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主任,这是林老师上个月的稿费,您签个字。”
午后一点出头,丁少仪刚从午睡中醒过来。
房间四周的窗帘紧密地拉着,不让任何屋外的自然光照射进来。屋内天花板上橘黄色的灯光,照得屋里的气氛略显阴郁。办公桌上,一杯刚冲好的咖啡,正冒着腾腾的热气,浓郁的香味,弥漫整个空间。年轻的小秘书轻手轻脚推门进来,怀里还抱着一个塑料文件夹。她动作小心地把文件夹放在桌上,塑料壳和桌面上的玻璃板相碰,发出轻微的响声。
“把窗帘拉开。”丁少仪吩咐了一句。
“诶。”小秘书急忙转身,将办公室四周的窗帘,全部拉开。
屋外天色阴沉。
从十九层望下去,可以清楚看到不远处的码头旁,船只正随着波涛起伏。
“台风又来了啊。”丁少仪看了眼外头,甚至隐隐能听到风从建筑上刮擦过去时,所产生的仿佛破音号角般的呜呜声,不过这种天气毕竟是司空见惯,也没什么值得多看的。她只是随口这么说了一句,就将摆在面前的文件夹,头尾掉了个方向,摆好位置翻开。
翻开文件夹,入眼的就是一张表格。
丁少仪仔细看了眼表格上的数据,满意,但谈不上有多高兴地点了下头。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亮眼的数据看多了,大脑多巴胺的分泌就没那么随意了。
“十九万……”丁少仪轻声嘀咕了一句,伸手从笔筒里取过一支钢笔,翻过表格,在表格后面的另一张签发文件上,刷刷写下了自己的名字,“给财务室吧。”
“嗯,麻烦丁主任了。”小秘书接过文件夹,扫了眼上面的签字,又忍不住翻回第一页,多看了眼表格上的数据。林国荣的三本书,上市半年,总销量不降反升。
《僦居发微》上个月销量排名全国第二,《小院杂谈》依然强势留在第五,《问道》虽然卖得不那么好,但也只是相对全国第一梯度的畅销书而言,销售量排在第八。
光这一个月,林国荣从东瓯日报出版社这里拿到的分成,就足足有194621.45元,小秘书拿文件来给丁少仪签字之前,数了两次才敢确定数字没错。
而刚才丁少仪报数时,居然直接就省略了19万后面的零头……
仔细想想的话,光这个零头,就是一般人每个月工资的五六倍啊!
林老师也太厉害了,当他老婆一定很幸福吧……
小秘书脑回路有点清奇地想着,心头满是一时间下不去的震撼,颤颤退出了房间。
房门一关,丁少仪端起杯子,抿了一小口又苦又香的咖啡,轻轻叹了一声。
半年之前,别说外面,就算是东瓯市本地,又有谁认识老林这么个街道小领导?
《小院杂谈》刚出版的时候,就算是亲手操刀这个项目的她本人,也没对这本书抱有太大的市场期望,顶多就是把这本书看作和出版社其他“有盈利可能的项目”一样的东西,但谁能想到,书一上市,居然就跟暴雷似的红遍了全国。
国内出版行业对老林的印象,也火速从一开始《小院杂谈》刚问世时的“林国荣是哪个逼?”,变成了《僦居发微》出版时的“林国荣又出书了?”,再等到这会儿《问道》面世,行业内已然统统改口,尊称“林国荣老师携新作与全国读者见面”,各种头衔也随之而来不要命地往他脑袋上放,放眼全国文艺界,能享受这等尊荣的,哪个不是入行几十年的老家伙?
只是换个角度再仔细想想,似乎出现这种情况,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
毕竟很多老货这辈子虽然写了不少东西,但称得上代表作的,顶多也就一两部而已,而且创作间隔又长。哪怕是名满全球华人的查老先生,这辈子的商业代表作,也不过就是十四本而已,其中一两部,甚至只能算凑数的。
不像老林,半年时间就风风火火地搞出了两本半——《问道》目前只能算半本,论市场影响力,显然不及前两本。但即便如此,老林也相当于是只用了半年,就达成了大多数行业从业者一辈子才能达成的成就。如果哪天《问道》也火了,或者以后再出一本影响力和《小院杂谈》差不多的书,老林的江湖地位,估计还能在短时间内更进一步。
“还是得写得再快一些,才有奔头啊……”对文字精耕细作了大半辈子的丁少仪,这半年突然对商业写作,又有了全新的认识。这年头的读者,仿佛和十年前不太一样了。
前几天她去书店买书,发现很多年请读者虽然不爱看《问道》,但还是买了下来——为了支持自己喜欢的作家,冤枉钱也花得心安理得。
只是万一哪天他们知道了这些作品背后的真相,又不知道会是什么心情。
丁少仪自然而然地,就从老林想到了林淼。
那些想要拿林淼做文章的人,也真是想瞎了心。千挑万选以为抓到了什么把柄,却不知道自己找的是颗高爆炸弹,等过几天他们把保险拉开了,看这群蠢货不被集体炸死?
