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门请换鞋。”伍学长望着迈步而入的陈光明说道,陈光明看着地上才铺的地毯,不好意思的搔搔头,讪笑着,穿上棉拖鞋。
庄誉嘴唇动了动,末了,还是沉默下来。
“喝茶还是白开水?”伍学长推开橱窗,翻捡着,头也不回的问道。
“有红茶么?”陈光明是他的问了句,被庄誉扯扯衣角,伍学长手停回头,面带一丝歉意。
“哦,那喝白开水吧。”庄誉陪着笑,挨着沙发坐下了。
三个人正愁怎么开口呢,卧室门被打开,睡眼惺忪的小齐穿着睡衣走了出来。右手捂着嘴,长长的打了个哈欠。刚要接过伍学长手里的水杯,抬眼一瞧,看到了客座沙发上的两人,脸刷的一下红透了。青葱玉手停在半空中,伸过去也不是,缩回来也不是。
“啊!”小齐叫了一声,一阵风般的跑回卧室,门被重重的带上,咣的一声响。
伍学长端着水杯,愣在那里,一脑门子黑线,滚烫的热水在他手里居然显示不出丝毫的灼热感,庄誉张大嘴巴,能塞进一个鸡蛋,看看身后紧关的卧室门,再看看小齐刚进的卧室门,一脸茫然。
陈光明第二时刻捂上眼睛,一边偷瞧着,一边直呼自己啥都没看到。
“事情不是你们想的那样......。”伍学长刚想解释一下,一张嘴,就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这不是洗白,而是越描越黑,欲盖弥彰。
刚才冷漠的气氛一扫而光,取而代之的是尴尬,令人憋得难受,无以言表和问询的尴尬。
庄誉拿脚轻轻踩了一下从指缝里偷瞧的陈光明,陈光明干咳两声,起身从伍学长手里接过水,脸上一副做贼被抓的苦逼表情。
“我们明白,都明白。”陈光明硬生生的挤出一个笑,笑的很机械,让伍学长浑身发麻。不知道他明白什么,什么叫都明白。
伍学长眉头皱成一个“川”字,耳朵有些热,干巴巴的坐下来,不知道手应该往哪边放,回头看看卧室门,紧闭如斯。
三个人越发的沉默了,手捧水杯,有一搭没一搭的喝着。我看你,你看他,他看我,轮回往复,无限循环,犹如老虎吃天,无从下口。
“汪!汪......。”关键时刻,好少年七喜本来过来,扯着伍学长的袖子就往门边拉。三个人怔了怔,不知道这是闹哪样。
“哦,差点忘这茬了!”伍学长一拍脑门,紧跟过去,关掉电源,将濒死的一锅炖排骨从死神手里抢夺回来,掀开盖子一看,有汤,还好。
“小伙子,不错,挺尽职尽责的,等会儿多赏你一碗。”伍学长抚摸着七喜的脑壳,嘉奖一句,先给它盛了一碗,放一边凉着去了。
陈光明和庄誉大眼瞪小眼,今天算是见了世面,长了姿势了。这家生活与众不同,连狗都活的有滋有味的,超滋润。
“一边吃吧,边吃边聊。”被七喜这么一闹,气氛再度和缓下来。伍学长虽然知道他们来的目的,但是明面上的事,还是得要面子的。
一边盛排骨,一边转头招呼陈老师和庄老师。陈光明从早上到现在尽在学校里忙了,只喝了两顿不加作料的西北风,肚子饿的咕咕叫,要饿挺的节奏。庄誉想矜持一下,可是天不遂人愿,肚子也应声叫起来,倍儿响。
“都自己人,我就不客气了。那啥,有酒没?有肉没酒,不算席面(饭局)啊!”陈老师接过一海碗,尝了一块,砸吧砸吧嘴,觉得味道挺正,边啃边问。
“陈皮和八角放多了,还有,居然没放点花椒。味道略微重了点。”庄誉装模作样的点评着,不让冷场。正说着呢,吸了口冷气,显然咽的太快,被烫到了。
“齐姐,陈老师要喝酒,怎么办?”伍学长回头问道,卧室门开了一条缝,一串钥匙飞了过来。
“我不知道哪一把。”伍学长贫着嘴,趁小齐探头的功夫,一把将她拉出来。小齐想甩甩不掉,急得直跺脚。
“怕什么,都是自己人,而且都是吃素的。”伍学长插科打诨,嘿嘿笑着,递给陈老师一个眼色,陈老师表情丰富的点着头,嘴里塞满东西,碗边一堆排骨残余。怎么瞧,怎么像刚逃荒归来的破落户。
小齐装扮一新,见逃不掉,捞过一个凳子,文文静静的坐在那里。接过伍学长递过来的湿毛巾擦了下手,拿起筷子尝了块,皱着眉头咽下去,不解的看着吃的正欢的陈光明和庄誉。
“咋了?”伍学长拿筷子夹了刚放嘴里一嚼,立马吐了出来。
“干,忘了放盐了!都先别吃了。”伍学长说着去拿陈老师的碗,被挡住了。
“原始人都吃生的呢,咱们好歹吃的熟的,没得事。”陈老师继续大快朵颐,摆摆手,示意不要管他。
伍学长满脸羞愧,拿起盐包,面对慢慢一锅排骨又不知道放多少合适。小齐接过来,放了两小勺进去,搅匀了,对着伍学长一瞪眼,做了个掐人的手势。
伍学长挤眉弄眼,求着饶,全被庄誉看在眼里,一走神,把舌头咬了口,捂着腮,直疼!
