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人来说,这个世界正在变得越来越陌生。
从蒸汽时代开始,所有人都在说,这是千年未有之大变局。
一直到现在,从蒸汽时代开始后的一百多年,对这个世界的改变,比过去一千多年还要多的多。
滚滚的浓烟在每一片湛蓝的天空下喷吐,每一座工业城市的上空都是灰蒙蒙的,带着黑色的颗粒。
大唐的龙兴之地河东,已经被一个个挖掘煤矿时的坑洞所布满,在现实的利益面前,没人再说什么龙脉所在,不可妄动的话。
长江上到处都是机械驱动的船只,以及海外的无数航线,磅礴的海上航线,吞吐着全世界绝大部分货物,不冻港所在的城市,一座比一座繁华。
在洛阳因为要顾及皇宫而不能随意修建的高楼大厦,在这些工业城市中比比皆是。
困扰着中原数千人的北境隐患,在这个时代再也不是问题,羊毛工厂以及遍布的矿石工厂,让这片土地涌现出过去难以想象的财富,这里再也不是毫无价值的废地,统治这里的成本终于能够覆盖。
尤其是经过改制之后,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大唐的政治氛围终究是变得宽松了许多,在许多行省中,已经出现了民间的报刊,以及其他的宽松变化,呈现出一片欣欣向荣。
这种变化在改制的第四年就已经凸显出来,主导这场改革的洛长青又如何会不清楚呢?
他这样的聪明人又怎么会不知道,这样下去的结果会是什么呢?
在这个时候,他真的彻底的理解了什么叫做“历史是螺旋上升的”。
有些事情是注定的,不改革大唐会灭亡在那些改革的国家手中,改革之后大唐会灭亡自己的国家内部。
洛长青或许不知道什么叫做历史唯物主义。
但他却能看到这个事实,这个结果,让他感觉心中空落落的。
改革十年后,他九十多岁。
这个年龄即便是在洛氏中都算是极高的,他的子侄辈都已经死完了,他还活着。
二十岁的时候入仕,兢兢业业的一步步成长,而后他承袭了洛王之位,升任宰相,执掌大政,他一生有七十年的时间,是为了大唐而存在。
他几乎见证了大唐蒸汽时代后半段的所有变化,从蒸汽时代到现在逐步步入电气时代,他更是见证者和普及者。
他对大唐的感情之深,是常人乃至于大多数洛氏嫡系也难以想象的。
他对改革的结局欣喜而痛苦,每时每刻在内心中都发生着天人交战,但他还不得不去做,去推动改革的深入,去摧毁帝制存在的基础。
……去亲手挖掘大唐合法性的根基。
禁中,凤阁鸾台处,洛长青轻轻按揉了一下太阳穴,散去连日来的忙碌和酸肿,如今在凤阁鸾台办事的都是洛长青的亲信,侍卫连忙奉上热茶。
底下的众人抬头望向满头华发的洛王,不少人心底都忍不住有一丝心酸。
从年龄上来说,洛长青已经可以做他们爷爷了,当今洛王可真的是称得上超长待机了,天子的年纪已经很大,但在洛王面前,却还算是年轻人。
这么多年来,洛王可真的是称得上为国事鞠躬尽瘁了。
他这样的人,是注定要记录在青史上被夸耀的。
“大唐如今的繁盛,洛王殿下居功至伟啊,不逊色于古之相佐的名臣。”
如今朝廷上的臣子们这么想,大唐天子也这么想,但唯有洛长青自己不这么想。
“我大概会是背负着骂名的一位洛氏家主吧,我是个刽子手,我是不是给家族蒙羞了?”
洛长青摊开自己的手,不知道上面沾染了多少人的鲜血,这些人之中,有的人不该死,但最终直接或者间接的死在了他的手中。
“成功的改革?带领大唐从困顿中重新走出来?”
无论家族内外,都会有人这样称赞着他,他们发自内心的说着这些。
但洛长青却不这样想,他每每听到只在心中苦笑。
他只希望地上有一道裂缝,能够让他钻进去,这些称赞的言语,在他的眼中,这是对他极大的讽刺。
如今的大唐和天子是个什么样子呢?
他的改革又是什么样子,他比谁都要清楚。
作为当世最有权力的两个人之一,他很清楚,这是应对未来危机的改革,这是一场大唐王朝内部救亡图存的改革,从客观上促进了一些社会活力的释放,但仅此而已。
如今大唐内部的割裂是前所未有的严重,过去几千年没有这么严重的时候。
过去的时代等级森严,但又和现在不一样,因为本质上所有人都生活在一个世界中,区别只在于皇权关注的程度不同。
但现在。
洛长青也不知道应该如何去形容,在大唐如今达官贵族的眼中,大唐是鼎盛的,军队强悍,工厂运转着,货物进出川流不息,高楼大厦,到处都是蓬勃的味道。
但在洛长青看来,大唐却危机四伏,即便是在首都洛阳,也有生活在贫穷中的百姓,即便是有帝国的法律,但遍布全国的工厂中,又有多少人正在受苦呢?
将农民从土地上赶出来,对于工业的发展自然是有利的,但相当于彻底剥夺了农民最后一点资产,如果他们没能在城市中找到工作呢?
