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早在永乐初,北平就升格为了北京,但由于最初:因此郊外有许多无主荒地。除了少数人看准了方向雇了长工耕种开荒置办田庄,大多数人最初都只是在江南置产。直到迁都一事正式摆上了台面,北京周围的熟地方才变得炙手可热了起来。毕竟,江南粮价极贱,田地出产卖了之后把钱送到京师还是得买粮食,这一进一出的差价便承受不起。于是,通州怀柔密云保定等州县遍地都是勋贵家的田庄,就是不计其数的荒地上也多了不少农人。
由于听了当初张辅的话,保定侯府早早置办了几百顷田地。孟贤出事之后,孟想到侄儿侄女无父无母,又都搬到了城外去住,日子难免艰难,便悄悄地让孟俊将一个一千亩的田庄转到了孟韬孟繁兄弟名下,平日虽说不好常常探望,逢年过节却仍是一概如往日送节礼。
这天乃是九月十五,晌午时分,一辆马车和几辆大车就驶进了廊房胡同。保定侯府正门的门房发现这车是冲自己家来的,少不得下台阶盘问了几句,得知是城外黄村那边住着的孟韬孟繁兄弟打发人从庄子上送东西来,两个门房面面相觑了一会,慌忙把人往西角门上领,随即又赶紧往里头通报。
四辆大车不过是些鲜肉菜蔬,而马车上下来的却是一个身穿素白杭绢小祅,银色棉裙,外头罩着素色比甲的年轻姑娘,正是翠墨。及至内中有管家迎了出来,她奉上了主人的拜帖,随即大大方方地说:“今年北直隶境内好些地方都闹了水灾,幸好咱们家的田庄都没事,夏天的粮食也是丰收,所以少爷小姐们就打发我上京师送些东西,也多谢侯府这一年的照应。若是夫人奶奶们没空接见,就麻烦管家代为致意就是。”
那管家原是平素常常去黄村探望送东西的自然认得翠墨,此时听她把该说的话都说完了,完完全全一副管事姑娘的做派,心中不由得嗟叹时事造人。由于大少爷孟俊走了之后,吕夫人亲自出面收拾了一番家里那些胡言乱语的下人后就一如既往地任事不管,因此这家务依旧是张晴料理,因此这会儿想起两边都不在家,他不禁有些迟。
沉吟片刻,他就道:“翠墨姑娘既然是代几位少爷小姐来人和大奶奶原本是该见的,只是今儿个十五,夫人去了庆寿寺进香奶奶去阳武伯府探望老夫人了,其他两位奶奶年轻脸嫩,都是不管这些杂务的。要不翠墨姑娘坐一坐,用过午饭等夫人和大奶奶回来?”
“那就不用了。”翠墨施好的脸上露出了两个浅浅的酒窝,“请管家回复保定侯和夫人就是,说是家里人一切都好,多谢他们一直惦记着。等到少爷小姐们孝期满了之后,一定亲自登门拜见。”
离开了廊房同,翠墨便拿出一串钱赏了那几个推车进城的庄户汉子打发了他们回去,自己却上了马车直奔前门大街。这还是她去年年末离开京师之后第一回进城过车帘看着外头那愈发兴旺的街市,她却全无半点兴趣里只惦记着去前门大街的万香斋捎带几样精致点心回去,也好哄一哄家里年纪尚小的几位少爷小姐。
前门大街因正对大明门头又五军都督府和六部衙门,因此沿街两侧有不少商铺和饮食铺。
在万香斋前下了马车,墨便吩咐那车夫靠在一旁等,自己则是径直从大门进去。见前头还有几位客人,她就随意地往柜台上瞥了两眼,还没决定好要买什么,身后就传来了一个声音。
“翠墨。你倒是好大地胆子。然还敢进北京城!”
风似地转过身来。翠墨立刻就认出了面前那个身穿宝蓝色衫子地壮汉。不禁惊慌地往后退了两步。想到自己那一回去安阳王府得到消息时地伤心绝望。她只觉得一颗心死死揪成了一团。怒火立时取代了惊惧。竟是不知道打哪儿来地勇气反唇相讥了一句。
“我一个清清白白地人。为什么不敢进京?”
