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家铺子门口,排队买包子的长龙渐短,包子已售罄,莫月还未开张。陈老板主动借了两张长凳给她们,免得两个丫头傻站在路边怪可怜的。两张长凳两个小姐妹共坐一张,另一张放在对面留给客人坐。随着熙熙攘攘的人群散开,一双腿坐到对面。孙天起独自一人,一本正经地问道:“你在做生意?”脚下踢了踢那块纸板:“帮人写信?”
莫月不好气得地说:“瞧不起女人做生意就走开,别妨碍我。”
孙天起严肃地问:“定价多少?成本?目标人群?”
莫月不服气道:“定价一文钱一页纸,一张烧饼的价格”她视线扫过不远处的混沌摊:“两页纸就能买一碗混沌,成本一张纸一毛半,笔墨砚一共三毛钱,一页纸我至少净赚五毛。目标客户是与亲人分隔两地的所有人,我看过这条街街上工作的大多数是上了年纪的叔叔伯伯,他们的子女一定远嫁,务工,或者被抓壮丁。我不只代为写信,还附加写诗,对联,认字,读信。”
孙天起欣慰地浅笑,然后诚恳地看向她的眸子。“能不能替我写一封。”
莫月目光柔软下来:“你想写什么?”
孙天起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一字一顿道:“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身无······”
诗句太过肉麻,莫月听不下去,立即打断道:“我知道后面写什么,别念了,求你了。”
孙天起不顾她的打断,自顾自地念道:“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莫月放下笔,连做几个干呕。白映秋看出诗是念给她听的。莫月的反应不但不解风情反而作呕,令人发笑。
莫月皱眉头,嫌弃地提起纸的一角。“这首诗太惺惺作态了,如果你打算送给我。我是不会要的,之前骗你结婚是我不好,我也只是为了脱身,你别往心里去。我对你无关风月,仅有朋友的关怀,也是因为你的那对人参。嘻嘻嘻,五毛。”莫月吐了吐舌头,害羞地伸手要钱。
孙天起冷哼一声,一把夺过那张纸道:“我给我自己写的不行吗?”孙天起性子向来凉薄,没想到生气的模样竟然还挺乖巧可爱。
稀稀疏疏又接了几单生意,陈家包子铺的老板娘给儿子写了封信,一写就是十几页纸。莫月起初不收老板娘的钱,请求老板娘能长期租借长凳给她。陈老板理解做生意的心酸,执意付了钱,并承诺需要凳子就从铺子里拿。
莫月中意陈老板的热心肠,与他交了朋友。早晨写信的生意基本惨淡,包子铺忙不过来莫月就帮手卖包子。陈老板也介绍了大量客户给她,互相帮衬。
莫月每日早出营业,傍晚收工。收工后必迂回到白家别墅群西侧大门口,向白泽呐喊,道过晚安之后再绕道回家,日日如此,不曾懈怠。
代人写信工作辛苦,白映秋不忍看到她因生活奔波劳累,几次巧妙拿钱,都让她给回绝了。莫月一直坚持:“要给我钱,让他自己来。如果他不要我,那我为什么要用他的钱。把老婆养在外面,荒唐!”
白映秋笑嘻嘻地问:“你刚刚说什么?”
“把老婆养在外面?”
白映秋戏虐地笑她以老婆自居。“老婆?”
