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晋王世子作乱,引起了很大的波动,朝堂之上因为这次骚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太后一党的官员,不是有罪被捕,就是引咎辞职,宗恪趁着这次机会,把早就想铲除的几个亲王派系,一并处理干净了。

晋王得知自己长子作乱被诛,没有两日便咽了气。谁也不知道老头子临死的时候心情如何,虽然是恨得咬牙的逆子,但那毕竟是他的亲生孩子。

顺理成章的,郦岳成为新一代的晋王,这里面另有一些不可告人的秘辛,只由凌铁来传达给宗恪,例如,那个气坏了老头子的爱妾,肚子里的孩子究竟是谁的。

凌铁说他也不知道,但他只能断定一点,那孩子并不是郦岷的,而且那女人也还活着,据凌铁打探的消息,是悄悄的被郦岳给养起来了。

宗恪很震惊:“难道那孩子是郦岳的?老天爷这哪儿跟哪儿啊”

凌铁眨眨眼睛:“这种事,陛下就不用认真探究了。”

既然凌铁这么说,宗恪也不好再打听了,他很是不齿:“这一家子到底怎么回事?太乱了”

凌铁问:“陛下身体完全好了么?没有什么大碍了?”

宗恪摇头:“完全没问题了。之前我又瞎又瘫的样子,凌铁你没赶上。”

“是崔家门主来给治的?”凌铁点头,“难得这丫头捐弃前嫌,肯进宫给陛下治病。”

“进宫来的武林人还不止崔氏门主一个呢。”宗恪哼了一声,“凌铁,你知道郦岷请了谁来杀我?”

“谁?”

“千佛手慕泗。”

凌铁听了,十分震惊

“他怎么肯的?”

“好像是郦岷帮他修缮了他的庙,他感激郦岷,所以许诺帮他做三件事情。”

于是,宗恪就把当晚发生的前前后后,全都告诉了凌铁。

宫内总管听完后,沉吟良久,忽然摇头道:“事情没这么简单。郦岷是个二傻,慕泗决不是二傻。他没可能只为了满足郦岷的要求,就千里迢迢跟来华胤免费杀人。这里面恐怕还有别的用意。”

宗恪想了想,问:“凌铁,慕泗这个人,依你看来怎么样?”

凌铁冷笑了一声:“都说白家是一窝疯子,慕家从慕凤臣开始,脑子错乱起来不输给白家,不过是人丁稀薄,撑不住台面,所以只得委曲求全,装成健康人的样子。慕泗此人心怀叵测,口念佛号,下手却狠辣无情,有他在,慕家怎么肯甘心屈居素州一隅?”

宗恪呆了呆,摇头叹息道:“贵圈真乱”

晋王的事情暂时算安稳下来了,不过,宗恪更关心那突然失去踪迹的五百鹄邪人。后来有线报说,他们在世子作乱之前就悄然离开京城了。

被俘的鹄邪人招供说,那五百人并不是世子的降丁,谁也不知道他们是从哪里来的,也不清楚他是什么人,好像为首那个蓝眼睛鹄邪人,与世子有什么密约,于是世子就带着他们进京了。

提到蓝眼睛的鹄邪人,宗恪心里一动,那不就是他在酒楼上遇见的那个么?

但是接下来,无论朝廷怎么搜捕,都没有再找到那五百鹄邪人的踪迹。

然而这一切,都不是真正让宗恪放在心上的事情。

阮沅的身体依然没有恢复,事后的一系列收拾她都没能帮忙。因为她时常觉得眩晕嗜睡,每天得在床上躺十多个钟头。宗恪叫她别着急,直到休息好以后再起身。宗恪又让泉子去御膳房吩咐,专门给阮沅准备营养的饭菜,还遣了宫人到阮沅身边伺候。阮沅苦笑,宗恪这是要把她供起来么?

