旖景清透的瞳仁里怒火隐隐,逼视着三娘攸忽变得狠戾的笑容。
“是我害死的!她若不死,我早被嫡母随便嫁了出去,因为你要嫁人,所以我要让路。”
“苏旖景,得到这个答案你满意没?”
“我恨你,我恨你占据了他的心,我恨你让他不顾生死……我恨你明明能够拥有,却把他弃之如履!而我倾尽所有想要成他的妻,却因为庶出的身份那样艰难。”
“你可知道眼看你你备嫁时那般喜悦,我有多恨!”
“偏偏那时姨娘病倒,我想要她求情,父亲宠爱她,见她病卧不起也许会心软……可她说做不到,父亲早就拒绝……我更恨她,我恨我有一个出身卑贱的生母,倘若我是嫡出,父亲又怎么会拒绝让我嫁给皇子?她活着有什么意义,我质问她,为什么不死?为什么不咽气?她若是死了,我至少还有机会,为生母服丧,至少有了借口不被匆匆忙忙嫁出去!”
“所以从那一日开始,姨娘再不服药,她只求我在她最后那段时日留在她的身边,我亲眼看着她孱弱下去,亲眼看着她把药汤倒进唾壶,只有我服侍她服药,所以这事连霁雪都瞒在鼓里。”
“我亲眼看着姨娘病重,看着她终于咽气……她说让我好好活着,不要再怨恨,她说这是唯一能为我做的事……她说只要我能如愿,她就安心……一年的时间,我争取到了,等你出嫁我依然还在闺阁……五妹妹,你说若我就这么放弃,我是不是对不住生母?让她死难瞑目?”
三娘大笑,泪落如雨。
旖景松开三娘的衣襟,狠狠扬手重重一个耳光。
随着那个耳光,哭声与笑声都沉寂下来。
那一刹那,旖景甚至打算拂袖而去,把今日之事一字不漏地告诉祖母与父亲,再不想管三娘的死活。
可是她忽然想起从前的自己,同样是为了个一文不值的人,为了痴心妄想与镜花水月,为了求而不得的不甘心,做下悔之不及的错事。
她忍住步伐,转过身看三娘匍匐在炕前的脚踏上,死了一般无声无息。
已经开始忏悔了吧,崔姨娘死后,三娘的哀痛不是伪装。
而那一世,长姐嫁给三皇子,三娘从无这样的痴心妄想,后来她嫁了人,据说夫君待她甚好。
自己改变了长姐的命运,同时,更改的还有五表姐与三姐的命运轨迹。
五表姐已经香消玉殒……
难道要眼看着三姐同样……
旖景紧紧握了握拳,终于伏身,扶起三娘的肩头:“苏旖萝你告诉我,倘若时光重头,你会怎么做?”
三娘轻轻挑眉:“时光重头?真是笑话……”眼睛却渐渐有了恍惚:“五妹妹信吗?我看着姨娘忍受病痛,却咬药不肯服药的时候,我已经后悔了……她临死之前,尚且为我……她咬牙不肯咽气,要见你一面,就是为了替我争取你的援手……可我求过她,我说那些话都是我胡说的,让她不要当真……她不愿服药,她问我舍不舍得下三皇子……我终于还是犹豫了……”
旖景狠狠闭目,指甲掐进三娘的肩头,姐妹俩就这么相持了足足一刻。
“苏旖萝,你谨记我今日之言,你不了解三皇子,他决非善类,我敢保证,就算你为他死了,他也不会为你流一滴眼泪,若你被家族所弃,成了个没名没姓的侍妾,你这一世都会生活在悔恨当中,你决不会有一分一毫的快乐,崔姨娘为了你所做的一切,才是毫无意义!”
