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第53章

诺伊斯独自来到吸烟室, 拿出一根自用的烟斗,填上烟草点燃,坐在沙发上默默吸了起来。

在上升的烟雾中, 他回想起几年前的事。

——

1889年的冬天, 在巴黎歌剧院, 修斯顿第一次注意到特蕾西, 之前他虽然知道有这么一个人的存在, 却从没有见过面,在他过去的印象中,特蕾西只是一个名字, 英诺森妹妹的名字。

这是我们都已经知道的事。

“喂,将军, 发什么呆啊?”诺伊斯面带轻佻的微笑看着他, 彼时他和修斯顿还不是很相熟, 却有胆量调笑他:“帕尔默小姐是不是很好看?”

修斯顿像是忽然惊醒了一般,转头看向他, 面色苍白。

“她已经十六岁,前不久正式进入社交界了。”诺伊斯微笑着说,“如果将军愿意,我可以将帕尔默小姐介绍给你认识。”

修斯顿的眼神带着几分惶然,态度却依然镇静, 他缓缓地摇了摇头, 说:“不必了。”

诺伊斯愣了一下, 了然道:“也是啊, 您和帕尔默公爵是那么要好的朋友, 应该不需要我介绍。”

“不。”他微微叹了口气。

英诺森在他面前极少提及自己的妹妹,他一直认为他们兄妹之间关系冷淡, 要通过英诺森认识特蕾西,是很荒唐的。

但他也不愿诺伊斯替他介绍,刚才那一眼带来的震撼究竟是什么,他需要自己慢慢地省悟,他不希望旁人直接对他的感受下定论,那让他觉得很不舒服。

这一台歌剧剩下的时间里,修斯顿一直避免去看对面的包厢,倒是特蕾西时不时会往他们这边看上一眼,他能感觉到她的目光,却不敢抬头。

诺伊斯观察了他一会儿,然后抬起头冲着远处的特蕾西挤眉弄眼。特蕾西看了他半晌,不明白他究竟想表达什么,便兴味索然地将注意力又放在了歌剧上。

后来,诺伊斯在向她形容修斯顿的时候,用了诸如“一本正经”、“一看就缺乏恋爱经验”、“单纯得不可思议”这一类的形容。特蕾西翻着药物词典问他:“你不是跟我说他有过三个女朋友吗?”

诺伊斯不说话了。

那时的修斯顿还无法很快认清自己的感情,直到离开戏院的时候,他几乎还是懵的,所以他没有正面回应诺伊斯提出的邀请。但是回到自己的官邸之后,整整一周的时间里,他无论如何也无法将特蕾西的身影从自己脑海中抹去。

一周之后,他在毒/药学会找到了诺伊斯。

“我想我是喜欢上她了。”他的态度很沉静。

诺伊斯倒是被这种坦率惊呆了,张着嘴半天没说一句话。

“我希望能再见到她,但是暂时不要将我介绍给她。”他直视着诺伊斯的眼睛,说:“我以前从没有考虑过这方面的事,何况我的职业实在太过危险,我需要一些时间,好好冷静一下。”

“你……其实不用这么严肃吧?”诺伊斯苦笑,在他看来,爱情主要还是依靠感性和直觉,没必要每一步都走得这么小心翼翼,而且他认为,特蕾西的感情观应该也没有这么严正。

修斯顿轻笑了一下:“不,这是很重要的事。”

诺伊斯想,这个人不是脑子有坑,就是莫名其妙坠入爱河了。

他将特蕾西参加社交的行程都告诉了修斯顿,各种晚会、舞会、宴会、沙龙,修斯顿只要有空就会去出席,目的只是多看特蕾西一眼。许多认识他的人都觉得他性情大改,居然开始积极地参与社交了,对于巴黎的太太小姐们来说,这简直是一大福音。

然而他始终只是远远地看着,从不上前去搭话,这样的情形持续了两个多月,诺伊斯开始着急了。

“你为什么不去搭讪?”诺伊斯问,“她说不定也喜欢你呢,再说了,你这样的男人去搭讪,难道会有人不领情吗?”