她好言相劝,打发走了那两个宫女,又谢过了泉子送来的饭菜,夜晚,一个人在黑暗中躺着。

阮沅总是想着郦岷谋反那晚,宗恪投向她的眼神。虽然当时情况紧急,但阮沅也能感觉到,他的目光与以往有所不同,充满难以言明的关切。

这让阮沅心里发慌,她病倒的这十天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甚至连宗恪是怎么痊愈的都不清楚,只知道崔玖已经回楚州了。

而且所有被她问起的人,都说得支支吾吾,有的说她是感染了时疫,也有的说是风寒挺严重,还有的干脆说没啥毛病,就是累着了。越问不出个究竟,阮沅就越起疑心。

她在屋里躺了三天,终于躺不住了,第四天清早一骨碌爬起来,穿好衣服就去“上班”。

来这宫里大半年了,阮沅已经完全掌握了作息规律,早上宗恪得练功两个小时,如果要上朝就直接换了衣服去上朝,如果不上朝,就去书房处理政务,阮沅算了算,今天宗恪该去上朝的。

活动活动筋骨,阮沅溜溜达达来了书房,时间还早,她和门外守茶水器皿的小太监说笑了两句,便进屋来做准备。宗恪还得一两个小时才能回来,等他处理的公文早已经堆在桌上了,公文以内容紧急程度做了标识,阮沅的任务就是在宗恪详细处理之前,把这些乱七八糟放着的公文重新整理一遍,每一份的内容过一道,以宗恪的工作习惯排列顺序,从轻松易下手的起头,把最头疼的放在最后面。

之前阮沅还问宗恪,这样一来岂不是越看越糟心?为什么不把最难对付的放在最前面?宗恪就嗤之以鼻说一看阮沅就是考试成绩差的那种傻蛋,岂不知最难的大题从来都得放在最后面?宗恪的原则是:先把简单的做完,能捞多少分是多少分,至于做不出来的题目,偷看也好扔小纸条也罢,只要不被抓到,到最后都是可以尝试一下的。

阮沅正一份一份收检着公文,却听见身后一阵急促脚步声:“阮尚仪,让我来吧。”

阮沅一怔,回头看,却是莲子。

“哦,你来了,好久不见。”她笑眯眯打了个招呼,“没事儿,我也才刚进来。”

她说罢,又要伸手去拿桌案上的公文,却不料莲子一只手按在了那叠公文上。

“尚仪去休息吧,这些让我来。”

阮沅以为莲子是怕她累着了,便笑道:“唉,我都躺了三四天了,骨头都躺酥了,你也多少让我活动活动。”

她说完,伸手又要去拿那叠公文,然而,莲子的那只手,始终按在公文上面。

“怎么了?”阮沅不解。

莲子那一向没什么表情的脸,露出几分难言的神情。

“陛下吩咐过,这些,不让阮尚仪动。”

阮沅一时没听懂他的话:“不让我动?为什么?是有别的活儿吩咐我?”

莲子摇摇头:“陛下之前下过旨,所有公文不经他允许,阮尚仪一概不得过手。”

阮沅心里咯噔一下

她勉强露出一个笑容:“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是阮尚仪生病期间,陛下的吩咐。”莲子说,“当时尚仪病着,所以没人与尚仪说起。”

阮沅脸上的笑容终于消失,她通体僵硬地站在那儿,良久,才慢慢松开那只抓着公文的手。

“他没说为什么?”她声音嘶哑难听,脸色也发白了。

莲子沉吟片刻,才道:“奴婢只是听吩咐,至于为什么,奴婢也不知道。”

一阵难堪的沉默。

“那他还有什么吩咐?无缘无故的,没、没可能只说了这一句吧?”

阮沅觉得嘴唇像是粘在牙齿上,吐词都不利落了。

莲子垂下眼帘。

“说吧。”阮沅轻声说,“从你这儿听见,总比从旁人那儿听见要好。”

“陛下说,国事,一概不得让阮尚仪过问。”莲子说,“还有,往后,无论发生什么事,尚仪都不得晋封嫔妃。”

莲子说完,他看见阮沅那张俏丽的瓜子脸,顿时变得雪白

她浑身的力气都没了,好像要倒下一样。

莲子想伸手搀扶她,但最终还是作罢。他低声说:“尚仪还是先回屋去歇着吧。”

阮沅没有动。莲子悄悄叹了口气,转身出了书房。

阮沅呆了好半天,这才觉得身上酸软无力,她慢慢扶着桌案,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来。

