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正时分,祥云园里,苏夫人用过了晚膳,又差管事媳妇去打听,老爷可从部里回来了,让老爷过来喝一碗牛骨髓茶汤解解乏。
苏夫人在外住了几天,回来听见的第一件事儿就是七子孟瑄被老爷派走了,后来七儿媳那里出了事故,闹闹哄哄查了半天,虽然事情原委不十分清楚,但原系下人作乱,主子是受害的一方,这是绝对没错的。这边儿,还没安抚七儿媳,那边老爷却让人传信禁足了她,什么理由都没给,弄得在场的媳妇子一通眼神官司,猜想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才会让从不问家事的老爷插手内帏。
苏夫人自己也挺郁闷的,不说为七儿媳的事抱屈吧,单是老爷“越权”处分了她的管辖领域,这点就让她十分不爽。当时顾着老爷的面子,她不能不照办,可是,单关一个七儿媳太扎眼了,于是她让人封了三间园子,将七儿媳、洳姨娘、褒姨娘三个人全禁足了。现在,她一定要叫来老爷问个明白。
一碗甜汤用完,管事媳妇小跑来回报,说老爷已去李姨娘那儿歇息了,让夫人别等他,早点安寝。苏夫人听了冷笑几声,把汤碗调羹一撂,和衣就睡。
苏夫人的正房大气华美,七尺宽的沉香木矮足榻边悬着鲛绡宝罗帐,暗红绫纱锦帐上遍绣洒珠银线缠枝花卉,风起绡动,如梦似幻。榻上设着秋香色金线蟒引枕,铺着软纨蚕冰簟,叠着捻金银丝线滑丝锦被。
老爷孟善常年在外放任,在京中呆的日子短,家中十几房妻妾好容易盼得他在家里长住的这段时光,尤其是几位年轻的姨娘,个个花尽心思打扮,有的写了“悄悄话”往外院里老爷的书房递,有的做了这个羹、那个露的给老爷送去。苏夫人年长庄重,自然不跟她们争这些,不过冷眼旁观她们的闹剧罢了。
今天家里出了这么多事,苏夫人揣着满肚子的疑问,才叫老爷过来问问情况,老爷竟连这个面子都不给!还哪里都不去,专拣李姨娘房里去,不是存心给她添堵吗?
苏夫人带着怨气上床,又嫌房中气闷,大敞着窗户睡,后半夜就感觉头脑沉重,鼻子也塞住了。上夜的丫鬟听见苏夫人鼾声沉重,端着油灯过去一看,见她面色潮红,额上一层薄汗。丫鬟不敢怠慢,赶忙叫来前个儿给老太太瞧病的女大夫胡杨来看,诊视之后,竟然十分酷似时疫的症状,可愁死一屋子丫鬟了,祥云园登时乱成一团!
同样也是后半夜,一身鱼鳞装的熠彤,突然从一间小黑屋的地面上冒出来,形容滑稽。
此时,何当归还在夤夜整理自己的嫁妆,苏夫人只封锁了她的园门,又没强制要求将她关在屋里,她当然要在这有限的空间里活动活动了。
老爷的禁足令来得十分突然,不过孟瑄走前曾说过,他爹娘里面,爹是“忠”的,娘是“奸”的,娘处理后宅女子的雷霆手段,一向是出了名的软刀子。孟瑄不放心,特地拜托他爹关照儿媳妇。所以何当归听说孟老爷禁她的足,也不至于像陆氏想的那样,要将自己关在屋里哭几天几夜。
禁足令下达之后,*奶商氏、王姨娘几个人难免有点幸灾乐祸,二奶奶陆氏却难得地征求了婆婆首肯,多陪何当归回房坐了一会儿。
在房里饮茶时,陆氏不经意地提起,孟家的刑房是一个很可怕的去处,上一回被判去刑房的臼嬷嬷,是因为摔坏了大爷的儿子栎木。本来那位嬷嬷也不至于领这么重的罚,不料*奶商氏非得出头,为一名不与她相干的嬷嬷苦苦求情,于是大爷疑心,那嬷嬷是受到了商氏指使,故意摔坏他的庶子。臼嬷嬷的罪名一下从“过失”变成了“存心谋害主子”,被罚去刑房做事,商氏也受到大爷的怒斥,险些被休弃。
大家都以为商氏栽了大跟斗,没想到过几日,臼嬷嬷晕倒在刑房,大夫给她一看,大家才知道,这臼嬷嬷早就中风窍闭,手拿不稳东西,说她是故意摔坏小少爷,实在是冤枉了她,连带商氏也是被冤枉的。苏夫人让大爷去给媳妇好好赔个罪,商氏着实风光了一场。
