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以来,俸禄之薄无过于大明。以张越这个领六品官俸禄的署理同知来说,他的月俸是米十石,而且还不是尽给禄米,其中六成给的是米,四成给的是钞,一石米折钞十贯,也就是说,他每月的俸禄是米六石,钞四十贯。按照如今的一两银子两石米,宝钞十贯折银一两的时价,他的月俸也就是七两银子,一年不过八十四两银子。
而这样一笔钱若是用来供孟家上上下下那么多口人开销,那是连十天都撑不下去。虽说他上任的时候颇带了一些银子,但若是这么一大家子吃喝嚼用,还真是有些不够。
将孟家人安顿好的次日一大清早,张越去知府衙门理事,把自己的所有家丁长随都借给了孟敏压阵。那座三进小院足足闹腾了一整天,孟敏总算是将家人遣散了大半,只留下十几个世仆和四房姨娘,一双还小的庶出弟妹。烧毁的身契足有二十多张,遣散的费用也用完了账面上最后一点钱。
“这回还真是干干净净了。”
望着空空荡荡的院子,听着各房里头嘤嘤的哭声,孟敏不禁惨然一笑。家里的根子原本在北京城,那儿还有一座大宅子,内中的家什贵重,仆人众多,如今还有孟韬和孟繁在那儿。但那两个没经历过世事艰辛的弟弟如今只怕正在暴跳如雷,那儿的光景又能好到哪儿去?若是天子一怒之下,那座宅子是否被查抄还未必可知。
虽说当初在乡间的时候见惯了那些打秋风亲戚的嘴脸,但如今见到孟家瞬息之间就成了如今的光景,杜绾也觉得心中沉甸甸的。她从红袖手中接过那件灰貂鼠披风,轻轻盖在了孟敏肩头,因低声劝道:“敏妹妹,外头风大,你也熬了这么多天,进屋去吧。”
孟敏僵着脖子回过头。见杜绾正关切地看着自己,她强自忍住夺眶而出的泪水。重重点了点头。即便如此,心神恍惚的她跨进门槛时仍是一个踉跄。旁边的红袖伸手去扶,奈何自己也是好些天不眠不休,哪里有那力气,主仆俩竟是一同结结实实摔倒在地。落后一步的杜绾慌忙上得前去,将人扶到正中地圈椅上。见春盈也搀起了红袖,她连忙又卷起孟敏的袖管查看了一番,因见只是略微蹭破了一点皮。忙吩咐春盈去取白药来。
忙活安慰了这么一阵,转眼就到了晚饭时分。和平常头等下人也动辄是鸡鸭鱼肉相比,孟家这一天地晚饭却是简简单单。下人们都是外头春水街上买的煎饼浆水之类饮食,这当口凄凄惶惶谁也不敢计较。灵犀带着秋痕亲自送来了一罐野鸡崽子汤给吴夫人,本还说让公廨中的厨子再做些饭菜送过来,孟敏却固执地摇了摇头。
“孟家如今让越哥哥这般照顾,这就已经很过意不去了,若是连我们的饮食也要从公廨中送出来,让别人看见,就是他也要落下不好去。家里还有昨天准备的挂面。去下几碗就行了。只是委屈杜姐姐你……”
杜绾见孟敏在如今的地步尚能想到这关节,心中更生敬意。因笑道:“还有挂面可吃,算得上什么委屈?”
当下她便站起身出门。对廊下站着地一个精干管事媳妇吩咐道:“去下几碗清汤面,给你家小姐加两个鸡蛋。多搁些葱花香油,她几天没好好吃过东西了。咱们的就不用了,就是这厨房里头所有东西还是昨儿个灵犀带人送来的,该俭省地时候就俭省些吧。”
那媳妇乃是吴夫人地陪嫁丫头。一听这话忙不迭地点头。匆匆下了台阶去厨房预备。不多时就用雕漆盘子端了几碗面进来。因灵犀说自己已经吃过了。拉着秋痕进去给吴夫人喂鸡汤。其他人便各吃各地。心不在焉地孟敏竟是没注意别人碗中地光景。
连着好些天没吃过一顿安稳饭。这时候一晚鸡蛋挂面下肚。她总算是有了些精神。待那媳妇收了碗筷下去。灵犀和秋痕又双双从里头出来。她便开口说道:“如今账房地那些钱都用来遣散了仆人。娘还病着。咱们也不能就这样坐吃山空。更不能老是靠越哥哥资助。我和红袖地绣活都还过得去。几位姨娘和身边地丫头也会做针线。灵犀姐姐能不能到知府衙门揽一些绣活来我们做?即便是杯水车薪也总比没有好。等娘稍好了。咱们再上京去。”
忙完了一天公务地张越此时刚好到了门外。听到这些话颇为揪心。孟家当初在北京时何等豪富何等尊贵。这会儿竟然已经沦落到家中女眷要做针线出卖度日地光景。挑开门口地棉帘子进屋。瞧见孟敏和杜绾站起身来见礼。他便笑着回礼打了招呼。
灵犀见张越仿佛有话要说。忙拉起秋痕笑着说该走了;红袖也是机灵人。干脆也拽着春盈出了堂屋。四个丫头站在门口你眼望我眼。同时叹了一口气。当下红袖和春盈去了耳房。灵犀想到家里还摆着几本帐簿要清算。便干脆先和秋痕一块回去了。
张越见孟敏要让座。忙摇了摇手坐了下首第一张椅子。因说道:“北京那边我打听过消息了。孟伯父如今正押在锦衣卫。虽说是秉承圣意革职查办。但暂时没吃什么苦头。凶险固然是凶险。但应该还不是一点余地没有。”
一听这话。孟敏顿时喜极而泣。杜绾却是心生疑惑。一旦下了锦衣卫诏狱。就是贵为公侯伯也仅仅是普通地犯人。家人便是手眼通天也甭想打听出消息。张越是哪里来地路子?要是英国公张辅如今还在北京。那兴许还能说得过去。可张辅不是去了宣府练兵么?
