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知府带来的人不少,除了他本人,同来的还有林淼的干爹罗万洲同志,东瓯市工商局局长尚明,市金融办一把手徐庆丰,以及这次事件的主要受害者郑长虹郑社长。老郑瘦骨嶙峋,头发油腻,巨大的心理创伤下官员的气势全无,猥琐气质更胜去年。他畏畏缩缩坐在徐庆丰身旁,低着头如丧考妣。相比之下,康知府的脸上只有强势,眼中只有怒火。
“这事是不是你干的?”康知府啥权谋手段都不管了,甚至连措辞都懒得考虑。
巨大的身份差距面前,他想要的只有真相。
天底下的事情,没理由会那么凑巧。
他前脚刚向林淼要建设款,林淼后脚就五个亿蒸发在了合作社里。
这算什么?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我康政德在你林淼眼里,难道就是那破门的县令、灭门的府尹?
康知府的愤怒,不但在于林淼的做法,而且更大程度行,在于林淼对他的看法。
一个像康知府这么洁身自好的官员,不贪图享受,不阿附权贵,甚至连官员最重要的行政级别都显得那么看轻,到了地方上,一心一意只想着搞建设。但普天之下,有可能存在所谓的完人吗?当然有。但绝不是康知府。康知府当官,显然也是存在某些刚需的。
他的刚需,就是名声。
而林淼作为东瓯市老百姓代表中的代表,林淼对他是什么看法,显然比一般老百姓对他的看法,重要得多得多。尤其接下来几年,市里还有大量的工作需要林淼配合。
可现在,就在此时此刻,康知府却深深地对林淼感到了失望。继而也对自己在林淼心目中的形象感到无比的耻辱——哪怕这个形象目前并未得到证实,所有一切全是他自己脑补出来的。
林淼看着耍小孩子脾气的康知府,内心不禁有点愕然。
不过愕然归愕然,这个节骨眼上,气势绝对不能弱,要不万一被康知府认定了,那就真的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不管他自己出什么狗屁证据都不会有任何作用,反倒要被康知府认为他是早有准备,越描越黑——虽然从大方向上讲,他也确实是早有准备。
但预判和预谋这两个词,虽然只有一字之差,但效果那是完全不一样的。
前者强调的是智慧,后者不但不是智慧,而且是不要脑袋。
不要脑袋侬懂伐?就是该枪毙的罪过啊!
“放屁!”林淼猛一拍桌,把满屋子所有的人全都吓了一跳。
康知府狠狠一愣,其他几个陪着康知府来的大佬,也都跟着微微一惊,只有罗万洲马上像是松了口气,看林淼的眼神缓和了许多。这对干爹和干儿子,其实严格意义上都不是什么好东西,纯粹只能同富贵不能共患难的货,但好就好在两个人办事都还靠谱,所以到现在都没反目成仇,也算是技术流合作的典型正面例子了。
随即就在众人愣神的间隙,林淼突然就变成了一架人形加特林,开始了他的全火力输出表演:
“阿公!做人说话要讲良心啊!我那要不是为了信用社,我那五个亿早就抽回来了!放在他们银行里,对我有什么好处啊?我每年缺那几百万的利息吗?要不是这笔钱放在信用社里,瓯西高速的钱我早就一个人全都包圆了!我为什么不出这笔钱你知道吗?
因为我现在在等市场风向,互联网要做大,格局上最小也是垄断全国,到时候别说一年烧六百万,一年烧六个亿那都是轻轻松松!我现在能用的资金总共就18个亿,最多就够烧三年!
我们再过两年就是新世纪了,美国人全都用电脑办公了,计算机就是新世纪的劳动工具,劳动工具一变,产业模式就要跟着变,产业模式一变,技术想不迭代也会被逼着迭代。
现在互联网已经出来了,接下来马上就是互联网的普及,我可以跟你打赌,五年之内,东瓯市要是做不到遍地都是电脑,对!我说遍地!就是大街小巷,你随随便便走到哪里都能看到,我就无偿把我的家产全都捐给市里。阿公啊!全球第三次工业革命已经开始了!你已经身处其中了,这趟第三次工业革命的快车已经开到我们跟前了,再不上车就晚了!!
这件事情,你没意识到,他没意识到,但是我意识到了!我意识到了,我就得抓紧去做!我不管你们理解不理解我,我不需要你们理解我!我只需要对我自己和这个国家负责!所以我的钱,不能随随便便乱花!这笔钱必须花在正确的时间,正确的地方!