旖景缓缓起身:“三姐,我给你两个选择,今日之事我会暂时隐瞒,并会给你留意一门姻缘,你放心,你是苏家的女儿,即使庶出,也有名门求娶,我不会让你受半分委屈,将来你的夫婿,无论门第抑或人品都是无可挑剔,若有人选,我会告之祖母,替你操持六礼,你若心甘情愿,必能风光大嫁,今日之事不会传扬,就当全没发生,你依然是父亲怜惜的女儿,今后有卫国公府作为倚仗,得享尊荣。”
“你当然也可以执迷不悟,尝试闹腾生事,我敢保证,父亲决不会答应你任何请求,你也休想搭上国公府的声誉,逼迫长辈妥协,还有三皇子,决对不会让步,只要你有半点异动……无论是崔姨娘的死,抑或是今日你的伤风败俗之举,我都会对父亲坦言。”
“我言尽于此,三姐好生考虑。”
旖景说完,没再理会三娘,出去就让人请大小李婶。
这日宁妃因为扶持“醉酒”的三皇子回府,中途告辞春宴,次日,她入宫面见皇后,称昨日事生变故,楚王府有所防范,苏氏三娘并未得逞。
而三娘被大小李婶“照顾”着,一直留在关睢苑里“小憩”,直到春宴结束,仍然昏睡不醒。
旖景只告诉大长公主三娘意图为三皇子妃,让祖母防范,将三娘禁足,却决口不提今日之事,大长公主虽知三娘定然做了什么歹事,可旖景不说,她也不问,只把三娘留在远瑛堂,一直到后来,武安候蔡家为身任神机营把司的嫡次子提亲,三娘点了头,出嫁前终于才受准回到自己的院子。
卫国公一直瞒在鼓里,还以为大长公主是因为放心不下黄氏,才把三娘留在远瑛堂并亲自操办三娘的婚事。
三娘嫁后,与娘家诸位姐妹甚是疏离,从不主动来往。
旖景表示很无奈,也从不强求。
事后她只是询问虞沨,三皇子提出什么条件。
虞沨摇头:“没有明说,只告诉我事到临头,我必然知道应当如何。”
旖景很担忧,这才告诉虞沨三皇子曾经告之的一段旧事,关于宛妃死因,以及他对皇后、太子的恶意。
“远庆九年太子遇刺,与三皇子必然相关……也许黄陶与继母身后的人就是他。”说这话时,世子妃心里很沉重。
虞沨很明白妻子在烦恼什么,将人轻揽入怀:“我知道你觉得尚欠着三殿下救命之恩,可是还纠缠于那一世的恩怨,或许将候府五娘的死也担在肩上,旖景,我们不是圣人,不可能做到面面俱全,而且就算你没有搅扰大姐与三皇子的姻缘,我也同样会出手,难道你会因此怨怪我间接害死了候府五娘?过去的事情不需再纠缠不清,至少这一世,三殿下对你并无恶意……你欠的就是我欠的,这个人情由我还他就是,还有,不需担心太多,储位的事圣上自有决意,身为臣子,我们只能服从……相信我,这回会备好后路,无论将来是谁登临帝位,我都能护你安好。”
可是温言安慰了妻子,虞沨心里却不并轻松,因为他越发看不通透三皇子。
明知宁妃与苏三娘的计划,却假作中计,所为难道就是这么一个神神秘秘的人情?
究竟是想要他怎么还?
三皇子明知旖景知道他与皇后的恩怨,这一世,难道还会刺杀太子?
还有三皇子出手警告黄陶,毁了江氏名声,致黄陶遭除族,难道就不担心黄陶真对四皇子投诚?
三皇子处处树敌,与前世谨慎无为相比如同换了个人。
可他显然不会放弃报仇与大业。
三皇子究竟在图谋什么计划,虞沨竟然揣摩不到分毫。
而就在次日,虞沨刚刚回到关睢苑,与旖景尚不及说上两句话,就听春暮禀报安瑾求见。
夫妻俩甚是诧异,自从安瑾巧用镂空簪传达无可奈何之意,再用计与他们产生隔阂以蒙蔽虞栋夫妇,就再不曾主动来过关睢苑,今日却显然是掐算着虞沨在家的时间特意求见。
“必有要事。”夫妻俩四目一顾,异口同声说道。
可是却没有想到安瑾一入书房,直跪于地,匍匐恳求——
她要和亲!
