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好是这样。"老车夫道。
"不上去行不行?"叶盛道。
老车夫斩钉截铁道:"不行。"
叶盛道:"我上去做什么?"
老车夫道:"上去坐坐。"
叶盛道:"车子里是什么人?"
老车夫盯着叶盛看了半天,道:"你是叶盛?"
叶盛道:"这倒还错不了。"
老车夫道:"你知道我是谁?"
叶盛没有回答,却反问道:"你本来不是这样的人,难道跟了贵人后脾气也变了?"
老车夫似乎愣了愣,道:"你果真认得我?"
叶盛摇了摇头,忽然伸出手来拍了拍老车夫的肩膀。
高手对外界任意的一种突如其来的变化都会有所防备的,按说,有人拍他们的肩膀,他们立刻就会下意识的警戒起来,也会很快的做出反应。
老车夫还没有反应过来,叶盛的手已经拍在了他的肩上。
老车夫的头上有冷汗渗出,他知道叶盛若是拍其他的死穴的话,他就不能站着了。
叶盛却似乎并没有想到许多,只是道:"我知道你很想笑一笑的,为什么一定要板着张脸呢?如果我到你这个年纪还不多笑笑的话,那我就一定会闷死的。"
说完这句话,他就大步跨上了车子。
他跟老车夫说了这么多废话,也许仅仅只为了最后这几句。
他一进车厢就看到了一个人,白衣人。
一袭白衣,纤尘不染。
叶盛并没有觉得意外,淡淡道:"你的车夫脾气可真不小。"
白衣人笑了笑,他的笑容就像是雨后的清风,给人一种说不出的舒心,他笑道:"他的脾气一向比我还大。"
叶盛坐下来,坐到白衣人对面,白衣人给叶盛斟了杯茶,叶盛道:"好像谁的脾气都会比你大一些,你实在是我见过脾气最好的。"
这个白衣人当然就是那日在老菜头酒棚里出现的白衣人。
白衣人一边斟茶,一边道:"这倒不见得,有时候我也会发发脾气的。"
叶盛道:"哦?"
白衣人道:"看到我不喜欢的人,我的脾气通常都很大。"
叶盛道:"你喜欢我?"
白衣人眉睫上挑,道:"我喜欢你的剑。"
叶盛叹了口气,道:"可惜剑已不在我身上。"
白衣人也叹了口气,道:"有些人本身就是一把剑,纵然他们手中无剑,心中却早已存剑。"
叶盛道:"我就是这种人?"
白衣人给自己也斟了杯茶,一边斟,一边道:"你是,朱啸也是。"
说到"朱啸"三个字,叶盛的脸上有了些奇特的变化。
白衣人却似没有注意,接着道:"剑本是死的,剑术的高低也不是看剑的利钝优劣。"
剑术本来就是依赖于"人",同样的剑在不同的人手里,发挥出的威力当然大不相同。
"阁下也用剑?"叶盛道。
"有时候用。"白衣人道。
"什么时候?"叶盛道。
"当对手用剑的时候。"白衣人道。
叶盛不禁看了看他,道:"对手用什么,你就用什么?"
"是的。"白衣人道。
叶盛道:"你不肯占一点兵器上的优势?"
白衣人道:"既然要输,总得要让别人输的心服才是。"
叶盛沉默,白衣人的话里没有丝毫的自傲之意,却偏偏自然流露出一种无以言喻的不可一世的情绪,他忽然发觉这个人不似表面看来这般谦逊温和,不但不谦和,而且很可怕。
看到叶盛不语,白衣人道:"先生好似有些心事。"
叶盛道:"我只是在想,像你这样的人,本来应该很出名才是,可是我偏偏没听说过。"
白衣人又笑了笑,道:"本来就无名,在下蓝银生。"
蓝银生?叶盛很快想起了当年的蓝银门,难道此人是蓝银的后代?
所以叶盛脱口道:"阁下是阴阳宫的人?"
说到"阴阳宫"三个字,蓝银生的脸色似乎变了变,也只是变了变,一瞬即逝。
叶盛说完这句话就觉得有点反悔,像这种连兵器上都不肯占对手便宜的自负者,自然更不肯屈于人下,何况是阴阳宫这样的邪派势力。
但蓝银生的回答却很奇怪:"虽然不是阴阳宫的人,但跟阴阳宫多多少少有点关系。"
叶盛没有再追问,他知道有些事情在有些人的嘴里是问不出结果的,蓝银生无疑就是这种人。
车马已经行驶了很长的一段路,居然让人感觉不到一丝颠簸,看来那个老车夫驭马的技术确实还不错。
"先生可认得他?"蓝银生突然问。
"他"当然就是指的老车夫。
"很久之前见过几次,他是红叶湖楚家的人。"叶盛道。
"先生的记性真不差。"蓝银生道。
"我还记得他虽然是红叶湖的大少爷的车夫,可是功夫还不错。"叶盛道。
蓝银生轻酌了口清茶,道:"还有些是先生不知道的。"
叶盛道:"哦?"