莫月注意到自己的言辞,不好意思地把头埋在白映秋的肩里,害臊。
白映秋越来越欣赏她,她的独立,勇敢,不服输。她是如此与众不同,做到了白映秋想做却不能做的事。
最初,杨晓蓉同莫月住在一起每日陪她出摊,到了夜里,她特别害怕泡在罐子里的婴尸,常做噩梦。工作是自己的事,莫月不喜欢牵连他人受罪。没几日,便让张莲生把她接了回家。
此后,莫月开始独自出摊,收工。孙天起则常站在街尾不远处悄悄看她,无论刮风下雨,他出街的日子比莫月还勤。
信摊有位特殊的常客,一位容貌尽毁的大叔。他脸上长满凹凸不平的肉瘤,常带着斗笠在信摊对面立许久才过来。他的衣服破破烂烂,身上透着一股酒味。他很不自信一直低垂着头,说话也不利索。他一直夸莫月貌美,自己的头越发埋地低了,时不时抬眸偷瞄莫月。漂亮姑娘惹上疯子缠身的事屡见不鲜,这方面白映秋相当敏感,她不让莫月理会这种举止异常的人。
可莫月依然明媚待人,她曾经也毁过容貌,比常人更易体会容貌带来的歧视和压力。人是爱美的生物,面容姣好的人总是更能感到世界的温度。因为她们不管做什么都有人相助,反而这些更应受到社会关爱,其貌不扬的人却如履薄冰饱受讥讽和嘲弄。
“我为我女儿写的,这次一岁。”
她将大叔视为常人,专心致志为大叔写信。
偶尔烈日当头,阳光格外刺眼,从头顶到项背焦灼万分,莫月去躲阴凉喝碗凉茶的功夫,不知是谁在她的摊位上撑起一把高大的遮阳伞,写信纸牌被换成旌幡。
对面卖药郎待她不错,时不时朝她友善地微笑。他的身侧有盆白芨兰精心照料着,在莫月伤寒咳嗽之时总是送来感冒汤药。
天寿有长短,时运有高低。这天,陈家包子铺不开张。一个多月辛苦劳作,莫月挣了笔小钱。正午,她到平乐饭店吃了顿好的犒劳自己。回到摊位的时候,桌角多了一个麻布口袋顶得桌子歪歪斜斜。她随手拿开口袋,随即跳出两个男人,混混模样。一个男的大喊:“我的古董花瓶!明朝的瓷呀!”男的打开麻布口袋,“大家来看看这丫头打碎了我家祖传的花瓶,赔我!赔我!”
“我不知道!我回来它就在这里了。”
男的一把抓住莫月的手:“你休想跑,大家明明亲眼见到你动过这个袋子,然后花瓶就碎了!”
路人围了上来,古董店老板闻声而来,拿着一个放大镜扫描几下。“没错是明朝永乐年间的清花瓷瓶。花瓶瓶身硕大浑厚,青花花色浓,带有渗青铁銷斑点。”
两个男的在一旁大吼:“赔钱!赔钱!”
事发突然,莫月愣在原地,彷徨失措。
“没钱!去警察局!”两个男的合力拖走莫月。
孙天起疾步冲到两个男人面前,单掌一劈,砍落男人桎梏莫月的双手。抬手几拳,两个男的被打倒在地。“拿开你们的脏手。”孙天起语气淡然,却透着股狠劲。
两个男的躺在地上打滚:“打人啦!打人啦!”
一名警察出现,听了两名男人及古董店老板的说辞,不分青红皂白拿着枪胁迫莫月去警局。孙天起缴下警察的枪,把布麻袋里的花瓶碎片倒在地上。“这个花瓶碎片细小,明显是人恶意敲碎的,还故意敲了很多次。”视线转移到古董店老板身上,“花瓶碎成这样,你用放大镜随便扫扫就知道这碎花瓶的外形,模样?既然你是警察警员证拿出来,全部都不准走。”
正好,卖药郎叫来警察,几个男人见事情败露落荒而逃。
人群散开了,莫月惊魂未定:“不是说海棠街区有白泽看守,很太平吗?”
卖药郎道:“你说白警官,他都好几个月没出现了,有人说他瘫了,有人说他死了。以前这条街就靠他撑着,他不在那些无赖爬虫自然就出来闹事。”
一名路人补充道:“明明是为了保命放走嫌疑犯,怕丢脸不敢出门。”莫月横眼瞪着路人:“你胡说八道!”
卖药郎扫了下眼孙天起,问道:“你朋友?又帮你做伞又给你买药。人挺不错的。”
莫月才意识到,伞,药,旌幡都是他做的,不知不觉她又欠人情。孙天起以为她会生气,转身随人群离散开。
“你吃没吃饭?”
孙天起一顿,停住脚步。
“没吃饭,我请你。”
孙天起捶捶腿:“我站太久有点累,可以在你这里坐坐再去吃吗?”