陈光明端起碗,咕嘟嘟的喝完汤,暗道一声痛快,看向庄誉时,乐得直笑。
“馋咬舌头,腻咬腮,哈哈!”陈老师笑着,没心没肺的笑,搞的庄誉有些无地自容,真想拿胶布封了他的口。
小齐重新给陈光明盛了一碗,然后从酒柜里拿出一瓶蒙山特曲,倒进锡壶里,温起来,放在陈老师右手边。将两个青花五钱酒杯涮干净了,递给两个老师。
“刚才的事......。”小齐倒满杯,轻启檀口。
“刚才什么事,人一忙,记性就不好,我早忘了。”陈光明打个哈哈,满饮了一杯,胃暖暖的,舒服。
一顿排骨宴吃的陈光明直呼过瘾,酒足肉饱,小齐收拾碗筷,三个人重又坐在那里。七喜摇摇摆摆的走过来,一屁股坐在伍学长腿边,摆明了要列席会议。
“是刘校长让你们通知我回去的吧?”伍学长开门见山,不想在这个问题上纠缠。陈庄两人点头,从包里拿出一份文件给他,第一页大字标题:道歉书。
伍学长匆匆掠了一眼,里面都是些毫无营养的官话,但是态度很好,校方把姿态摆低了很多。
“我只想问一个问题,关于提前文理分科,学校领导是怎么决定的?”伍学长丢下文件,直视着两人的眼睛。
“这个......。”陈光明搓着手,看向庄誉,庄誉看向天花板。
“什么这个那个?你直接跟我说不可能,没决定,不就行了吗!”伍学长无奈的摊着手,表情愤慨。早就料到他们换汤不换药,不管人事怎么变,还是原来的那副德行。
“你先回去复课,至于文理分科的事,我们再反映反映,毕竟这事,这事不合常理。”
“是啊,文理分科是高二的事,高一就分科,会考怎么过?学校也有难处啊。”
两个人一唱一和,解释着。伍学长气呼呼的,一句都没听进去。
“别跟我说不合常理,不合常理的事海了去了,你们怎么不去管;别跟我说会考,就高中那个会考,里面什么猫腻,你们心知肚明,闭着眼睛都能过!还是那句话,不提前文理分科,不减负,我不回去上课。这是我的底限!不要逼我出绝招!”伍学长站起来,恶狠狠的,准备开门送客,刚才的和谐气氛早就没影了。双方话不投机,半个字都嫌多。
“伍学长,你不要再一意孤行,闹下去了!都这么多年平平凡凡的过来了,你非得较真干吗?”陈老师苦口婆心的劝着,手捏额头,有些疼。
“陈老师为了你不当教务主任,甘愿当个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的班主任,他容易么?为了你复课,他不惜和刘校长翻脸,甚至动用了老陈校长的关系网,你知道么?别看你们是师生关系,我告诉你,他拿你当亲兄弟!”庄誉忍无可忍,忽的站出来,指着伍学长的鼻子,大声质问。
伍学长呆愣了一下,带着疑问看陈光明,陈光明低下头,装着在剔牙。
“伍学长,校方就是南墙,你非得撞得头破血流才回头么?”陈光明抬起头,苦笑着,大家都是80后,同属于叛逆的一代。当初的自己,何尝不是这样的年少轻狂,妄图改变一切的不公,妄图改变世界呢。
“既然是南墙,我就把它撞破。撞不破我就挖洞,挖不了洞,我就找梯子翻,翻不过去,我就炸掉它。总之,我不会回头,粉身碎骨,也绝不回头!”伍学长吼着,他知道自己现在开弓没有回头箭,已经势成愚公。