但即便这样,我依然还是冒着风险,把那五个亿存在了信用合作社里!现在这五个亿没了,严重打乱了我的商业战略投资部署计划,往大了说,搞不好将来直接影响到的就是中国的计算机技术产业格局,往小了说,我想在东瓯市的经济形势下跌之前拯救东瓯市,但是现在,我手上没了这五个亿,东瓯市搞不好还是药丸啊!
中国已经差不多完成工业化了,生产力很快就会起来!你生产力一起来,各种生产资料都会短缺,人力成本也会跟着提高!我们东瓯市现在搞经济靠的是什么?就是靠廉价劳动力!
一旦企业用工成本上涨,我们的产业价格优势就立马荡然无存!资本是逐利的,他们不会因为东瓯市有困难就可怜东瓯市,今后东瓯市的工厂要么外迁去外地,要么外迁去外国,说不定中间再来一次金融危机,东瓯市这么巨大的民间拆借惯性,资金链只要稍微一断,就会出现像今天这样的情况!
阿公!你别看东瓯市现在经济势头好得飞起,再过几年你再看形势,要是我们不尽快搞产业结构转型,不尽快搞产业升级,将来东瓯市经济断崖式下跌那就是分分钟的事情!
你说我一心一意为市里着想,为国家着想,还实打实地丢了五个亿,现在出了事情,你的第一反应却是我在为一己之私,在背后导演这场戏。阿公,宝宝我心里苦啊!苦得嗷嗷嗷的啊,你这个没良心的人啊,你的良心到底放哪儿去了啊?”
林淼满脸悲怆地看着康知府,严重写满幽怨和哀伤。
康知府都蒙蔽了。
刚才那段话的信息量实在太大,大到他半天都反应不过来。话说产业转型、技术升级、中国经济格局变化,这些玩意儿到底是怎么跟那五个亿联系起来的?
而且好像说着说着,好像这个屋子里的反派就从林淼变成了他康政德。
要知道他可是带着追查真相和谴责幼年资本家的心情来的,现在被林淼一通鬼扯,他何止是情绪上无法接受,更特么难受的是,思路都被他打乱了!
在满屋子人对林淼目瞪口呆的崇敬之情下,康知府愣了足有半分钟,才缓缓憋出一句:“真不是你干的?”
林淼端起牛奶喝一口,润润喉咙摇摇头,满脸冤屈:“真不是我。”
康知府眉头紧皱,转头朝郑社长看了眼,沉声道:“这么说,这回真是巧合?”
郑社长不敢吭声,徐庆丰看一眼罗万洲,插嘴道:“康书记,其实我刚才在路上就想跟您说,林淼真没必要这么干。这五个亿与其拿去打水漂,还不如直接拿给市里修路,什么仇什么怨啊,非要拿五个亿这么乱来?而且事情总归都是能谈的,大不了咱们跟江海房开签一份三十年的高速收费合同,三十年的钱全给江海房开了,那也比搞这种同归于尽的法子强啊。”
“三十年太多了。”林淼摆手道,“为国家做贡献是我应该做的,这笔钱投出去,什么时候拿回成本,我就什么时候停止收费。原本就是为扶贫做的工程,高速越早免费越好。”
这句话倒是让康知府的脸色稍微好看了一些,他不由问道:“那你现在还能出多少?”
林淼立马摸着胸口,盯着康知府道:“阿公,我刚刚没了五个亿啊……”
康知府感觉林淼实在耍他,脸色直接又黑了回去。
却又听林淼跟了一句:“不过我自己拿不出来,不代表我没办法从别的地方拿。”
罗万洲不敢让林淼再调戏领导了,忙摆手干爹的姿态,呵斥道:“别卖关子!一次说完!”
“好。”林淼正色道,“各位,现在我们面临的问题,一共是三个吧?第一,我的五个亿没了,第二,外头现在一大群农民等着拿钱。第三,瓯西高速、瓯山高速还有一大堆配套设施,全都在等钱用,那说到底,是不是就是钱的问题?”
屋里几个大佬,对这句废话表示了赞同,一起点了下头。
然后林淼板着脸,缓缓用严肃的口吻,说出了最关键的一句话道:“如果我们自己搞个银行出来,这三个问题,是不是就能全部解决了?”
罗万洲一头雾水:“几个意思?”
林淼露出了用卖传销保健品的笑容:“干爹,你听说过债转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