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诀别

玉言不由分说, 被他牵着往回走。她本来打算去静宜宫里的,现下也只好暂时打消这个念头。

身后的太监宫女们识得眼色,都远远地跟着, 刻意保持一段距离, 方便主子们说话。宁澄江紧握着她的手, 虽然没有看她, 那轻细而坚定的语声却直直地传入玉言耳里, 像一股有生命的风,“朕知道你不愿生出事端,可朕更不愿你委屈自己, 甘心受他人的欺侮。”

“我……”玉言试图说服他。

宁澄江笔直地面向她,将她的手抓得更紧, “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可我不希望你为了我而委曲求全。我答应过你要保护你, 所以也请你安心接受我的保护,好么?”

他的语气尽管是诚恳而热情的, 态度却有着不容置疑的专-制。玉言不禁笑起来,贝齿微露:“好。”

经过御花园的东北角,可巧见到大太监刘全正在责罚一个宫人,旁边亦有一群宫女看着,神情恭敬而畏惧。那犯错的宫人——姑且当她是犯错——年龄约许比旁人都大, 看着总有二十好几, 却还被这样践辱, 看着着实可怜。

因刘全在皇后宫中当差, 玉言本不欲管这样的闲事, 仔细一瞧,那宫人的身形却有几分眼熟, 不觉上前一步:“刘公公,她犯了什么事,你这样骂她?”

“娘娘有所不知,这个新来的宫女忒不懂规矩,连一盆花儿也砸了,奴才气急了,才教训了她两句。”刘全身边果然有一个打碎了的花盆,花儿也散落了一地,大约是预备给皇后送去的。

玉言也不好说什么,那宫女虽垂着头,仍能清晰地看到脸上五个鲜红的指印,终是不忍,回头向刘全道:“你下手也太重了。”一面走上前去,想看看那宫女伤得如何。

那宫女抬起头来,却是一副故人的形容,玉言惊呼出声,“文墨!”

文墨同样惊讶,且喜且泣:“小姐……”

立时有一小太监叱道:“大胆!这是金美人。”

文墨醒过神来,忙重新跪下行礼:“见过金美人。”

此处不便说话,玉言向刘全道:“刘公公,容许本宫冒昧地讨个情,既然此名宫女侍奉不当,不如拨去我宫里吧,正好我那里短一个人使。”

刘全想说些什么,一眼瞥见宁澄江冷冷地望着他,吓得一腔话都缩进肚子里,忙道:“行,行,美人只管请。”

一行人回到玉茗殿,文墨立刻乖觉地给宁澄江行礼,“奴婢文墨向陛下请安,恭祝陛下荣登大宝,福寿万年。”

玉言便向他道:“陛下请先去忙吧,恕臣妾有事在身,不能暂陪了。”

宁澄江知道她们久别重逢,定有许多话要说,因笑道:“怎么,朕才来,你就要赶朕走?”

当着人,玉言不免有点窘。宁澄江体谅她心思敏感,朗声道:“罢了,朕晚间再过来,”一面低低地在玉言耳畔说:“谁叫朕宠你呢?”

玉言的耳朵红了一路,等那一群人去后,她方将文墨拉到内殿,硬要她坐下说话。

文墨看着她,又是两行泪下来,玉言嗔道:“好端端的见个面,怎么又哭起来了?”

“我是高兴,是高兴。”文墨一壁拭泪,一壁笑道:“看到小姐如今安好,我也就放心了。”

“那么你呢,你这些年过得怎样?”玉言关切地问道。

文墨的神色暗下来,她勉强一笑,想拿话支吾过去,玉言却固执地道:“咱俩之间还有什么不能说的,你连我也要瞒着吗?”

文墨的泪终于汹涌而下,她抽抽噎噎地道:“不瞒……小姐说,三年前离开温府后,我便回到家中,虽然屡有摩擦,也还将就过得去,后来也由家人指派,许了一门亲事。”

“那你怎么又进宫了呢?”

“那家子格外势力,因我过门两年未能有所生育,索性一封休书将我赶出来,我无处可去,连家也回不得,因听说小姐你入宫为妃,想着怎么也见上一面,所以进宫当了宫女,没想到果然撞见了你……”

她三言两语说完的故事,其中必然隐含着无数的苦痛与折磨,玉言不知该如何劝慰她,只能紧握住她的手,道:“都过去了,以后会好的。”

文墨拭了一把泪,强笑道:“是啊,苦日子都过去了,一切都会好的。”她看着玉言笑道:“我看得出来,陛下真的对你很好,和从前一样好。”

从前……从前是什么样,玉言已不愿去想,她笑道:“总之,现在你来了,我也好多个膀臂,正愁宫里没个可心的人,只看你愿不愿意留在我这里了。”

文墨自然是愿意的,她根本已无处可去。

文墨到底是与她自小相处的,彼此熟习,哪怕对宫里的规矩生疏些,学起来也很快,论起忠诚来,自然也比宫里指派的人可靠。静宜亦曾来看过,众人叙起前事,又是唏嘘,又是欢喜。

如此,时日也便渐渐过去,玉言本以为终将相安无事,直到这一晚,急切的叩门声将她和宁澄江从睡梦中惊醒。

宁澄江模模糊糊地掀起帐帘,“谁呀?”

