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第23章

维诺在医院包扎了伤口,服药后睡下,再醒来时已是夜晚。

病房里一片昏暗,只亮着一盏小灯,他躺在床上转头看了看四周,发现隔壁病床上躺着特蕾西。

“你醒了?”特蕾西听到动静,也侧过头看着他,“今天晚上我不回别墅,留在这儿陪你。”

维诺想起身,试了试还是觉得有些吃力,他怕撕裂伤口,于是重新躺了回去,只是伸出手将灯调亮了些。

橘黄色的灯光下,他用那双翠绿的眼睛望着特蕾西:“你真的要带我回巴黎?”

特蕾西点头。

维诺转头看着天花板,轻轻叹了口气,“我跟你回去。”

“真的?”特蕾西惊喜得睁大了眼睛。

“真的。”维诺无奈笑了笑,“离开巴黎的这两年我也很寂寞,而且我经常想起……”

他轻轻吸了口气,“初次见你的那年,那时候你看人的眼神就像一头离群的小野兽,随时准备着扑上去咬人一口,怪可怕的。”

特蕾西怔了怔。

维诺出生后不久就被送去了勃艮第区的欧塞尔,特蕾西则是在巴黎长大,从记事起他们的第一次见面,差不多是在她七岁那年。

“我时常希望你能忘记我。”他说,“可我又担心,万一我不在,你变回了小时候那副模样该怎么办?笑都不会笑一下,阴郁得几乎要把自己憋死。”

特蕾西:“我小时候有那么夸张吗?”

“很夸张啊,你都忘记了吗?”维诺禁不住笑了笑,“英诺森实在不是一个称职的哥哥,你小时候险些得了自闭症。但我不一样,我可以陪你玩,让你开心……我时常想,我不能抛下你,如果你一个人在巴黎觉得寂寞,我应该排除万难赶回去。”

“可是,”他的眼神黯了黯,“我连自己都保护不了,我的存在反而会拖累你。”

特蕾西沉默了片刻,“那……你现在想通了吗?”

“想通了,要你抛弃我独自回去简直比登天还难,你为今日做了这么多准备,又怎么会因为我的一句话而放弃?”维诺的声音平静而虚弱,在这寂静无比的房间中,一字一句都很清晰,“而且,在你身边我也比较安心,有什么事我们都可以一起面对,成功了当然好,就算失败……”

他咬了咬牙,没法将“失败也没关系”这句话说出口。

“不会失败。”特蕾西看着他,眼中映出暗红色的微光,“就算翻案不成,我也会留下后路,大不了再离开巴黎,重新开始。”

“只要还活着,就不算失败。”她转过眼去。

维诺盯着天花板,怔了片刻,说:“我今天……原本打算去送死的。”

“我知道,我一开始就想到了。”特蕾西攥了攥被单,“所以我才去找你,你绝不能死。”

维诺仰着头不知在思考什么,半晌才慢悠悠地笑:“我今天想明白一件事。”

“是什么?”

“你来救我,不仅是为了我,更是为了你自己。”

特蕾西不解地眨眨眼睛。

“虽然这么说有些丢脸,但你会耗费这么多精力寻找我,是因为你需要我这个哥哥。”他话一出口,立刻咳嗽一声,这种话一旦说出来,果然还是觉得很丢人,“就像……我也需要你一样,所以我原本不必顾虑这么多。一味逃避,只会让事情越来越糟。”

“你终于明白了?”特蕾西笑笑。

“嗯。”维诺侧头看她,稍微笑了笑,“我不会再躲着你了。”

——

特蕾西和维诺聊天一直聊到了半夜十二点多,说的都是以前的事,有一件事维诺想问,却一直找不到机会开口。

直到最后特蕾西赖在枕头上昏昏欲睡,维诺才把灯关上,他在被子里躺好,盯着黑暗中隔壁床上那轮廓不明的一团,冷不丁问:“今天修斯顿说……”

“晚安。”特蕾西毫不留情地打断了他。

维诺苦笑:“你不太想谈这个话题?”

