皎月院的一间抱厦里,杏花哼着小曲,把一对素银兰花蕊上嵌着红珊瑚的耳坠佩好,拿着长柄铜镜美滋滋地照了半响,回味着三郎刚才一番甜言蜜语、海誓山盟,冲着镜子里忽忽两个媚眼,唇角眼梢,漾起了春意无限。
三郎可是说了,让她稍安勿躁,待过了年,三郎满了十三,就求了夫人让她调回去,收在房里先做个通房丫鬟。
不过就是在皎月院里磨个一年半载罢了,倒也不算什么,横竖那个晦气丫头不得夫人待见,自身不保,哪里敢颐指气使,除了相思难耐之外,在这院子里的日子倒比三郎那儿还轻松得多。
杏花倚坐炕上,正睱想无限,便见槐花进来,皮笑肉不笑地说了一句:“妹妹可真会消遣,快些起来吧,三娘让我们过去呢。”
杏花自然回了一个皮笑肉不笑,依然靠着不动:“她能有什么事儿?一个莲生还不够使唤,又来劳烦我们?”
槐花正没什么好气,听了这话,冷冷一挑眉头:“人家好歹也是个主子,我们可都是奴婢,难道还使唤不得?妹妹也收敛着些,虽说夫人不理会,二爷可是把她当成掌上明珠呢,你今日还得罪了卫国公府五娘,那可是个正儿八经的贵女,二郎待她可比亲妹子还好,妹妹可别怪我没提醒你,仔细有人秋后算帐。”
说完,也不理会杏花,转身走了出去。
杏花方才有些慌张,转念一想,自己起初也是不知苏五娘的身份,才口不择言,后来跪也跪了,错也认了,瞧在三郎的颜面上,二郎也不会为了个外人就大张旗鼓地寻事,却终究还是不敢拿大,懒洋洋地下炕,袅袅娜娜地去了安瑾屋子里。
安瑾斜倚着隐枕,纤细的手掌抚着心窝,瞧见杏花姑娘得意洋洋地入内,这才略略坐正了身,怯怯地看了她几眼,才温温弱弱地说道:“自打几个姑娘来了这院子,我也知道,比不得在别处当差那般体面,晓得大家心里委屈,故而有时你们不听使唤,我也不多理会……”
话才说了一半,那几个大丫鬟俱都沉了脸,尤其杏花,两道眉头一立,杏眼双瞪,当即就是几声冷笑:“瞧三娘这话说得,我们不过是奴婢,哪里有什么体面,自然就更谈不上委屈,您是主子,但有嘱咐,谁还敢不遵?前些天你说不让我去别处,这几日我可曾踏出过院门儿,好比今天,你一声令下,咱们几个可不都停了手中的活计,杵在这里听你教训?那不听使唤的罪名,我们可承担不起。”
槐花也是沉声说道:“三娘年龄还小,有时不会说话,可也得谨慎一些,我们都是夫人亲自指派的,你指责我们不听使唤,岂不是连着夫人也有了不是?”
安瑾小脸一白,眼眶里也泛了红,喘息了一阵,方才无奈地叹了一声:“我知道了,你们都是夫人指派的,我原不该教训,可今日这事,委实再瞒不住……卫国公府五姐姐何等尊贵,你们想来也知,她今儿个热心,专程来看我,却瞧见这院子里一场闹剧,传扬开去,别人也会说楚王府的下人不知规矩。”
“哎哟,三娘可别拿这大话压人,卫国公府五娘可是名门淑女,哪里会学着那些市井之徒四处嚼牙,人家可是知书识礼的大家闺秀,才不会这般多事,理会亲戚家的闲事儿。”杏花媚眼一挑,得意之情丝毫不减。
安瑾闭了闭目:“五姐姐知书识礼,可既然是我们失礼在先,这事也不能就此作罢。”
一声嗤笑,杏花干脆往前走了几步,略弯着腰,居高临下地炫耀:“那三娘要如何?”
一旁的莲生虽情知主子是存心惹恼这几个刁奴,却也捺不住心头怒火直冲,上前推了一把杏花:“还有没有规矩,竟然敢……”
话没说完,脸上就挨了一个耳刮子,杏花直扑莲生:“你算个什么东西,侍候伶人的玩意儿,也敢对姑奶奶大呼小叫,看我不扒了你的皮!”
安瑾连忙阻止,半跪炕上,将莲生护在身后:“住手!杏花姑娘,莲生是我的丫鬟,你那话里头,可是指我是伶人?”
自打进了这皎月院,杏花就没见安瑾这般强势过,瞪了瞪眼睛:“三娘明知我不是指你,又何必血口喷人?若是瞧不惯我的性情,大可回了夫人,也好让我回三郎跟前侍候,犯得着鸡蛋里挑骨头,捏着我的话柄不放么?”
