丢了兵器,都高兴得手舞足蹈。
让人好气又好笑。
他是天生的战将,论单打独斗,没几个人能正面杠。但是他还是死了。虽然说将军难免阵上亡,但是死得这么憋屈,他想他四叔不会服气。即便他日后能杀了慕容泰给他报仇,但是尉灿——
他下不去这个手。
他好些天没好好休息过,这会儿终于到了能放松的地方,因醒来片刻又睡过去。梦里又混乱起来,他梦见他娶了芈氏,奇怪,他心里想,我怎么会娶她,三娘呢?然而在梦里,那像是一件可喜可贺的事。
他知道他是回到了从前。他知道是他心里生出了那样一个念头,是不是他娶了芈氏,他四叔就不会有这样一个结局?
周城次日醒来,已经是巳时。他一向早起,不由晕眩了片刻。又见枕畔空空,便问左右:“公主呢?”
“公主出门了,”花昔答道,“驸马要不要传唤早膳?”
周城心里想都这个点了还早膳?然而想归想,腹中“咕噜”一声,表示他不想它想。便点了头。又问:“那冬生呢?”
“小郎在园子里耍。”瑞香道。
周城披了衣裳去园子里找,冬日里太阳稀薄,乳娘摘了朵腊梅插在冬生衣领上,冬生抓了往嘴里送,乳娘吃了一吓,好说歹说抢出来,冬生也不恼,转眼看见父亲,咯咯笑着,迈开小腿跑了过来,直扑进他怀里。
周城觉得心都化了——要不见妻儿一面,他几乎提不起勇气再出门去司空府。
侍婢送了早膳过来,周城稍稍用了些,冬生原本是吃过的,见父亲进食又眼馋,因不得不分给他,拖了些时候。待用过早膳,周城要换衣裳出门,花昔道:“公主吩咐,说等驸马起来之后,问驸马要不要沐浴。”
她不问还好,一问,周城顿时觉得是个大问题。虽然冬日不如夏日,不必每天入浴,但是出征在外,条件不能和府中比。
花昔又道:“水已经烧好了。”
周城:……
周城问:“公主到底去哪里了?”
花昔道:“公主去司空府上了。”
周城:……
“胡闹!”周城恼道。他并不想她卷入到其中。周宜这会儿在气头上,多少口不择言。他去受气是理所应当,但是她不该受这个气。
他不舍得。
也懒得入浴了,换过衣裳,大步就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