所有学生都望着他,他移动的不是山,而是世世代代,祖祖辈辈压在心头的那份沉重,那份积重难返的科举制残留。只有丢掉,才能轻松上路,越活越滋润,越活越敞亮。
门被打开,洗刷餐具完毕的小齐走进来,看到刚才亲如兄弟,现在势成水火的三人,怔在那里,拿捏不定,手足无措。上前拉拉伍学长,示意他小声点。
“我就是要说,不说我心里憋得慌,不痛快。这是一次千载难逢的机会,机不可失失不再来,这件事现在不做,以后就再也做不成了,过了这村儿没这店儿!人生不能重来,当下最为重要!”伍学长甩开小齐的手,走到门边,给两位校方的传声筒开了门,手一伸,示意让他们离开。
伍学长歪头看向门框,心里苦的很,年轻人做点事就是这么困难重重,阻力无限。岁月像把无情刻刀,改变了我们的初衷,连带着那一丝创新和执念,也一并被打磨的所剩无几。不管是老去的80后,还是新生的90后,我们都因循守旧的过着,浑浑噩噩的过着,从来没想过去说不,没有坚持去说不。
“学长,我支持你。也许再不疯狂,我们就老了。再不拼搏,我们就拱手让给下一代了。”陈光明在楼梯拐角回转身,脸上挂着一丝本不该属于他这个年龄段的沧桑。
伍学长定定神,决定再最后搏一把,不成功,则成仁。做人应该活的像火柴,而不是蜡炬成灰泪始干。
“喂,何铮么?我伍学长,你听我说,明天你们这样.......。”伍学长拨通电话,小齐依偎在他身边。
翌日,芝水二中高一教学楼无一人上早自习,所有的学生都躺在宿舍睡大呼噜觉。将宿舍楼门反锁,关了一票的班主任在外面,大冷的天,北风嗖嗖的,冷的他们直跺脚,高声呼喝,没人应。
刘晔坐在办公室里,一边吃着豆脑油条,一边听秘书汇报学生罢课事件。他才履新不到三天,这个下马威就要将自己新官上任三把的火给浇灭。
“校长,怎么办?”秘书问道,额头冷汗,一点辙子都没。
“川流涌溃,堵不如疏,因势利导,福祸相依。这是最坏的时候,也是最好的时候。”刘晔擦擦嘴,拉开窗帘。对面高一教学楼空空荡荡,有安静的书桌,没有安静的人心。
高一男生宿舍楼,何铮拿着一张白色的床单挨个宿舍串着,从五楼到一楼,不一会儿,洁白的床单就被密密麻麻的签名覆盖,像点点火种,燎烧着白色的原野。何铮心下暗喜,伍学长交给自己的活,总算完成得不赖。
“走,去该以女生宿舍楼,我联系好庄晨玲了,她们那边已经把楼管控制起来,过去就能开门,当真的巾帼不让须眉啊!”林天对着何铮吼了一句,一行人搬走障碍物,打开楼门,从老师和保安中间穿行而过,浩浩汤汤的直奔女生宿舍楼而去。
“有点像当年的红卫兵小将啊。”一位五十开外的老教师擦擦厚实的眼镜,望着雄赳赳,气昂昂,唱着歌声远去的学生,心里打起了鼓。摸摸右肋,旧伤隐隐作疼。
一个小时后,一份千名请愿书放在刘校长的桌案上,何铮将床单平摊开,上面每一个名字都像在说话,高喊着:文理分科,学长回校。
“古时公车上书(维新变法前康梁联合一千多名举人上书皇帝,反对《马关条约》),今日千生请愿,历史总是在某个时候,惊人的相似。”刘晔手抚床单,心中暗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