她的浑身还在抖,手心全都是冷汗,嗓子却干渴得好像要裂开一样。

原来,宗恪竟对她起了防备之心……

阮沅不由想起刚刚中毒那晚上,宗恪发疯时,掐着她的脖子说的那些疯话:“……你就是那个忘恩负义的贱人手里的一把刀杀了我,再杀了玚儿,你们姐妹好坐拥天下”

这下,她算是全明白了。

原来宗恪至始至终都在提防她,他把她带进这宫里是因为厉婷婷,他怎么都不肯亲近她,是怕她暗藏祸国之心,他身中剧毒,痊愈之后却干脆把她的日常工作都停下来了,自然是出于“吃一堑长一智”的念头,不得晋封嫔妃,更是彻底断绝了她参与到自己生活里的可能性……

有涔涔的泪水,在阮沅的身体里涌动,她想哭,却哭不出来,她觉得老天爷好像和她开了个玩笑,没料到,自己的真心真意,换来的竟是猜忌。

也不知呆了多久,忽然听见有人喊她,阮沅猛的抬头,原来宗恪已经退朝回来了。

“怎么了?发什么呆?”他仔细打量她,不由吃惊,“脸色怎么这么差?”

阮沅扶着椅子,勉强支撑着起身:“……嗯,头还是有点晕,我先回屋去。”

她的脸色白如纸,说罢,也不看宗恪,只拔腿要走,脚上却轻飘飘的没有力气,像踩在棉花团里,走也走不快。

宗恪赶紧点头:“都说了,叫你好生养着,干嘛这么着急起身呢?”

他又吩咐小太监,把阮沅扶回去,还再三让小太监一路仔细着,有什么不对就去请崔太医。

也不知怎么懵懵懂懂回到屋里,阮沅打发了那个小太监,关上了门,一头倒在床上。

她慢慢翻过身,把脸压在枕头上,贴着脸颊的绵软布料很快便湿透了。

她的心中,痛楚得好像活生生被人剜去了心脏,胸口空空茫茫,只剩下一个可怕的大洞。

原来她不惜性命,拿自己的一切换来的,竟然是这样一个人:他现在,连“伙伴”都不许她做了。

就这么像死了似的躺在床上,从天明到天黑。一整天,阮沅没起身吃东西,直到夜晚,才逐渐有力气把涣散的神志聚拢到一起。

阮沅扶着床,硬撑着坐起身来,她的眼睛盯着黑洞洞的墙壁,忽然想,自己还有必要留在这儿么?

在屋里呆了两天,第三天,阮沅起身,她不知道该怎么办,于是习惯动作还是将她驱使回了宗恪那儿。

阮沅的意思,原本是想找宗恪问个清楚,如果确认了,那她就走人,因为再呆下去也没意思了。可是到了书房见到宗恪的面,那些话又问不出来了。

阮沅清楚,开口的时候,就是完结的时候,最后的遮蔽一旦被扯下来,那她就非走不可了……终究,她还是舍不得一走了之。

宗恪见她复工,不免关切地问东问西,想确认她身上是否真的好了,阮沅心里一团乱麻,宗恪问三句,能勉强回答一句,到后来宗恪也看出她不想说话,只得作罢。

果然,那天宗恪交给她的工作,全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事,什么鸿胪寺的修缮问题啦,什么夏季京城开沟清扫的日期啦,再不然就是有关祭天的典礼活动……

没有一件是事关当下朝堂局势的。

阮沅的心像僵死了那么沉,她并不是有多热爱插手政事,甚至打心底里厌弃那些官僚们写出的东西,可是现在宗恪开始防备她了,把她视作潜在的敌人,她是再不用为那些劳形案牍烦恼了,因为无形的鸿沟已经出现,她却依然呆坐在鸿沟这边,束手无策。

逐渐的,所有的人都察觉到了阮尚仪的不对劲,她不再和人闲聊,连说笑也没有了,整个人看起来木木的,神情呆板,像没有灵魂的泥偶。如果不是宗恪吩咐,她也不会去碰任何公文,有的时候,一整个上午就呆坐在角落里,唯一的行为就是起身给宗恪添点茶。

知道事情经过的那几个,心里都难过,谁也不愿意看见一个本来活泼可爱的姑娘,眨眼间变成木雕泥塑。但是谁也不敢说什么,因为如今阮沅已经不太好沟通了,和她讲话总是爱理不理,三句听不了一句,没事的时候就一个劲儿坐那儿发呆,盯着白墙看好久。

