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原来失忆可以更快乐(中)
栽花种草告一段落后,祝冰衣又开始闲得发慌。
有一天,他信步走进回府后就一直没有进去过的大屋。看着那些瓶瓶罐罐,他竟觉得异常熟悉。
忽尔手痒难耐,他搬动瓶子,不时闻上一闻。找齐配比器皿,熟练地注入搅拌,不久一瓶橙香香水就制成了。
香奴惊喜地问他,是否回忆起了从前。
祝冰衣摇头,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记得这种香味儿,也不明白自己怎么会懂配制香水的方法。这些似乎只是一种习惯成自然的本能。
香奴悲伤地垂下头,仿佛祝冰衣失去了记忆,最难过伤心的是他这个旁观者,而不是祝冰人这个当事人。
从此,祝冰衣常常一个人坐在大屋中,注视那些瓶瓶罐罐,思索一件事情。
不是什么特别的大事,只是一种从没有人配制出过的混合香水。这种混合香水的构成很复杂,有荷花、皂角的天然香气,炒年糕及酸梅汤的人工香气,阳光的炙热,要有浸泡了水的玉兰花和乳香的味道,还要有其他一些繁琐而难得的气味。
他清楚地记得这种混合香水的每一个组份,却完全不记得从何而知。
似乎在很久以前,他就曾暗下决心准备配出这种混合香水,然后送给一个人,而那个人好像一直都不知道他有这种打算。
在失忆前,他应该就已经开始着手这件事。大屋中有许多类似于这种香水的半成品,虽然已经很接近终点,但都在细微处存在几乎可以忽略的不足。换一个人来闻,一定会认为都是同样的气味。可是他的鼻子却把其中差距辨得清清楚楚:这个荷香重了,那个梅子酸度不够,还有另一个葱香太烈……
所有半成品的唯一共同缺陷是,都没能体现出阳光的味道。
祝冰衣坐在软垫上,品青瓷小杯中的香茶。
所有的物品都有其固定的味道,评判它们不是用好坏,而是特异性。
比如他手里的茶水,茶是雨前,水是眠香,杯子是用皂角彻底清洗过的。香奴讲究卫生未免有些过了。
还有这间大屋,由于充满了各种香精香料,味道怪异无比,连灶下的草木灰、软垫里的棉花、黄铜的蒸馏锅也为这份怪异贡献了自己的一份力量。
所有的这些东西,在未被污染前,都有最纯的味道。不用看,只凭气味就可以将其中一件和其他的分开。
但,阳光的原味是什么呢?
阳光据说有重量,那么它应该属于实物,所以它也应该有味道。不过,人们总是通过间接的方式来感知阳光的味道,所以它从没能在独立的状态下被描述,提取更是不可能。只有包含油脂的气味才有可能被提取。
因此,阳光的味道只能通过人工合成来获得。谁能提醒他,阳光的味道到底是什么呢?
午后的阳光和煦宁静,斜斜地穿过敞开的门窗照射进室内。
他伸出手,虚托住光线,默默凝视手掌。手掌上轻飘飘的,阳光轻盈而虚无,不肯留下重量,却把热量留在他手心,并从手心一直发散到全身。
他眯起眼睛,慢慢收手。阳光握不住,跳跃到他手指上。张开手,阳光又回到掌心。他入迷地张合手掌,看阳光不动声色地跳跃流淌。
光线渐渐昏暗,红日西坠。手上温暖不再,大屋冷却下来。
祝冰衣的脸上露出一个微笑。阳光的味道唉,不就是温暖吗?人们可能看不见,却可以感受得到的阳光,不是温暖又能是什么?
他跳起来,飞快地拿起一瓶最接近的半成品,注入一剂代表温暖的香精。完全混合后,他倒出一点在手帕上,快速挥过鼻端。
他脸上满是期待的笑容凝滞了,呆立在当地。
不对,根本不对。所有的气味现在都齐全了,浓淡也相宜,但是给人的感觉完全不对!