蓝银生道:"其实,他本是大少爷楚沄沄的亲身父亲。"
叶盛怔了怔,这确实是他没想到的。
蓝银生放下茶盏,道:"‘惊鸿冲天鹰’这个绰号你可曾听过?"
叶盛失声道:"他就是冲天鹰楚长萧?"
蓝银生点头道:"不错,他就是楚长萧,本来也应该是红叶湖的庄主。"
叶盛也点了点头,道:"当年,他以一双铁鹰爪成名,论武功,论机智,论谋略,都在过世的老庄主楚凡丁之上,他若不死,必将是红叶湖一庄之主,可惜,中山一战,却被七星潭的刘子琪打落山崖,葬身鱼腹,也着实可悲。"
蓝银生接口道:"刘子琪本不是他的对手,何况他跟刘子琪的关系向来不错,因何而战,因何而死,难道非事有蹊跷?"
叶盛道:"缘何?"
蓝银生道:"因为根本没有这一战,不过是他跟刘子琪合伙瞒骗楚凡丁而已。"
这又在叶盛意料之外,所以叶盛只有听蓝银生说下去。
蓝银生接着道:"他假死,只因为一件事。"
叶盛道:"什么事?"
蓝银生道:"每个大家族都时常会出现的一些丑事,比如叔嫂间的不伦之情。"
说到这里,叶盛才明白了其中原委。
身为一个弟弟,却跟亲哥哥的妻子有染,产下了一个无名份的儿子,只好过继到亲哥哥的名下,自己佯装与别人决斗,诈死离开山庄,流落江湖,等到亲哥哥去世,才能回来看看自己的孩子,却不敢以父亲自居,唯有作贱成为儿子的马夫。
叶盛不由地叹了口气,他忽然有点同情这个老车夫了,这个本是个英雄的老车夫。
蓝银生又浅浅地啜了口茶,道:"这种事情本来就经常发生,只是很少有人会说出来而已。"
叶盛道:"这件事是他自己说的?"
蓝银生道:"他不得不说。"
叶盛道:"为什么?"
蓝银生徐徐道:"因为他的儿子,红叶湖的大少爷楚沄沄已经死了。"
叶盛怔住。
蓝银生道:"而今,他非但保不住儿子,也保不住自己祖先留下的家业。"
红叶湖虽然门楣高耸,庄中有七位少爷,但论武学造诣,人情世故,心机策略,只有大少爷楚沄沄跟小少爷楚小青方为惊艳之才,其他五位虽也耍刀弄剑,却远不及这两位兄弟。而今,楚沄沄早逝,楚小青又弃家出走,这数百年的家业,难道就任由败在几个庸才手中?
叶盛也喝了几口茶,他素日里从来没有喝茶的习惯,他宁愿喝水也不喝茶,但这次他却喝下了几口。
喝下几口茶后,他才道:"所以他只好将这件事说出来,想求得你的援手?"
蓝银生道:"他想复仇,却苦于找不到凶手,而且他也想让我寻觅楚小青的下落。"他顿了顿语音,又道:"虽然我别的本事没有,但幸好跟猎鹰帮还有些交情,猎鹰帮查人追踪的本事江湖人都知晓,他们若是查不出线索,那别人是无论如何也没有办法了。"
听到蓝银生的话,叶盛又想到一件事,猎鹰帮向来独来独往,做得都是金钱上的买卖,很少跟人有情义上的瓜葛,唯独当年帮中的总把子受过蓝银门的门主蓝银的救命恩情,而蓝银已死去很多年,若是谈交情的话,蓝银的后人崛起的门派阴阳宫跟猎鹰帮还有些关联,除非蓝银生确实与阴阳宫有点关系。
正自思索着,蓝银生忽然长长地叹了口气,道:"家族惨变,红叶湖如今只有花夫人一人独撑大局,花夫人虽不是弱质妇人,但毕竟是女流之辈,偌大的山庄交由她打理,也确难为于她,何况丈夫方卒,心力交瘁,如此庞大的家业她一人也怕是难以支撑许久。"
叶盛又喝了口茶,茶的味道特别苦。
蓝银生忽然抱拳一礼,道:"先生乃至情至义之人,断不会割弃故交,置故人于水火之中。"
叶盛还是沉默不语,仿似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中。
蓝银生还在说:"如今山庄内忧外患,家族争权,宿敌复仇,在下虽然有心相助夫人,无奈力不从心,纵殚精竭虑亦无补于事,只望先生顾及旧情,能慰藉夫人断肠寸心。"
叶盛仍旧无言。蓝银生跟他说了这么多事情,当然只是为了最后一句话。
叶盛将杯中茶饮尽,道:"你跟花……花夫人是何关系?"
蓝银生拱手道:"在下不过是个奴才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