安瑾也是气得手脚发凉,扫了一眼那几个抱定主意看戏的大丫鬟,颤抖着嘴唇:“槐花,你是夫人任命的管事丫鬟,眼看着杏花不敬,就打算冷眼旁观么?”
槐花一脸皮笑肉不笑:“主子在教训奴婢,我却是不敢插手的,再说,奴婢们不是也在受教么?”
“好,好个管事丫鬟。”安瑾再闭了闭目,却忍不住委屈上涌,哽咽着道:“我年龄小,原不会管教丫鬟,又是初来乍到,也不知王府的规矩,少不得请了夫人来,看看夫人如何教管下人。”
这话一出,非但没有半分震慑,几个丫鬟尽都笑了起来——三娘还当她是什么掌上明珠吧,夫人早有叮嘱,不需诚惶诚恐,别让她饿着冷着就是,又哪里会理会这些琐事?
安瑾见此情形,心头一阵冷笑,只对莲生说道:“我使唤不动她们,只得让你跑跑腿,把今日的前后因果俱都禀报夫人,求她来与我作主。”说完像是失了力,只跌坐炕上,靠着隐枕一个劲地落泪。
莲生早盼着这句,当即响亮应诺,抬脚就跑出了屋子。
杏花见安瑾动了真格,也略微有些着慌,瞄了一眼有恃无恐的槐花几个,却也放了心——她只将自己看作与槐花一般,根本不曾想到,槐花几个是夫人的“忠仆”,而她,在将军夫人眼里,早成了案上鱼肉,只等着个机会就开刀下宰。
两个眼珠子一转,杏花计上心头,一把将槐花往外头扯:“姐姐们,既然三娘要问罪,我们再得不到什么好,只怕今儿个就要被撵出去,干脆在院子里跪好,只待夫人治罪吧?”
槐花几个也巴不得把事闹大,以后更加容易拿捏安瑾,有杏花这个出头鸟,自然也都乐于顺水推舟,于是乎,尽数都跟着杏花一拥而出,在太阳底下跪着哭哭啼啼。
杏花为了稳妥,当跪下之时,还丢了一个眼神给往日拿小恩小惠养着的丫鬟,让她飞速前往三郎那处告信。
屋子里恢复了清静,安瑾这才微微一笑。
趁着父亲在府,她有意把事闹大,且看小谢氏要如何,若她不作理会,更坐实了放纵丫鬟欺主的错,若她来了这里,依然还是像前几次那般只斥责自己,当父亲得知,必然是火上浇油,若小谢氏得知父亲回府,假模假样地为她作主,发落了杏花,三郎得知后,定会不依,说不定会闹出又一场风波。
无论如何,杏花这个刁奴都落不得好,而小谢氏,要么与父亲生隙,要么与三郎生隙,自己,倒可坐享其成。
最好是父亲来时,这风波还未收场,又是一场好戏。
安瑾闭目,听着院子里哭哭啼啼,只管养神,当听见小谢氏那略带尖利,十分不悦地声音——
“这是干嘛,还有没有规矩,哭哭啼啼地成什么样子?”
安瑾这才起身,拿出一瓶薄荷膏,往眼睑底下抹了一抹,顿时双目盈泪,这才畏畏缩缩地走了出去。
小谢氏这两日原本就心浮气躁,刚才听莲生说了一堆拉拉杂杂,无非是丫鬟不服管教,本就不耐,便不想理,直到听见杏花竟然与三郎独处一室,后来与安瑾争执,还被卫国公府五娘遇了个正着,才觉得事情有些严重。
安瑾再怎么也是上了族谱的庶女,在家里怎么打压都不为过,可张扬出去,那些个贵妇都是人精,不用转脑子就晓得是自己这个嫡母有心放纵奴婢欺主,虽明面上不敢多说,私下也会议论自己不贤。
更何况那杏花也太放肆了些,竟然敢诱惑得三郎……
也怪自己太过惯宠那孩子,远不像他哥哥那般知事,小小年纪,就与院子里的妖精眉来眼去,自己说过几次,他还犯了犟,出言顶撞!早有心打发了杏花,湘儿却还护着,若是坚持,也怕在亲儿子心里落了埋怨。
还多亏安瑾那小贱人入府,才找得个机会把杏花调开,哄骗着湘儿,说是让杏花去做眼线的,他才没有闹事。
原本的主意是坐山观虎斗,等安瑾忍无可忍,由她发落了杏花,却不想那小贱人这般能忍。
杏花委实留不得,干脆借着今日这个由头,逼得安瑾发落了她,也好教湘儿死心。
小谢氏一念及此,便风风火火地来了皎月院,哪知道一跨进院门,就看见几个大丫鬟跪在太阳底下哭哭啼啼。
“夫人!夫人可得替奴婢们作主!”