文墨上来禀报,“是御前的德忠公公,”她迟疑了一下,“仿佛有什么要紧的事。”

玉言知道宁澄江是没心思睡下去的,索性为他披上衣裳,婉声道:“德忠不是不分轻重的人,不会无故打扰陛下休息,陛下过去看看吧。”

宁澄江盯着她看了半晌,终究无奈地起身,“那我去去就回。”

他没能说到做到,宁澄江回来时天色已大亮了,玉言也已然起来梳洗,还命小厨房准备了一桌丰盛的早膳,准备两人一同享用。

宁澄江眼下有两块青黑的印记,大约是一夜没睡好的缘故,脸色倒不像预期的那样凝重,反而隐约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玉言便知道不用担心,她笑问道:“究竟是何事?”

宁澄江想了想,还是决定说实话,“还不是六哥,朕将他们一家子禁足在府中,原以为他能安分点,谁知道他仍未能甘心,竟暗中勾结旧部,意图再度谋反,还好探子密报,及时将消息传递出来,才使其功亏一篑。”

玉言道:“雍王野心勃勃,留着终究是个祸患,陛下预备怎么处置他?”

“朕细想过,京中是不能容他住下去了,所以朕已经决定,废除他亲王之位,降为庶民,远放西北,即刻就启程。”

宁澄江留取他一条性命,是顾念手足之情也好,博取宽厚之名也罢,玉言都懒得理会,她只笑了笑,表示赞同。

以叛乱之名而获此下场,已是宽容之至,但,那遭贬的人仍是不满足的,不止是雍王,还有他府中的一干家人,譬如他的王妃——金玉璃。宁澄江字斟句酌地道:“雍王妃似乎很想见你一面。”

他看看玉言神色凝然,忙道:“其实不见也罢,她一向与你不和,未必安着什么好心。”

“见,当然要见。”玉言慢慢微笑起来,“她终究是我的亲姊姊,她都要走了,我当然得好好送一送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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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两人终于还是坐在一起,隔着一张方方正正的桌子,隔着茶水制造出的热腾腾的烟幕,进行这难得的会晤。玉言预感这会是最后一次见面。

她们是天生的姐妹,亦是天生的仇敌,从最初就不曾有过融洽的相处,只有对彼此的恨意和敌视。奇怪的是,尽管盛极而衰,金玉璃反而比从前显得宽厚。她的确憔悴了不少——经历这样的变故,不憔悴是不可能的,或许她太过疲倦,已经失去了斗争的欲望。

“听说你正得宠,怎么住在这样偏僻的宫殿里,这地方也太简陋了些。”金玉璃皱着眉,以一种不信任的态度打量着周遭的一切。

“只要得宠,地方再远,陛下也会愿意来的,至于布置简陋嘛,是我自己不愿意的缘故。”玉言坦然笑着,在金玉璃看来自然又是自鸣得意的神气,难免妒恨,她终究忍不住道:“说来也不过是做妾,哪怕是再得宠,也不过是宠妃,永远没有登临凤座的机会。”

“做妾又如何,天底下有几个正妻是得宠的,姐姐做了这些年的王妃,还没意会过来吗?至于登临凤座这样的话,姐姐还是别提起的好,不然叫人误会了,还以为你挑拨离间,撺掇我谋取后位呢!”

总是如此,总是针锋相对,玉璃每每挑起争端,口才偏不如人,总是被人压倒。玉言又重重地将了她一军,金玉璃受了这一击,仿佛胸口剧痛难言,她的手攥在衣襟上,隐忍良久,最终勉强一笑:“你说得对,我本不该说这些话的,输了就是输了,不止我输了,连我的男人也输了,我早已失去和你竞争的可能。”

玉言怀疑地看着她,这还是那个骁勇好斗的金玉璃吗?要不是宁澄江早有防范,事先命人搜检过她身上,确保没有携带利器,玉言真会觉得她有什么图谋。

玉璃虚弱地笑起来,“我知道你从未把我看做姐姐,我也从未把你当做妹妹,可是我今天不是来和你吵架的,也说不上和解,我就是想最后见你一面,因为我就要走了,永永远远地离开……”

玉言本来未曾细想这句话的深意,直到她看到玉璃嘴边有鲜红的液体渗下——那是血。她不觉愕然,“你怎么了?”

一阵剧烈的咳嗽,玉璃的身子晃了两晃,她忙用手掩住,于是更多的血从她指缝里涌出。

玉言再也坐不住了,她不得不走上前去,关切地弯下腰,“究竟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