特蕾西沉默了一会儿,“……我也是第一次听说。”

“他从没提过?”维诺怔了怔,“那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你不是应该很清楚吗?”特蕾西淡淡说,“据埃尔维斯所说,总是在情报屋附近窥视徘徊的那个人就是你吧?”

维诺脸一红:“哪有总是?我只不过去看了几次!而且也不是窥视,我只是有点担心你罢了……埃尔维斯那家伙是在污蔑我!”

“好吧。”特蕾西翻了个身,“他们为什么要叫你黑狐?我觉得这个称呼一点都不适合你。”

“因为我总是躲在据点里很少现身,藏头露尾的,他们觉得我狡猾,又总是穿一身黑,就叫我黑狐了。”维诺用手指刮了刮脸颊,“你觉得什么名字适合我?”

“黑郁金香。”特蕾西说。

维诺脸上又一红:“哪有用郁金香来形容男孩子的!等等……你别转移话题,你跟修斯顿是怎么认识的!?”

“你还真是八卦。”特蕾西忧伤地叹了口气,“之前情报屋出了点事情,我回不了家,身上又没钱,就出去找了份工作,恰好在法国领事馆。”

“这么说完全是巧合了?”维诺说,“他说为了你来罗马是骗人的?”

特蕾西在黑暗中转过眼,认真看了他半晌,“我不知道。”

“他会来罗马本身就很奇怪。”维诺的双眼慢慢习惯了黑暗,借着月光,他逐渐能在对方眼底看到熟悉的暗红色,“还这么积极地劝我跟你走,看样子是真的很关心你。”

“他上次不是这么说的。”特蕾西说,“他上次说,是因为对你感到抱歉,想要弥补错误,才会来到罗马。”

“鬼才信!那件事和他有什么关系啊?”维诺忍不住问:“特蕾西你喜欢他吗?”

“我……”

“我记得你小时候还收集过有关他的剪报,甚至贴在床头呢。”维诺自顾自地说。

特蕾西:“……”

“难不成这就是所谓的双向暗恋?那可真是……”维诺话说到一半,一个羽毛枕从隔壁床上扔了过来。

“睡觉吧。”特蕾西叹了口气,“我好困。”

维诺笑了几声,将枕头扔回给她:“好好好,先睡觉。”

特蕾西抱着枕头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躺下,听见维诺说:“不过他今天是真生气了,居然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说那种话,如果是我,恐怕会害羞死。”

特蕾西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困倦地答:“是呀……”

——

意识不知不觉沉入黑暗,特蕾西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她梦到一个奇怪的场景,眼前是大片的黑暗,只有一条缝隙溢出明亮刺目的白光,她透过那道窄小至极的缝隙,朦胧地看到了外面的世界。

从缝隙里钻进来的光忽然被什么东西挡去了一部分,那东西移动着,似乎是谁的影子。特蕾西的意识很模糊,大多数时间里她根本想不起自己身在何处,但是她觉得听到了某种呼唤声,压抑至极、甚至于哽咽的呼唤声。

她听到有人叫她的名字,用那种痛苦绝望的声音轻轻地喊了几次,然后她再也支撑不住沉重的眼皮,沉沉睡了过去。

“特蕾西?”

“特蕾西!”

……等等,好像是真的有人在叫她?