它本应给人以安详、柔情、迷茫、淡淡的惆怅和失落、深深的追忆和怀念,而现在他完全找不到。
他把所有的半成品全部倒入水池,然后坐在池边反思。想破头他也想不明白自己究竟错在了哪里,明明每种气味都在里面,却怎么也找不到正确的感觉。
有鸟雀在呢喃,他抬头四望,原来是从邻院的一棵皂角树上传来的声音。
粉紫的大花间有个鸟巢,一只老鸟正在给雏鸟喂食。鸟巢建得不是很高,可以看见四五张嗷嗷待哺的小口伸出在巢沿上。老鸟把食物从啄中吐出,喂进一张张饥饿的口中,一边亲昵地轻声鸣叫,似是在安慰这些急躁的小家伙们。
吐净食物后,老鸟振翅飞走,又去寻找食物。那一张张小口却仍是大张着,尖细地叫,声音中增添了些许焦虑和恐惧。
祝冰衣长久地注视,直至光线昏暗到再也看不清。
他缓慢地起身,压抑住激动走回大屋,点上油灯,开始思索着调配香水。
他错了,一开始他的思路就错了!并不是那些味道简单的相加,就可以得到他理想中的香水。他要的其实根本不是那些独立的气味,而是一种感觉,一种爱,的感觉。
很快地,那瓶名为“那时光阴”的香水问世了。不同的人闻后都会产生不同的感受,那些被深埋心底的感受。
老牛涕泪交流地忆起故乡的老妻,说一定要将她接进都里,再也不嫌她貎丑有残疾。
祝冰衣这才知道,貎似忠厚老实的老牛竟然是个陈世美!于是很侠义地将他一顿数落,把老牛臊得没处躲。训完了,祝冰衣又疑惑:陈世美是谁?我认识他吗?
小牛推开香水瓶,慌乱地脸红摇手说,他只是好奇,而且真的没有做成,真的,真的。
大家莫名其妙,老牛摆出家长做派逼问他。小牛这才吞吞吐吐地招供说他看上了红袖楼的红牌小袖,还赌咒发誓说他现在绝对还是童子鸡一只,躲过了老牛的一顿老拳。
香奴转身望着他家乡的方向,目光温柔似水,喃喃地念着一个名字,一个很香的女孩子的名字:暖暖。
于是大家都知道了,他的意中人是他十五岁的青梅竹马。
祝冰衣完成了他的宿愿,却并没有多少开心。
香水虽然配制好了,但是要送给谁呢?他是为谁而制呢?他不记得。好像是一个可怜的失去母亲的孩子,又好像是个漂亮的男人。他无论如何想不起来。这两个人似乎都在那个黄粱梦里失落了。
他仿佛忆起什么,又似乎头脑中的一切更加混沌。垂头深思无果后,他闷闷地封好瓶口,将香水放进卧室妆匣里。
虽然每个人都在为自己的烦恼而烦恼着,但是社会这个大环境却依旧按照它的轨迹变化着,永不停歇。
北征的消息一直在断断续续地传回花都,继初战失利,随后的战局有了极大起色。最近更是只闻捷报频传,不闻败北失守。
王府仍是一潭死水,没有人敢公开扎堆讨论,哪怕是欢欣鼓舞的喜讯。但小道消息还是通过送米送菜的商贩流入了王府,并在私下悄悄传播。
香奴这个模范仆人,居然也是此类消息积极的收集者。不过他下传的对象却只有一个,那就是祝冰衣。
他说,蕊王用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之计,大破北军主力。他这么讲的时候,一向安静平淡的脸上发着光,眼睛也亮闪闪地,恢复了少年应有朝气。
暗渡陈仓?那是什么计策?祝冰衣不解地发问。
香奴脸上的光彩渐渐黯淡,失落地小声回答,那是公子从前提的一个计策,也不记得了吗?
祝冰衣托腮咬小指,皱眉说,他不会带兵打仗,也不懂谋略,怎么会提这种妙计?还开玩笑说,香奴不要趁他失忆逗他玩。
香奴受伤地垂下眼帘,含泪说他从未骗过祝冰衣。话未说完,两串泪珠不受控制地跌落在泥土里。
被他的反应吓到,祝冰衣连忙哄得他收了眼泪,才算松口气。他不懂这个平时一向淡定从容的侍童,为什么竟会为一句玩笑而至哭泣。唯有暗暗告诫自己,再也不要轻易和这个凡事认真的孩子乱开玩笑。
战事不紧,平乱在望。人们都不再只关注战争,从前那些生活习惯又慢慢回到天朝的一般百姓中。
于是,各种八卦流言开始满天飞,有些竟也用相同渠道传进庭院深锁的王府。
香奴紧闭着嘴唇,有些不太高兴地看祝冰衣和老牛父子大聊那个传闻中的主角——沈留香。
他心中实是不以为然:从前蕊王在时,王府里哪会有人这样乱传话给客人的?现在一个两个都松懈起来,成什么样子?!