大难临头尚不自知,杏花一见小谢氏便哭得越发响亮,还装模作样地磕了三个响头,沾得满脑门黄土。
“夫人,奴婢们可是得了您亲口嘱咐,来侍候三娘,这些时日,也都是尽心尽力,可三娘却偏不喜奴婢,找了个不听使唤的借口,要打发了我们。”杏花哭得好不可怜:“奴婢们可是夫人所赐,都说长者赐不敢辞,三娘如此,可是对夫人不敬。”
安瑾从屋子里出来,可巧就听见这句恶人先告状,顿时也哭了出声儿,上前先福了福身,也往地上一跪:“夫人,小女纵使有一万个胆子,也不敢对夫人不敬,只是今日的事,委实是……”
小谢氏挑了挑眉,一番思量,还是不冷不热地把安瑾扶了起来,瞪了一眼杏花:“今日的事我都听说了,的确是杏花这奴婢太过放肆!”
一听这话,几个满面轻松的丫鬟顿时神色大变,尤其杏花,一声哽咽卡在嗓子里,噎得直翻白眼。
怎么回事?夫人分明就是放纵她们……
“可是呀,罚不及众,槐花几个怎么也跪在这里?”小谢氏话音一转,神情便严肃下来:“杏花跋扈,不懂规矩,也是来了你身边才如此,可见是阿瑾你不会教管,我正是考虑到你年龄小,又是在外头长大,许多事考虑不周,这才让槐花几个持重的帮你……作为主子,赏罚公道,才能让下人心服口服,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果然,一如旖景所说,小谢氏是打定了主意要把责任推卸到自己身上!安瑾心头冷笑,却依然是满面委屈:“我深知夫人苦心,可实在是约束不住几位姑娘,她们口口声声称自己是夫人安排来的,若是小女责备,就是对夫人不敬……”
小谢氏蹙了蹙眉,目光就凌厉起来,这小贱人自从入府,表面上倒也乖巧,说东不敢往西,怎么今日这般伶牙俐齿起来?动了动嘴唇,正欲择清了槐花几个,只逼着安瑾发落杏花,却听一声惊呼——
“杏花,谁敢欺负你?”
“英雄”从天而降,直奔“美人”而来,虞湘虎虎生威,三两步飞奔而至,甚至没看到一侧墙角,已经站了一会儿,这时满面肃色的老子——镇国将军虞栋。
当扶起摇摇欲坠,梨花带雨的杏花,虞湘也不顾一旁面色铁青的母亲,一把就将安瑾搡倒,还不解气,就欲冲上前去拳打脚踢:“贱婢!我有没有警告过你,若是杏花少了一根头发,必让你不得好死,一个下贱伶人之女,竟然也敢耀武扬威?今儿个不教训你一场,我就不姓虞!”
小谢氏尚且没有回过神来,眼看着虞湘像个恶虎一般直冲安瑾而去。
杏花兴灾乐祸,带泪而笑。
安瑾没想到虞湘半路杀出,心中叫苦,只以为少不得一尝皮肉之痛,下意识地闭了眼睛,瘫倒在地下,只护好头脸。
莲生大惊失色,正欲上前替主子挡拳。
众人只觉眼前黑影一晃,但闻“噼啪”一声响亮,又是“卟通”一声闷音。
虞湘的拳头还没挥落,自己就身不由主地转了个圈儿,才觉得脸上火辣辣地疼,就飞了出去,跌坐在地上。
原来是虞二爷及时赶到,拎着虞湘的领子,赏了他两巴掌,随手就扔了出去。
小谢氏尖叫一声,扑往虞湘,见他唇角渗出血迹,心疼得几欲昏厥,回头怒视虞二爷。
威风赫赫的镇国将军,这时也是火冒三丈,当见到周身狼狈,涕泪横流的女儿,心中大痛,紧紧地捏着拳头,就要上前教训逆子。
小谢氏连忙摊开手臂,把虞湘护在身后:“二爷,你当真要为了一个伶人之女,将我们母子打死!”
虞栋面色铁青,可尚还有几分理智,挑眉怒目,嘴角*,不过那铁拳终究僵在半空,挥不下去。
安瑾连忙起身跪好,膝行上前,拉着父亲的袍角哭求:“都是女儿不好,父亲,不关夫人与三郎的事……”
丫鬟们这才醒过神来,齐刷刷跪了一地,只杏花脑子一时没转过弯儿,瞧见三郎挨打,心痛不已,竟然扑上前去,也学着小谢氏一般求情:“二爷明鉴,委实是三娘不尊兄长,实在……”
话还未完,便觉得身子一轻,直直地飞了出去,跌在院门外。
却是虞二爷的铁拳终于落下,却改拳为爪,把娇滴滴的美人扔了出门。
“这院子里的丫鬟除了莲生,尽数打发,以后三娘身边的人,由我来亲自择选!”虞栋好容易才忍住了大开杀戒的恶念,又是冷冷一喝:“逆子!还不滚出去!”