说不定,还要连累几个,注定要被他们拖下水的无辜同志……
“砰砰。”办公室外,两声轻响。
丁少仪收回思绪,淡淡道:“请进。”
房门推开。
郑爱芬手里拿着个牛皮纸袋,笑哈哈探身进来:“丁总编,原来你升官了啊!这么不声不响的,我今天要是不过来,我都还以为你是副总编呢!”
“单位内部人事调整嘛,搞那么热闹干什么?等过两天新名片印出来,你们不就全都知道了。”丁少仪微笑说道。她倒不是故意装逼,只是这件事的始末,说起来确实不太和谐。
毕竟东瓯日报集团这么个编制有限的单位,有人要往上爬一步,就注定要有另外一个人挪开位置。丁少仪当了多年的副总编,最近才靠着老林这把王炸,拿不掺水的业绩说话,把占着总编位置多年的老头给干了下去。眼下丁少仪的全新职务“东瓯日报集团党委委员,东瓯日报集团出版社党组成员、副书记,东瓯日报集团出版社总编”,光鲜确实光鲜,但对外的话,总不能明着告诉全社会,这就是单位内部权力斗争的结果。
继续闷声干事,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才是最好的处理方式。
只是郑爱芬却不管这么多,反正是在丁少仪的办公室里头,随便喊道:“你这叫内部人事调整啊?副处升都正处了,跟区长都一样大了!”
丁少仪笑道:“我官这么大,你还敢跟我这么不客气?”
“怕什么,又不是你给我发工资。”郑爱芬嘻嘻哈哈个没完,又把牛皮纸袋往丁少仪跟前一放,“呐,我们家大领导交代的东西,全都在这里了。”
“怎么回事啊,这点事还让你亲自去跑?”丁少仪打开牛皮纸袋,拿出袋子里林淼从建立学籍档案到今天为止的所有材料,随便扫了眼,就放了回去。
郑爱芬道:“老宫说不能给人留把柄啊。不然等下报纸上说我们教育局是调查过的,人家上面的人再去一问,发现压根儿没这个事情,我们不就真成造假了吗?办事总该有个领导负责,我不去还能让谁去啊?”
“也是,现在确实该小心点。”丁少仪淡淡道。
郑爱芬见丁少仪把档案袋系上了,又问道:“你不看看吗?林国荣他儿子的档案挺有意思的!”
“不用看了,林淼的这些档案,我这里全都有。《曲江南都报》的一手资料,都是从我们这里拿的。”丁少仪无奈地解释着,又端起杯子,喝了口苦咖啡,随手又拿起桌上的电话拨了个号,对外头道,“小白,泡杯茶过来。”
说完放下话筒,就见郑爱芬惊奇道:“怎么回事啊?”
“唉,别说了,我们这里有个职工,是曲江南都报那个记者的师兄。年轻人二十七八岁还没结婚,遇到稍微漂亮点的姑娘过来找到帮忙,那还不人家要什么就给什么啊?”
“那……那个人你们打算怎么处理?”
丁少仪却摇了摇头:“没法处理,孩子的材料也不是保密级别的东西。”
嘴上这么说着,心里却想,老林的新书,要靠何胜明代笔倒是小事,关键这时候处理何胜明,万一把他逼急了,跑出去乱说一通,那老林的社会信誉评价一毁,林淼的神童造假案,还不就直接就在老百姓的嘴里坐实了?到时候整个东瓯市,上到罗万洲、宫昌吉、何超盈,下到区里分管教育的副区长、区教育局,乃至林淼就读学校的校长们,就集体完蛋了啊!
“咱们呢,就听市领导的。慢慢来,别节外生枝。只要步子走对了,大问题解决完,小问题随时都可以解决。不然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把事情搞乱,就要命了。”丁少仪充分克制。
郑爱芬听得点头。
这时桌上响起。
丁少仪接起电话听了几句,片刻后,说道:“拿过来让我看一下吧。”
她说完放下电话。
郑爱芬问道:“我要回避一下吗?”
丁少仪笑道:“不用,你也一起看看吧。”
“什么东西?”
“声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