阮沅明白自己是怎么了,她在这个世界唯一的支杆断了,整个人都跟着混乱起来:处理的公文频繁出错,签错了日期,放错了位置,有次甚至把宗恪要求的批复写到另一份公文上,又开始拿不住东西,动不动资料就洒了一地……

她的身心已经严重分离,她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逃走吧阮沅,赶紧逃走

看出她的异样,宗恪心里暗自着急,他以为阮沅的身体还没恢复过来,斟酌良久后,他和阮沅说,暂时先只上半天工,往后,不用每天每天的往他这儿跑了。

宗恪是在阮沅起身要回屋时说的这番话,话音未落,他看见她的肩背明显一颤

“如果觉得不舒服,随时可以回屋去躺着。”宗恪又添了一句,“别勉强自己。”

“……好。”阮沅低声说。

阮沅走后,宗恪长久的盯着眼前一份奏章,但他什么都没看进去。

他的眼前依然晃动着刚才阮沅呆滞的五官,她僵硬的脊背,灰沉沉的眼神。

这全都是拜他所赐,全都是因为他宗恪痛苦不堪地想,是他把阮沅变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从前的阮沅,多么娇俏可喜啊宗恪的记忆里,阮沅从来就没有安静的时候,不管在何时看见她,她都有着十足的活力,像射投进重重黑暗的阳光,感染得周围人也从灰蒙蒙的抑郁中挣脱出来。

现在他眼睁睁看着这活力消失,面前的女人,面庞虽然依然秀丽,却少了从前眼波流转的妩媚,只剩空洞又清白的眼眸,随着指令机械转动,像个机器人。

不多时泉子进来,看见宗恪竟然趴在桌上,额头压着手背。这让泉子暗暗吃了一惊。

宗恪在累极的时候,偶尔是会有坐没坐相的样子,但那种情况罕见,一年也遇不到一次。现在才刚刚过午,怎么竟会累得抬不起头来?

“陛下?”泉子上前,小声试探。

过了一会儿,他听见宗恪模糊的声音:“……泉子,是不是一切都无可挽回了?”

“什么?”

“我是说,阮沅……”

泉子顿时明了,他不知该怎么回答,琢磨了半天,才逐字逐句地说:“当日,赵王也是事出无奈。”

宗恪慢慢抬起头来,脸上全是痛楚。

他没有再去怪罪宗恒,既然这是阮沅的愿望,那他就听她吩咐,他甚至也按照阮沅说的,下了旨,不再让她插手政务,不晋封她嫔妃。

下旨的时候,宗恪觉得心都在淌血,阮沅这些话说得彻骨寒冷,为了他,她竟然这样冷酷的对待自己,不给自己留一丝一毫的活路。

但是宗恒说了,这是阮沅的“遗嘱”,她像是死别一样,为宗恪留下了这样的嘱托,她在信里写得那么郑重,甚至不顾及念信的人的尴尬,直接道出了她要这么做的原因:她知道,宗恪会舍不得。

因为他就是这样一个人,对有恩于他的人会深深感激,尤其是女性,当年他纵容萦玉,让她在这宫里专横跋扈,最终却落得凄惨结局;现在他躺在床上形同坐牢,又何尝不是过去那么多年,纵容太后的结果?只要是觉得有所亏欠的女性,宗恪必定会对她纵容无度。阮沅在信中说,希望他,别再把相同的错误犯在她的身上。

宗恒念这信的时候,语气就像个录音机,不敢带上丝毫的感情。宗恪呆呆靠在床上,听着阮沅留下的嘱咐,内里如惊涛骇浪,掀起的,却全都是冰渣。

她是如此的了解他,深知他性格里的弱点,她把一切都考虑的周详妥当,就是怕他会为了这性格再次吃亏。她不允许任何人再伤害他,就算是她自己,也不行。

阮沅这么做,全是为了他好。

可他就是不服,就是不想任由老天摆布他不想老老实实接受这个结局。

他要找出办法来,让阮沅恢复原样。

即便让他和老天爷斗,和现状斗到底,他也要这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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