莫月拍板凳:“可以呀。”孙天起安静地坐在她旁边,她枕着脸,思索半响。
“想什么?”
“我不明白,我初来乍到,和这里的人无冤无仇,那些人为什么要讹我?”
孙天起随手落笔在纸上画一支桃花,淡淡道:“两种可能,要么人贩子,要么就是······”
“什么?”
“有人看上你了。”孙天起嘴角浮现笑意。
莫月随口道:“不会又是你吧?”
孙天起沉静片刻,目光转向她的眼睛,直溜溜的看着她。果然,她还是不信任自己,他生分地缩回板凳的另一端,放下笔离开,回到平时的街尾站着。
莫月恍然大悟,他生气了,她深深地看着这朵桃花,陷入沉思。
二日,莫月如常摆摊做生意,孙天起按时出现在街尾,时不时半蹲姿势,以缓解腿部疲劳。莫月走到他的面前:“你就算你在这里站三十年,我也不会喜欢你。我就不喜欢你这样的人。”
孙天起沉默,目光投向其他方向。
莫月拉他到长凳坐下:“我真的服了你了。你可不可以去纠缠别人?我从小就不是那种能轻易喜欢上男的的性格,而且我不喜欢和心思狠毒的人为伍。我说的意思你懂吗?休息好了,以后别来了。”
他面无表情为热闹的集市带来几分凉意:“知道。”他默默提笔,在昨日落笔的画纸的对角处再添一朵桃花。这些话并未影响孙天起半点意志,她倔强,他比她更坚决。无论莫月说什么,他日日出现在街尾,站累了就蹲着,再累就给自己捶捶腿接着站。莫月看不过眼,直接让他同自己一起坐在信摊。
白家的素衣大爷坐到对面:“我家老婆子走得早,你帮我给她捎几句话。”
给逝者捎几句话?烧几张纸钱还差不多,我一个大活人怎么给死人捎话?莫月惊惶失色地看着大爷:“啊?”
孙天起嘴角划过喜悦的色彩,轻轻撞了下她,压低声音道:“让你为大爷的妻子写几句话,你以为让你下去陪她吗?”
“啊~”原来如此,吓她一跳。莫月尴尬地陪笑,正要开笔,素衣大爷指着绘有桃花图案的信纸,道:“用这张纸写,这张好看。你想怎样写就怎样写。”
岁月翩跹人知否,花开雪融又一秋。青丝已换满白头,谁知此生几回眸。
笔落,再读一遍这首诗,联想自己会不会熬到大爷的白头也见不着白泽,莫月慌了赶紧把诗揉作一团扔掉。
大爷和孙天起同问:“怎么了?”
“没什么,没什么。”莫月重新拿了一页纸写道:
岁月翩跹人知否,花开雪融又一秋。青丝已换满白头,谁知此生几回眸。
世事万象本为空,随缘随遇亦随风,辛苦不为成佛道,只为菩提早日红。
孙天起笑问:“你是要大爷除魔卫道还是立地成佛呀?”
莫月拍了下他的手臂,龇牙咧嘴地让他闭嘴。她把诗递给素衣大爷:“大爷好了,您还满意吗?”
大爷看了半响:“这张纸不好看,我要刚才那张。”
“这张挺好的,刚刚我写错了,就把那张纸给扔了。”
素衣大爷伸手捡地上的纸团,孙天起起身拦住,他在诗的对角添上粉色的桃花,“这样好看了。”
素衣大爷满意地把钱放在桌上,莫月紧紧抓住他的胳膊:“大爷,是不是白泽让你来的?为什么他不亲自来?他为什么不肯见我?他,还活着吧?”
“少爷呀,还健在。只不过,你每天晚上不要去西大门打扰他,他嫌吵。”
莫月失落地松开手。
大爷目光瞥了眼孙天起,叮嘱道:“丫头,这小伙子生得秀气,你不要喜欢上他了。你们不合适,你适合气宇轩昂的,男子气概多一点的,记住没有?”
素衣大爷走了,莫月情绪低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