特蕾西睁开双眼,发现天光已经大亮,墙上的挂钟显示着九点五十,她几乎睡了十个小时。

病房依然是昨天的病房,四壁和屋顶都分外苍白,只是多出了一个人,站在床边负责叫醒她的人……是修斯顿。

特蕾西吓了一跳,腾地坐了起来,由于动作太猛,大脑供血一时没跟上,一瞬间头晕脑胀。

“慢点。”修斯顿连忙退了一步,他穿着武官制服,是一大早从领事馆赶过来的。

隔壁床上的维诺坐在床头,好整以暇地说:“我看你睡了太久,怎么叫都不起,就拜托将军把你叫起来了。”

他本以为这话会把特蕾西惹炸毛,谁知她只是呆呆地坐在床上,一言不发。

“怎么了?”维诺连忙收了笑容。

“没事。”特蕾西回过神来,顺手捋了捋乱成一团的头发。

“是不是又发烧了?”修斯顿总觉得她脸色不对劲,“一会儿医生过来,让他看看吧。”

为了避免打搅她起床洗漱,修斯顿暂时退出了病房,特蕾西呆坐在床上,脑海中兀自混乱。

刚才她梦到的那个场景,是真实发生过的,无疑就是在她表演假死的那段时间。那时候她吃下了一种药物,表面上看起来呼吸心跳皆停,与死人无异,身体却还保持着微弱的机能,延续着她的生命。

那段时间她很少会醒来,几乎不曾有过清楚的意识,只有那么几次她勉强能睁开眼睛或听到声音,但困乏至极的精神与身体不允许她做出任何思考或反应。

那道缝隙是她躺在棺椁中时看到的场景,那种刺目的白光,恐怕是来自停放她棺椁的圣心教堂。她曾在那里短暂地醒来,并且刚好赶上有一个人悄悄来看望她,那个人曾在她的棺木旁边痛苦地重复她的名字。

可是……是谁呢?谁会在葬礼和追悼会以外的日子来看她的棺材,还那样悲伤地呼唤她?当时的特蕾西虽然并不清醒,却隐约感觉到心要碎掉了。

她已经不太可能记起那个人的声音了,但方才醒来的一瞬间,她忽然觉得那个人就是修斯顿,这种想法使她的内心激荡不已,许久都没能平静下来。

“特蕾西?”维诺朝她挥了挥手,“你不是真的发烧了吧?”

特蕾西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根本摸不出是冷是热。

一旦稍微镇定下来,她又觉得刚才的想法太过荒唐离谱,简直诠释了什么叫做自作多情,创造了厚脸皮的新巅峰。

“应该……没有吧。”她捂着额头轻轻叹气。

——

与此同时,修斯顿靠在门外墙上,望着医院窗外的草坪。

昨天一离开特蕾西,他就为自己的言行感到后悔。

他太过后怕,一时没控制好情绪。如果不是他在罗马宪兵中建立了人脉,拜托一位军官帮他注意波吉亚的动向,他恐怕到现在还不知道特蕾西遇上了麻烦。

或许此时此刻,他们已经在埃尔维斯的胁迫下前往巴黎,马上要落入英诺森手中,而他根本来不及阻止。

他得到消息算早,波吉亚最初遭到袭击时,那位军官就联络了他,他片刻也没有耽误,将米兰的公务交给安格斯,自己乘最快的列车日夜兼程赶了回来,先去别墅找了阿尔纳,随后才来到卢克斯旧公寓,这才只是刚刚好赶上而已。

也许就算特蕾西联络他,他也赶不及来救维诺了,这让他有点自责。

但更让他生气的是,特蕾西居然连一点要通知他的意思都没有,就算他远在米兰,至少还可以给罗马宪兵传讯,让他们阻止埃尔维斯,他能做的事其实很多。

修斯顿轻叹了口气。

特蕾西没有把他当成自己人,当然也没有义务事事都要通知他。他昨天阴沉着脸色说了那两句话,是有些过分了,并且十分莫名其妙。

他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向特蕾西解释。

正在他独自发愁的时候,走廊上传来脚步声,他抬头看去,瞧见了前来探望病号的埃尔维斯。他看了一眼对方手上提着的几大包食材和补品,以及跟班怀里抱着的一束鲜花和水果篮子。

修斯顿:“……你来干嘛?”

“赔礼道歉。”埃尔维斯黑着脸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