这还不算完,商氏有个胞弟商觉,要在兵部谋个什么职缺,不早不晚也赶到那两天,商氏一求大爷,大爷就帮着办了,商觉轻松入部。本来依着孟家家风,这种私相授受的事是大忌讳,不过大爷为自己前几天的疾言厉色惭愧,这件事权作补偿了。
陆氏幽幽叹道,别瞧大嫂平时看着鲁莽冲动,论起精细的计谋,十个比不上她一个。
何当归想了想,让陆氏捎话给婆婆,就说她私心觉得鹿瑶的惩罚太重,不如打几下撵出去就算了,省得吓坏她园里的其他丫鬟。
陆氏赞同地点点头,她正是想提醒何当归,婆婆喜欢柔顺的女子,一上来就留下个“小辣椒”的印象可不好。婆婆虽然给鹿瑶定了重罚,但也有可能是一种考验,看何当归会不会求情,性子是不是软和。
送走陆氏之后,何当归就带着竟嬷嬷和几名丫鬟,对着礼单点查嫁妆,发现那一屋子价值不菲的东西果然都是燕王妃给的嫁妆。而且礼单上并未明确列出这些东西的贵重性,都是“红色锦缎三十匹”、“珍珠头面八套”等字样就概括过去,要不是亲眼看,谁能知道锦缎是蜀锦,珍珠是南珠、夜明珠!
粗略一估计,这些东西不下两万两白银之数,作为嫡母给庶女的嫁妆,已经不是人情送往这么简单了。
何当归只知道燕王妃徐无菡是名将徐达的嫡女,能文能武,有贤德美名,再多的就不清楚了。这件事有古怪,徐妃为什么要送这样厚重的嫁妆给她,非得设法问明白了才行。已经抬进婆家的嫁妆,再往外抬是犯忌讳的事,所以东西已不能还给徐妃了,可徐妃若有什么别的想法或要求,而她又不能答应,那就只有花钱“买”下这些东西。
正在灯下观赏一套香木嵌蝉飞瀑连珠,何当归的耳朵很尖,突然听见相隔不远的一间屋子里传出古怪的动静来,好像动物用爪子刨地,又好像是什么东西直接从地里钻出来……
大半夜听见这样的动静,不可谓不惊悚,何当归心里突突跳得厉害,抓起一把宝石短弓防身,打算去那间屋子看看。
回头望一眼还在强撑精神作陪的竟嬷嬷和薄荷,何当归笑了:“瞧瞧我,自己兴头上睡不着,把你们也拘住了!上吊还得喘口气,何况咱们有的是时间,嬷嬷你和薄荷都快下去休息吧,养足了精神,咱们明天继续。”
薄荷打着哈欠说:“我服侍小姐就寝,锅还在火上煨着,我去倒水。”
“不必麻烦了,”何当归道,“我再看看那一套鼻烟壶就锁门,你们不用管我,快去睡觉!”薄荷一向清楚小姐的脾气,对下人不讲虚头巴脑的规矩,说一是一,于是拉着竟嬷嬷去松园休息了。
下午时,何当归问竟嬷嬷,七爷看上去也似一位文采风流的公子,怎么自己住的地方连个像样的名字都没有?才从竟嬷嬷那里了解到,这事儿也是*奶商氏给闹的,商氏喜爱三间园子的梅树,想要其中一间,就为分园子不公平的事闹了几年,暗地里嗔怪苏夫人太偏心。
孟瑄把住的园子当成练武场来用,平时连熠彤等侍从也不敢轻易靠近他的园子。孟瑄怕和大房的女眷们住太近,练剑太专心的时候会误伤到人,因此就装作完全不知道大嫂的心意。过了一段时间,他练武时“不小心”把三间园子的梅树砍伤了十几株,又说园丁们动静大影响他读书,不再让园丁来伺弄园中的梅树。园子不久便荒了,商氏也不打园子的主意了。
何当归听后,大致明白孟瑄不给园子取名,也是在故意埋汰这三间园子。不过如今这里已变成她的家,名字还是得取一个,既然这园子从前以梅树闻名,又正好是紧挨着的三间园子,用“岁寒三友”提名就很恰当。
她住的这间叫“竹园”,左边下人的叫“松园”,姨娘住的叫“梅园”。改天她写几张大字,拿去让匠人刻成匾额挂上,再叫来园丁,将满园半死不活的梅树收拾出来,给松竹梅园改换一番新貌,就等着看看,那位神气活现的*奶还吃了她不成?