甘愿远嫁西梁。
“望兄嫂相助!”
“父亲贪念权位,对兄长心怀恶意,安瑾人微言轻无能劝阻父亲放弃恶行,却深知父亲必会一败涂地……深知无颜恳请兄嫂宽谅家父之恶……安瑾浮萍之身,唯有依靠父慈,若是父亲获罪,安瑾深明不能自保……唯有和亲西梁,才是唯一出路。”
安瑾是心意已决。
她深知自己有逃避的一层原因,她不敢设想将来父亲会遭至什么样的祸事临头,也不认为若已出嫁就能逃脱牵连。
而她的生母,当得悉计划尚未实施就毁于小谢氏之手,竟心怀不甘,把原本打算利用她毒杀世子妃的阴谋坦然告之父亲,父亲勃然大怒,而大怒之因竟然是:“愚昧!毒杀世子妃有何用处,要死也该虞沨先死!安瑾就算能进入关睢苑,得手后又怎么脱身?楚王还会善罢甘休?!这事急不得,我已有计划,你们母女休得妄为。”
安瑾再不存一丝饶幸。
夜夜辗转,为将来忧愁。
她不忍目睹父亲获罪而亡,更不忍见父亲得逞,兄嫂遇害。
以兄嫂之智计,她认为父亲得逞的机会不及万一。
倾巢之下,安有完卵?
安瑾的噩梦永无止尽。
所以当她听说陛下有与西梁和亲之意,几乎立即动了念头,远远避开,或者能不受波及。
昨日她听金元说起西梁种种,更坚定了心意,这是唯一的机会,凭借自己努力能改变命运的机会。
所以,昨日趁着击鞠的时候,她特意从七娘口里打探和亲的事。
“我是偷偷听见父亲与母亲说话,父亲称圣上已经与内阁、中书省合议,要在宗室里择女和亲庆氏,果然是庆氏伊阳君,评了你为琴艺魁首之人。”
昨晚安瑾彻夜难眠,虽然她依稀觉得乐阳女君以棋择亲一事似乎有些蹊跷,也想到庆氏内部或许也存明争暗斗,乐阳是出于无赖,才远嫁别国避祸。
也许乐阳与她是类似的处境。
将来或许会面临无法预料的险恶,可是也不是没有平安渡过的机会。
不至身陷父亲与兄嫂间你死我活那般左右为难。
以宗室女儿身份和亲,就算将来父亲遭遇不测,她仍有皇室足以倚仗。
安瑾又想起那个寡言少语的神医晨微,她宠辱不惊、云淡风清的神情。
那是凭借着一己之力也能立足世间的沉稳自信,安瑾十分羡慕与钦佩。
也许将来就算父亲获罪,兄嫂会助她不被波及,可是她也难以安心,她需要的是远离家族恩怨是非,依靠自己争取安宁美满,能昂首人前,不会因为负愧而畏缩存世。
皇室与兄嫂只能成为她的倚仗,而不能成为她的依靠。
她只能借助倚仗立足,而不能全凭依赖为生。
所以当安瑾听虞沨脱口而出的拒绝——“这事不用再提,和亲的内情并非你想像那般简单,当中险恶重重非你所知。”
当旖景起身相扶——“三妹妹,我知道你是担忧什么,你放心,我们不会让你受到连累……”
安瑾仍然坚持跪于地上:“长兄长嫂,我心意已决,这是我唯一出路,否则将来待父亲获罪,安瑾唯有一死……让我和亲,于君国有利,全臣子之义,将来我才不会因家人之罪蒙羞而愧对于世,瑾深知家父怀叵测恶意,不能替父请恕,唯有尽我之能以结两国交好,才能堂堂正正受兄嫂庇护、沐天家恩德。”
“就算难逃险恶,瑾亦无怨无悔。”
“兄嫂若体谅于瑾,还请将瑾之意上呈天听。”
“否则瑾将赴死,才能真正免受父罪波及,以存清白坦荡。”
安瑾匍匐下去:“叩请兄嫂相助,瑾必感念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