修斯顿没有向他解释什么,几天后,他因公事离开巴黎,一走就是好几个月。诺伊斯猜想,他大约真的是在意自己的职业,彼时他刚刚升任陆军中将,军中事务十分繁忙,很难在巴黎久住,而且一旦有战争,他就必须要上战场,随时都有可能付出血的代价,这确实会给恋人带来极大的痛苦。

他既然会考虑到这些事,就说明他真的喜欢特蕾西吧。诺伊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他甚至还没有跟特蕾西说过话。

对于修斯顿而言,上述种种确实是重要原因,但他心底还有另一种难以说出口的感觉。

每次看见特蕾西时,他的勇气就会被打散,瞬间变得十分软弱。他感到很矛盾,既想保护她,又觉得自己似乎不配拥有这份幸福。

公务结束,再度回到巴黎时,已经是1890年的夏天了,修斯顿仍像从前一样,出席各种社交场合,只为了见到特蕾西。他从没有把特蕾西当成一个孩子,但也不得不承认她可爱的面容和羸弱的身体看上去真的像个孩子,这总是激起他心底强烈的保护欲,每当有别的男人以交往为目的接近她,他总会变得十分警惕,甚至用充满敌意的目光盯着那个人。

令他稍微放松的是,特蕾西进入社交界这么久了,还没有过男友,跟她比较要好的男性朋友都和诺伊斯的境地差不多,特蕾西和他们绝对擦不出什么爱情的火花。

那年夏天过后,修斯顿又因公事出差了半个多月,诺伊斯已经见识了他莫名其妙的长情,觉得这样等下去不是办法,便暗中想着策划一场浪漫的邂逅,逼着他和特蕾西正式会面。只要这第一步迈出去,他相信随后的步骤会水到渠成。

可是很不巧,那年秋天,维诺出事了。

——

维诺这个名字,对于当年的修斯顿而言也不过是个符号而已。他知道,维诺是帕尔默家的嫡子,一年之中居住在巴黎的时间不过一两个月,他是特蕾西的哥哥,这不用说,但兄妹之间的关系如何呢?特蕾西和英诺森的感情尚且如此冷淡,她和维诺,想必更是没什么感情。

修斯顿没有特意去思考过这件事,他想当然地认为特蕾西和维诺之间并不存在多少亲情,这在帕尔默家族中似乎是很寻常的事。所以,当英诺森告诉他维诺犯了罪,要他帮忙调遣驻在巴黎的陆军协助搜捕时,他丝毫也没有想到特蕾西。

如果他当时脑子里多一根弦,想一想维诺的遭遇会给特蕾西带来怎样的影响,或许他就不会毫无犹疑地答应英诺森的请求,可惜,他没有想得那么深远,因为他对特蕾西的了解还很有限。

维诺被捕后,诺伊斯好一阵子忙得抽不开身,许久未与修斯顿见面。正在维诺入狱受审的那段时间,修斯顿因公事前往亚眠,出发之前他听说特蕾西又生病了,心里很担忧,但是他没有想到引起她心病的根源是维诺。事实上特蕾西经常生病,尤其是在那一年,光是高烧就发了五次,她的身体虚弱,生病吃药对她而言是件再普通不过的事。

在亚眠时,他从报纸上看到了巴黎的消息,维诺跟着同他关押在一起的一名法籍罗马黑手党越狱了,出逃的嫌犯共有三名,同行者还有一群从罗马远道而来的□□同伙。巴黎宪兵在追击逃犯的过程中开枪射死了五人,剩下的人一直逃到马赛才现出踪迹,他们坐了海盗的船出海前往意大利。有传言说那天晚上海上掀起了很大的风暴,将海盗船掀翻了,这一票人很可能全部殉难于大海。总之,维诺自此以后生死未卜。

那时巴黎已经传出流言,说帕尔默宅邸毒杀案是英诺森为了陷害弟弟而一手策划的,对这流言修斯顿半信半疑,在没有实证之前他不会花费过多心思去考虑,但他也承认,这种事英诺森做得出来。