等薄荷、竟嬷嬷走得很远了,何当归才全副武装,向着有声响传出的那间屋子走过去。现在正是夜色未央的时候,万一这不速之客是个大男人,被竟嬷嬷瞧见就不好了,就让她一个人来会会那位访客吧……
“啊!你、你是!”
何当归一推房门,就借着月光看见一个光溜溜的男人脊背,唬了她一跳。再细看时,这个光身子的男人,不是熠彤又是谁!她生气地问:“你这是什么意思?想故意陷害我吗?莫非……白天竟嬷嬷看到的黑衣男人就是你!”
熠彤也一副受到惊吓的表情,手忙脚乱地套上中衣扣上扣子,才单膝跪地回道:“奶奶别怕,小的绝对没有恶意,是专程进来报信的,白天那个男人也不是我。”
“哦?”何当归来了精神,“你还知道那个黑衣男人的事!莫非当时你也在场?”
熠彤点点头说:“没错,那个人已经被我制住,现在关押于一个秘密之所。下午,我听说了老爷禁足七奶奶的事,心中焦急万分,七爷临走前严令我照看好奶奶,奶奶少一根头发,他就从我头上拔一百根。小的生怕变成秃子,怎敢不尽心呢?”
何当归被熠彤的表情逗笑了,让他起来回话。现在她最关心的问题,就是——“老爷为什么禁足我?是我有什么错处,还是另有别的原因?”
※※※
祥云园乱成一锅粥!女大夫胡杨诊出苏夫人染上了时疫,还说这种疫病不是当时感染、当时发作,很有可能是几天之前染上,今天吹了凉风也显出苗头来。这种疫病跟北方大规模爆发的时疫不一样,它的传染性非常强,而且目前无药可医,染上了就是绝症。京城已有三名达官贵人感染这种疫病,看的是最好的太医,用的是最名贵的药,可没有一个人能保住性命。
最叫大家慌乱的,是胡杨大夫最后说的那一句:任何跟苏夫人接触过的人,都有染病的危险,最好立即隔离开来!
一屋子丫鬟都被吓哭了,哭声吵醒了苏夫人,胡杨大夫问她咽喉是否剧痛,难以发声;几个丫鬟跪在地上哭求恩典,想放出园子回家看爹娘;管事媳妇张霸家的还算镇定,上前问苏夫人,是不是先把老爷给叫过来?
苏夫人双颊赤红,眼白里全是绵密的血丝,她剧烈地咳嗽了几声,嘶嘶骂道:“叫他做什么?!他当我死了,我也当他死了!滚!全都给我滚出去,让我死得清净点!”
张霸家的知道苏夫人发怒的原因,是因为老爷去了与她不合的李姨娘处,偏偏还是在夫人急着找老爷的时候。可现在事关夫人的生死,她们一群下人哪里兜得住?于是张霸家的做主,把一屋子哭哭啼啼的丫鬟都撵到一间空屋子里,两把锁将门窗锁牢了。又叫院子里一个没近身接触过苏夫人的四等仆妇去李姨娘那边回报老爷,把这里的情况说一说。
老爷孟善听到一半,衣袍也不及细穿,就踉跄着往祥云园扑过来,到这里时,苏夫人刚胡乱吐了一回,鼻子又突然出血,半天止不住,模样甚是凄惨。
不等老爷进屋来,张霸家的连忙进言说:“大夫说这个病传染得很厉害,过了病气就危险了,老爷请站在屋外说话罢。”
孟善充耳不闻,箭步冲到榻边,抓过枕巾给苏夫人止鼻血,虎目蕴泪道:“你撑着点儿,我听说罗家有一种能治百病的宝药,我这就给你找药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