张越却没注意到杜绾地表情,又解释说:“保定侯应该并不是不想救孟伯父,而是如今皇上正在气头上,若贸贸然求情只怕更糟,所以如今你那两个弟弟都还住在他家,我大姐和姐夫亲自看管着他们,就怕他们闯出祸事来。要知道,皇上如今还未有意牵连家人,总不能让事情更糟。至于赵王则被皇上训斥了一番,如今正在闭门思过。”
这都是他派了胡七去沐宁那儿打听来的消息,与此同时,他还让胡七把某种极其不可思议地可能性报了上去。他如今一头忙着屯田垦荒,一头忙着照应孟家,自然无暇去理会白莲教是否和某位藩王勾结,也没法去查证此事。专业的事情就交给专家,这无疑是最好最省事地办法。想起刚刚在门外说的话,情知孟敏看似柔弱其实坚韧,他思量片刻就又开了腔。
“四妹妹刚刚提到了绣活,说句实话,知府衙门中虽然有不少官员,但在这上头的开销有限,纵使是凌知府,家里的绣活也多半是女眷所做,一般用不着外人。若是四妹妹你真有此心,不怕别人诟病,我倒是认识一个开有绣庄的商人,可以把你们的绣活送到那儿寄卖。这绣活毕竟一来看手艺,二来看心思,想必你们做的总比其他人做的更精巧些。”
商者贱业,在明初之世这仍是一条真理,更不用说孟家这样的功臣勋贵。此时孟敏面色颇有些发白,但一想到母亲的病还是无底洞,一想到家里的帐面上已经干干净净,一想到张越已经在紧要关头帮了大忙,总不能一直麻烦人家,她刹那间便把要和商人打交道的那丝羞辱抛在了脑后。
“没什么好怕的,不过是自食其力而已,总不能一直靠越哥哥你过活。”
听了孟敏这斩钉截铁的一句话,杜绾不禁悚然动容。虽说她没经历过眼下的困境,但易位相处,她自忖也只有这样的办法。之后见张越又安慰了孟敏几句,旋即入内探视了吴夫人。待到他盘桓了一会要告辞的时候,她就寻了个由头亲自送张越出门。
初春夜晚的寒风打着旋儿在院内卷过,刚刚抽出嫩芽的草叶子紧紧抓着泥缝不松手,其他的碎屑尘埃则是被风卷着在空中飞舞。杜绾只穿着贴身青缎小袄,这时候一股寒风一灌,她不禁打了个响亮的喷嚏,正有些尴尬的时候,旁边却响起了两声更响亮的阿嚏声。
张越来的时候只匆忙脱下了乌纱帽和官服,随便穿了一件盘领纱衫,却不料想这晚上温度更低寒风更大,两个喷嚏一打,再看到杜绾似笑非笑地看过来,他不禁露出了苦笑,摩挲着下巴上刚刚扎出来的几根胡须茬子道:“天太冷了,绾妹你也别送了,进去吧。”
“要不是有话问你,我看着敏妹妹还来不及,才不会送你。”彼此熟络惯了,杜绾如今说话就带着那么几分随意,索性便直截了当问道,“我还不知道师兄你居然有那么大本事,锦衣卫那种地方还能打听到消息。虽说我信你不会信口开河,但还是得问一声,你眼下打保票可以让敏妹妹和伯母暂且安心,但瞒得了一是瞒不了一世,你可别弄巧成拙了就好。”
“放心,我说的都是大实话。”
张越话一出口,见杜绾盯着自己直瞅,仿佛心有所悟,便知道秉性聪明的她多半是猜着了什么。话虽如此,这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事他也不会多加解说,略站了一站,他又说道:“之前你那猜测我已经交付了妥当人去查,先生打哑谜,我却不好打哑谜,毕竟这是天大的事。你快进去吧,这儿太冷!”
见张越颔首一笑便转身走了,杜绾只觉得心中堆积着无数疑惑和感慨。站了半晌,她方才徐徐转过身子,却看见身后不远处堂屋的门帘打得高高的,一个消瘦的人影正站在门内望着这边,眼神颇有些迷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