又过了一个月,他回到巴黎,在官邸前跳下马车。他记得很清楚,那天下着雪,诺伊斯听闻他回城的消息,特意骑了匹马飞奔过来找他,只为了告诉他一个噩耗。

那是个非常寒冷的夜晚,雪花从眼前飘落,粘在他的睫毛上,让他的视线都模糊了。

“特蕾西死了。”诺伊斯的表情是前所未有的凝重,他的话语也是前所未有的冷酷:“病死的。”

一开始,修斯顿根本无法理解他说了什么。他脑子里管理语言的那一部分似乎瘫痪了,他忽然听不懂法语,不明白诺伊斯说了什么话。

直到诺伊斯重重地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

“忘了她吧。”他说。

从那天开始,修斯顿陷入了绝望。

失去一个人,会让整个世界变得黯淡无光,他以前是不相信的,现在却被迫以最残忍的方式感受着这一切。他忘了生活原本应该是什么样子,永远也想不起来了,他只记得特蕾西出现之后的生活,只要有她在,这个世界就还是明亮的,可是她走了,所有的光明都消失不见,他的世界再也回不到原来的模样。

——

诺伊斯一直觉得修斯顿的脑子有问题,他甚至没有和特蕾西说上一句话,不要说交往了,就连认识都还没有认识,何至于深情到如此地步?他不是在感情上太过幼稚,就是自满于所谓爱情的苦痛,诺伊斯是这样认为的。

但他忽略了一件事,这世上真的有一见钟情的存在,或许是冥冥之中有什么前世的缘分。诺伊斯后来问过修斯顿,万一特蕾西是个心肠恶毒的小魔鬼呢?万一她玩弄你的感情呢?万一她根本就和你想象的不一样呢?你一见钟情有个什么用?

“没有那么多如果。”修斯顿说,“她就是我最喜欢的。”

他仿佛是在说,我从一开始就料到了,她就是我最喜欢的,所以即使没有跟她说过话,只是看着她,我就能了解到这一点,进而爱上她。

诺伊斯不想跟他说话了。

一开始,他遵循着承诺,决定绝对不把真相告诉修斯顿。他痛苦一两个月也就过去了,毕竟他甚至还不认识特蕾西。

然而时间越长,他越目睹修斯顿的深情,心中就越动摇,觉得自己未免太残酷了。一方面他不愿修斯顿这么痛苦,另一方面他又不能违背与特蕾西之间的约定,那段时间他也反复受着煎熬。

有一次,他和修斯顿一起坐在毒/药学会会馆的客厅中,他在整理相册,修斯顿只是找他打发时间。这个人处于行尸走肉的状态已经很久了,特蕾西的灵柩停在圣心教堂时,他曾偷偷去吊唁过,而在葬礼当天,他鬼一样苍白的面容更是引起了一阵议论。特蕾西的棺椁陷入墓坑中时,他在一旁站了许久,妨碍了葬礼的仪程而不自知,葬礼结束后,他又在墓碑前一边呆立一边自言自语,足足花了两个小时,直到傍晚才失魂落魄地离开。

他的这些事迹差点就被记者写在了小报里,幸而诺伊斯跟巴黎的各家报社关系都不错,硬是没让他们刊登这些看了就扎心的消息。

修斯顿现在活着跟死了好像也没什么差别,他这样子已经两个多月了,诺伊斯一开始怕他会轻生,到后面越来越觉得,他还不如去割个腕上个吊或者来碗毒/药,总比现在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痛快多了。

他整理到学会沙龙的一张照片,动作不由停顿了一下。这批照片是几个月前就送去冲印店的,他忙昏头一直忘了取,直到前两天才拿回来,这里面还拍到了特蕾西。

诺伊斯小心翼翼地回头,看了修斯顿一眼。

不出所料,原本双眼无神的修斯顿此时正盯着他手上这张照片,目光灼热得能把照片烧出个洞来。

“给你。”诺伊斯递给了他,然后回头继续整理剩下的。他不想多说话,伤心事还是少提为妙。

修斯顿捏着那张照片,注视了很久很久,直到诺伊斯装满了一本相册,要将相册归架的时候,才听到他问:“你和特蕾西是怎么认识的?”

诺伊斯回头看他。

“她为什么会……喜欢毒/药学呢?”修斯顿的目光还投注在照片上,神情难得柔和了几分。

诺伊斯慢慢垂下眼,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