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又是一个春秋,时值康熙五十六年仲冬,畅春园箭厅的朝会甫散,胤禛正满腹心事地沿宫道走着,堪堪想及戴铎两日前寄信中提及之事,便生满腹烦躁之念。若依戴铎所言,胤祯如今是越发地不像,一壁避着胤禟,四处结交原先胤禩身边的私人,一壁把手又伸向了朝臣左右,似李光地这般圣眷高厚,却圆滑世故不肯轻许人情的,胤祯便转去市恩于他的门生程万策一流。胤禛自是深恶胞弟这等行止,亦有忧心,更兼戴铎而今显见是私虑更甚,竟背着他私下探听各种消息,又不知他行事可否严密……凡此种种,胤禛不自觉地皱紧了眉头。
便当此时,忽而一个极为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四哥!”胤禛停下步子,回头一看,正是皇十二子胤祹,这就见胤祹疾步走上前来,笑着同他打了个招呼,并肩走了一处,胤禛正要相问,只见胤祹刻意放缓了步子,落了众人后头,方才避了周遭,朝着胤禛拱手一揖,低声相询道,“四哥,你说皇阿玛这次是……?”
胤禛看他一脸窘迫的样子,想着适才的朝会情形,只道他是平素为人宽和少言,兼差甚少,骤然接着皇父指的这桩差使,怕是底气不足,不禁一笑,遂拍了拍他肩宽慰道,“皇阿玛令你署理内务府总管事,总是看重你,想历练你一二的意思,旁人盼不来的差使,到你这儿反倒发怵了?”
胤祹赧然一笑,忙道,“四哥且看我的笑话罢。皇阿玛抬举我,弟弟岂有不知道的?此番只得勉力办差,不求无功,但求无过。”胤祹分辩了一时,见胤禛笑笑还要再说,胤祹忙茬开话题,另道,“四哥呵,您明知道弟弟求教的不是这个。”边说着,胤祹的脸色也复了三分凝重,“四哥您说,皇阿玛今儿说王掞的事,究竟可有些什么深意么?”胤禛这时方觉,时至今日,储位争伐之深远,并非是一意要避便能避的开的了,就好比眼前这位平素少言的十二弟,纵没有相争的心,但也绝非数年前的浑然懵懂,以今日之朝局形势,他也不得不为自己谋划一二。
胤禛看了胤祹一眼,便也肃了面容道,“打康熙五十一年起,皇阿玛就有圣谕,俟后任何人不得复提建储之事。你也知道,皇祖母凤体不豫,皇阿玛更是日夜侍奉汤药,而今圣躬抱恙,朝臣中不论怀着何等样的心思,总不免有些打算。王掞自是为了二哥孜孜不倦,营营以求复立之日,可也难免不受人撺掇,皇阿玛最爱重老臣,依我看来,不过是藉着王掞之事,对群臣加以警醒。至于圣虑深远之处,岂是我能揣测的透的?”
“四哥说的是,是弟弟孟浪了。”胤祹低头告了声罪,却是禀着一番同胤禛相拆解的想头,继而又道,“只是我看王掞一把年纪的,皇阿玛这边令着内阁议重典处置,那边又着他在宫门前待罪,一跪就是三四个时辰,忒有些可怜了。皇阿玛是爱重老臣不假,可这一但沾着太子的事儿……我瞧着,皇阿玛的做派倒也不是对王掞有多优容呵,听那日当值的侍卫说,昨儿若不是李相特特地赶来求情,恐怕老王掞这回就步了劳之辩的后尘了。我总是觉着,以皇阿玛对王掞的措置,未免太过了些……”胤祹顺嘴说了两句,猛觉犯了忌讳,忙止住了话头,一时又有些不安地看了看胤禛。
胤禛却好似浑然未觉,将胤祹前边儿的一番话置若罔闻,对这后边儿‘抛砖引玉’的话头也只作不察,抬眼扫了扫四下,方告诫了道,“你这份好心肠,往后分着点情形罢,回头被人听去了,可要招来无妄之灾。”胤祹面上颇带了几分委屈,“我也只同四哥您说说,换了旁人,我哪敢露一个字。只是弟弟如今觉得越发摸不准皇阿玛的性子了,当着差使,时刻觉着战战兢兢,又忐忑不安,深恐一时行差踏错就……。四哥啊,你说皇阿玛今儿的一篇上谕……?”
“又在胡说了!”胤禛忙地截断了胤祹的话,胤祹所言他固然心有所感,但却是不愿与他再说,尤其是胤祹真正想要与他谈及的,乃是皇父今日朝会上的‘预颁遗诏’,更是不便公然谈论的忌讳之处,是以胤禛只是道,“这些朝中大臣的事,与你何干?你说些什么心下难安的话,须仔细着八阿哥的前鉴。王掞不过是为他的家声,一世的为名执念所累,倒与劳之辩那样的名利小人不同,我猜皇阿玛屡次宽恕于他,也是为了这份公心。再说,君心莫测,这不过是你我猜的,也未必做得了准。”
“多谢四哥。”胤祹原想与胤禛分说一二,但他总是片言不肯透,又不知他心意,胤祹终是不便再说,不免面上带出些怏怏之意。胤禛见胤祹如此,心知缘故,但纵然是胤祹有意示好,然当此关键时节,他也断不敢掉以轻心,兄弟间再如何生分,也不比皇父见疑令人生惧,故而胤禛这厢也只是点到即止,不肯再多说一句,实则他心中所想,远不止这些:胤禛看的明白,康熙此次雷霆震怒,重处王掞,不过是为了陈嘉猷几个御史赶在王掞之后,又行请奏立储之事,而正如胤祹所言,皇父年老,疑心又是愈发的重,不免要将这些与前明干政的是由联想起来,顺便将王掞扎了筏子,以儆后来者。
眼见得快要出了畅春园的大宫门,胤祹连着望了胤禛几眼,却是欲言又止,“四哥,我……”“怎么?”见胤禛有些探究的目光,胤祹局促了一阵,恳切非常地道,“四哥莫怪,弟弟也知道,这事议论不得,只是皇阿玛圣躬违和,又见不豫,而今的舆情,立储之事甚嚣尘上……弟弟知道四哥不比别个,最是澹泊心性,处事又极有定见,所以想同四哥这儿问个章程。”胤禛看了胤祹一眼,轻摇了摇头,实在没奈何,终还是提点了这位实诚的弟弟两句,“你我兄弟总须遵圣意行事,那自然是无错的了。再有,皇阿玛虽立遗诏,上谕中却是以评述一生为政得失为要,皇阿玛如今春秋正盛,哪来这么多要预备的事儿?似你这般见天挂在嘴上,四处问教,仔细给自己招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