小谢氏一声哭嚎——
也仅只有一声,因为下一息,她就被虞栋冰冷的视线,冻僵了。
——
关睢苑,画室里。
小厮晴空看着空荡荡的墙壁,僵硬地转过了脖子,不可置信地盯着罗纹:“姐姐是说……刚才苏氏五娘来了关睢苑?”
罗纹好容易才寻到了世子交待那幅雪中寒梅的长卷,递给晴空,见他满面震惊的模样,甚觉得惊诧:“世子正是将那幅溟山春秋图送给了五娘,怎么,有哪里不对?”
晴空万分沮丧:“哪里有什么不对,实在是太对了。”
待挂好长卷,晴空垮着肩膀,拖着懒懒散散的步伐,看见世子正坐在廊子里,手持一卷青扉书卷,垂眸专注,立即挂上满脸殷切的笑容,蹭了上前,半跪着替世子捏腿,两眼带光,却不发一言。
虞沨淡淡地扫了他一眼,也是笑而不语。
晴空唉叹,世子随着年龄渐长,越发沉得住气了,以往自己无故献殷勤,他还时而过问几句……
“世子爷,那苏氏五娘……”眼见世子侧了侧身,将手中的书换至另一手,晴空殷勤一滞,哭丧着脸沉默一阵,依然还是不甘:“世子爷废了数月才完成的溟山春秋图,怎么舍得就送了给她……那苏氏五娘,一定是真的才貌双全吧?”
当然,依然只得来了淡淡的,略微不满地一瞥。
晴空顿时泄了气,沮丧着又一次与传说中的才貌双全失之交臂——爱美人心,人皆有之,世子哪里都好,怎么就是不体恤他那颗爱美之心呢?连香茗那小子都见过苏氏五娘——晴空一想到香茗提起才女时那幅形容,只觉得心里痒痒,再有,世子之作可不是谁都能得,更何况还是耗废了一番心血,历时数月完成的佳作,竟然就这么送给了苏氏五娘……可见那小娘子必有过人之处,非旁人比得。
实在好奇,晴空恨不得追出关睢苑,去一睹才女芳容。
一念及此,膝盖就动了一动。
“晴空,手上还要加些力道。”虞沨淡淡一句,彻底打消了晴空的蠢蠢欲动。
晴空哀怨抬眸——世子爷你是妖怪么?怎么就看得穿我的心思?
竹间小道上,灰渡快步而来,一见满面哀怨的晴空,不由又诡异地咧了咧了嘴角。
“世子,苏氏五娘才回府,皎月院就闹了起来。”灰渡沉声禀报,语气里却有隐约地一丝雀跃。
晴空一听苏氏五娘,顿时两眼发亮,目不转睛地盯着灰渡那张黑漆漆的无常脸。
“去书房谈。”虞沨睨了一眼晴空,起身负手:“晴空,不得偷听。”
说完,径直进了书房而去,灰渡再次冲晴空咧了咧嘴,不知是同情,还是兴灾乐祸,重重拍了拍小厮的肩。
好奇心得不到满足,那种滋味他可是深有体会。
小子,你也熬着吧,只我一人好奇,也太孤单了些。
晴空愣愣地跪在廊子里,直到罗纹出来,推了推他,才可怜兮兮地喊了一声:“姐姐,世子爷欺负人……”
而书房里,灰渡已经把皎月院的闹剧三言两语交待了一回,最后颇为愉悦地说道:“三郎挨了板子,眼下在祠堂前罚跪,听说将军夫人追去了前院儿书房,也不知道闹成什么样,但出来的时候,满面怨气。眼下那伶人尚未回京,将军夫妇就已经深有芥蒂,长此以往,不怕将来不会反目。”
虞沨淡淡一笑:“二叔不会因为此事与二婶反目。”
灰渡便是一怔——当打探得镇国将军在外头置了一房妾室,世子便嘱咐把这事情泄露给将军夫人,眼下又委托五义盟,护送那伶人回京,难道不是为了挑拨那对夫妇反目?
虞沨睨了灰渡一眼:“大难临头,才会各自为营,二婶只要心怀芥蒂,一旦某日,二叔所行昭然于众,她才会为求自保,道出实情,如今,她可是唯一的活证。”
他要为母亲讨回公道,将军夫人的证辞虽并非关健,但让二叔也尝到被亲人背叛遗弃的滋味,方才能大快人心。
过往种种,并非一死,便能解恨。
虞沨看着竹叶间炙阳如金,眸底依然一片幽深。
却听灰渡忽然感叹——
“属下怎么感觉,今日这场闹剧,是那苏氏五娘的手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