那就只能在饥寒交迫中死去。
纺织业已经发展到全世界最强,但依旧有大量的百姓只能穿着麻衣织成的衣裳。
改革所释放出来的力量,大部分都落到了帝国中高阶层的身上,毕竟发展工业,好处怎么也不可能落到普通雇工身上。
唯一的好处可能是,做工的人有了更多的选择机会,再加上帝国跟进的法律,这让他们获得的待遇比原先好了一些。
有的人依旧驾乘着马车,行驶在帝国用机械铺就的各种为汽车行驶的道路上。
迎面而来的是配备着燃油发动机的汽车。
二者交汇的时候,双方对视时,一个已经走进了电气时代,一个却还在封建时代。
这代表的绝不是简简单单的技术问题,而是两种不同的思想。
洛长青可以在中高层将保守派彻底打倒,但是他不可能在基层将所有的保守派击垮,只能利用可以下乡的通讯去改变。
城市和乡村的差距,从未有过如此巨大,不仅仅是大唐,即便是现在的罗马也是如此,保守派盘踞在农村,和城市中的新学党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当然,无论是在大唐,还是在任何一个国家,城市的力量都占据了决定性的胜利,工业区的力量是远远胜过农业区的。
只要占据了城市,然后再通过宣传,就能将保守派的大本营连根拔起。
帝国内部存在着巨大的割裂。
帝国内部行省和边疆行省间,也有巨大的割裂,蓬莱行省、夷洲、琉球及群岛,这些帝国周围的岛屿和帝国本土隔海相望,交通自然不是那么便利,一向暗中就和帝国本土有生疏。
至于岭北、西域、雪域等行省,大多都因为经济原因而团结在帝国本土身边,他们内部产业很是单一,或者只有资源,却没有其他东西,依赖帝国本土,比如岭北行省,面积之大,从漠北草原一直到了北冰洋,但实际上产业主要依赖畜牧业和矿业,不能缺少帝国。
但那些本身就有比较完备工业的行省,尤其是先发的地区,比如安南行省,则心中时刻存着一些不妥之事,即便是从中央派出总督,但很快这些总督就会被同化,亦或者爆发激烈的矛盾。
此番永和革新,洛长青是真正下了狠心收拾了安南行省,他几乎将安南行省的半条命废了,重工业迁走了七成,现在的安南就连一辆汽车都造不出来。
轻工业作为就业的大头他没有大动,但加强了重重监管,甚至将自己的一个侄孙调了过去,担任总督,他要彻底的从经济上摧毁安南行省分离主义的苗头。
在收拾完安南行省后,洛长青留下了一句明晃晃的警告——“大唐的国土虽然广大,但却没有一寸多余,寸土不敢丢,寸土不能让,谁敢分裂,大唐就用他的头颅来告诉所有人,不可能!”
安南行省的下场让不少人心惊,有些明白什么叫做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帝国就连远在万里之外的藩属国都不允许他们自立,更不要说帝国内部的行省。
洛长青之所以在忍了这么久之后,终于还是用这种方式下手,就是因为帝国内部的思想纷乱已经不能容忍,他甚至能允许新学存在。
但任何一种思想,都不应该容忍对国家民族的分裂,分裂就代表着对立,对立就代表着争执,争执就代表着战争,而战争一旦开启,那就难以停下。
他强硬的打击着分裂主义,中央朝廷的权威大大提高,而后便是从娃娃抓起的教育体系,要从小就灌输这种思想。
这些举动在广大的城市是没有问题的,但真正广大的农村,依旧很难,生产力还没有进化到,可以舍弃大量土地的情况。
按照正常人的思维来看,似乎应该向农村渗透宣讲,但洛长青没有这么做。
因为他的手中有另外一份数据,那就是大唐的城镇化数据,在永和革新之前,大唐的城镇化率,大概在9.2%左右,而经过十年的革新后,大唐的城镇化率,已经到达了25.6%,可能局限于统计手段,不太准确,但这已经很能说明问题。
工业的大踏步发展,会带动城镇化,只要不断将人口从农村赶出来,进入城镇,再加强城镇的配套,剩下的东西,就会自然而然的得到。
进入农村的成本太高,且得不偿失,在没有破坏经济基础的情况下,想要改变农村几乎是不可能的。
帝国内部的复杂状况,让洛长青只觉自己仿佛变成了两个人,他的左边有一个白色的小人对他说,要多关注民生,循序渐进,右边有一个灰色的小人对他说,一切都是虚幻的,大刀阔斧,改革不流血是不可能的。
帝国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割裂,掌握着帝国大部分数据的洛长青也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割裂。
“我想拥有一颗清白的良心。”
洛长青这样说着,然后那个灰色的小人抬头大声嘲笑道:“真是奢侈的想法啊,你这样的顶级权贵,为帝制卖命的人,竟然想要有一颗清白的良心。”
那个白色的小人满脸悲戚的说道:“身处你这个位置,没有黑色的小人出现,你已经做的很好了,脚底踩着黑暗,你的身体依旧在光之中。”
整个帝国之中,大概都不会有人知道,洛长青想要的东西仅仅是问心无愧。
洛长青时常会羡慕他的先祖们,生在那个本就无能为力的时代,也就不会有这些顾虑,但凭本事,让天下尽量变得更好就是了,只要能让农民在冬天也吃上饭,能澄清吏治,那便是盛世了。
但他身处这个时代,却不是如此。
这世上一定有更好的方法,洛长青坚信着,他虽然一直看不起新学,但新学中的一些东西,他却做不到,这也是他在帝国内部留着新学一条生路的原因。
如果真的有一天,他走的这条路失败了,或许还能从新学的内部裂变中,走出一条新的路来。
“殿下。”
“殿下!”
仿佛有呼唤声传来,从素白空间的外围传进,洛长青从走神中缓缓醒来,然后便见到自己身前两三米已经站了几个人,正有些担心的望着自己。
“殿下,方才微臣等人唤您,您没出声,所以走近看看。”
洛长青舒展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肩膀和身体,轻声道:“唉,年纪大了,精力终究是不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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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略带萧瑟的语气,让殿中几人又是一阵心酸,“殿下。”
洛长青摆摆手,“诸位唤本王,可是有要事?”
“殿下,兵部呈上来了一份折子,是关于前线军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