不过,里面夹个祝冰衣,他也不好出面阻止。
听香奴脚步很重地走开去取凉茶,祝冰衣不由有点想笑。这个香奴每天一本正经,连群聊都不敢参与,真让他不知说什么才好。其实,传言中的这个沈留香,倒真有些本事,并不是欺世盗名之辈。
据说这位身染槐香的侠盗,武艺高强、古道热肠,好的是劫富济贫,喜的是行侠仗义,整个儿一现版罗宾汉。
他劫的都是些贪官污吏、为富不仁的富豪。劫前会在那家大门上留下槐香,然后当夜那户人家准失窃,多少人警戒都不抵用。贫苦百姓、走投无路的可怜人往往会受到他的周济,从而渡过难关。为此老百姓送他个外号“香盗”,都把他当及时雨般看待。
祝冰衣头戴草帽,手拿花剪,一边修剪花木,一边和老牛父子神侃。越聊他越是好笑。事了拂身去么?还沈留香,当自己是楚留香吗?
他恍惚了一下,暗忖:咦?怎么又冒出个楚留香?他谁啊,他太想知道了!
所以,当据说是沈留香的侠盗在某日从天而降,老鹰捉小鸡般将他带到一处破庙时,他就迫不及待地问了出来。
沈留香大惑不解,搔头细看他的脸,嘀咕:“难道又偷错了?”
祝冰衣暴笑,说他这个侠盗真够没品的,偷人也会偷错。亏他名声还那么响亮!
沈留香盯着他闪闪发光的笑眼,点头:“耍我是吧?看我攻你弱点!”
说完,他伸手到祝冰衣腋下咯吱他。祝冰衣抵挡不住,被他搔得大笑不止,全身麻软倒在草席上,连连告饶。
沈留香这才放过他,得意洋洋地说:“就知道你是装的!我说,失忆装一次就好,回回都用这一个,你也不嫌没劲?”
火堆上那锅肉炖得浓香四溢,沈留香说完摸摸肚子,盛了一碗香甜地吃起来,并不让他。
祝冰衣笑够了,坐直身体见他吃得痛快,口水差点流出来。他埋怨沈留香:“喂!半夜把人偷来,有肉吃也不分我点儿,小气!”
沈留香抱住碗一通狂咳,像见鬼一样瞪着他:“你,你不是从不吃的吗?我的天哪!你,你,你真的又失忆了!”
祝冰衣顾不上理他,抢过他的筷子,夹起一只猪脚,边吹边啃,吃得津津有味。
沈留香见他吃相凶猛,心生同情,停止叫喊,连忙劝他:“慢点,慢点!哎,有骨头别卡住了,不够我下次再煮给你。你在王府吃不到饱饭吗?”
说完他又小声嘀咕:“失忆是常见病吗?你怎么总得啊。你现在这样,让我怎么放心?算了,反正我也没什么大事要办,先留在花都陪陪你吧。”
祝冰衣理所当然地点头,含糊不清地从食物缝隙中说:“那是,你要不陪我,咱们朋友不白交了?现在没事,你把咱们从前的事儿讲讲,兴许我能想起点什么。”
沈留香苦恼地看他大快朵颐,老老实实地把两人相识的经过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连偷他那天晚上两人分吃一个烤馒头的细节都没有遗漏。
“靠,真有个楚留香!你把那小子的事也讲讲。”祝冰衣吃得兴起,连脏话都冒出来了。
“不是小子!人家可是大侠,是我心目中的英雄!”沈笑君极不满意他的用词,斥责他。
祝冰衣白他一眼,猛啃猪蹄、凤爪。等沈笑君绘声绘色地讲完楚留香其人其事,半锅下水早进了祝冰衣的肚子。
他剔着牙,说:“味道还行,就是有点咸,你下次少放点盐。”
沈笑君讲得口水全干,却得到这个评价,也不生气,仍是老老实实地虚心接受意见,还问他有什么别的要求。态度异常诚恳,俨然一付优待病号的嘴脸。
祝冰衣全然不领情,马上想了想说:“你得空弄些兽皮、藤条、木板、绳子什么的,我教你玩个好的,可以拿出去吓人!”
沈笑君摸不着头脑,也不想去吓唬什么人。但又怕刺激他,只好呆呆答应,随后小心地送他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