“好个伶牙俐齿地丫头。你既然敢进京。那就跟我回去见千岁爷!”王府护卫孔叶冷笑一声。一把抓住了翠墨地手腕子。见她开口想要嚷嚷。他便阴恻恻地说道。“你要叫嚷尽管试一试。看看这北京城有谁敢管咱们安阳王府地事!”
眼见店内掌柜伙计和客人全都吓得跑光了。孔叶不禁更加得意了起来。又嘿嘿笑道:“要不是你爹爹那边忽然闹出了一场爆炸。当初事情也不至于如此!要不是千岁爷不想惹事。你以为你能在黄村躲到今天?背主乃是该打死地大罪。要
岁爷援手。你们一家早就死了!千岁爷如今正愁没能送给寿光王。让我去采买几个。谁知道偏巧就撞上了你。你娘是王府下葬。你爹是王府出钱赎地罪。你就不该报咱们王府地恩德?”
冷笑一声便使劲把翠墨往外拖。快到门口时,他忽然感到肩膀上搭了一只沉甸甸的手,一时之间竟是无法动弹。气急败坏的他恶狠狠地回过头,骂骂咧咧地吐出了几个脏字,却看清了后头出手那汉子的服色。精悍健壮的体格也就罢了,可金鹅帽和宝相花大祅以及纹靴却是锦衣卫校尉的招牌服饰。
忖度自己的主子也不愿意惹上锦衣卫,孔叶只得恨恨地放下了手,却仍是不愿意就此放过好容易逮着的人。须臾,那几个锦衣卫校尉左右让开,却是一个年轻人慢悠悠地踱了进来。只见他身穿大红五彩云霞纹的锦袍,脚踏鹿皮靴,面白无须,只是眼神中透着阴骛。由于常常跟着各方勋贵官员打交道,他一下子就认出了这个人,那盛气登时少了一半。
倘若是从前,打着左右逢源主意的陆丰看到刚刚这种情形必定是当作没看到,但他刚刚和张越分手,已经下定了决心,走到近前便眯缝眼睛淡淡地说道:“这儿是京师,你们两个大庭广众之下对一个姑娘家拉拉扯扯的,难道就不怕败坏安阳王的名声?”。
惊魂未定的翠墨发现有人出面解围,顿时松了一口大气。她却不敢在这里久留,挪动了几步就赶紧一头逃出了万香斋。踉踉跄跄奔出了十几步,她听到身后依稀传来了一个叫嚷声,顿时更加慌张了起来,瞧见旁边有一条小巷就慌不择路地跑了进去。好容易来到小巷的尽头,感到背后不远处仿佛有好些脚步声,她更是本能地往前奔去,险些一头撞上了别人。
“姑娘走路也该心些……咦,你是翠墨?”
听得这个声音,翠墨这才起头,认出那人顿时大喜。来不及解说,她就看到一辆马车停在那人旁边,慌忙爬上车去。而忽然遇到这种古怪的情形,张越不禁四下里望了望,发现并没有人撵在这丫头身后,心中顿得奇怪,忖度片刻方才一撩袍角上了车。
上车之后,他看到翠墨抱着膝盖缩在车子角落里,身子仍在簌簌发抖,当下竟是想起了当初大相国寺那个怯生生连话都不太会说的小女孩。轻轻唤了一声之后,见她抬起了头,他就开口问道:“外头没人追你,你怎么这般模样?”
翠墨却好似完全没听见似的,竟更紧地抱住了双膝,嘴里不停地喃喃自语了起来。孟家的男男女女要为孟贤和吴夫人守孝,而她也一直都是浑身缡素。除了孟敏和孟韬孟繁兄弟之外,没人知道她是在为死去的爹娘守孝。她一直都强迫自己忘记父母的死,可今天遇上了孔叶,那些一直被她死死摁着的往事一下子全都翻涌上了心头,让她几乎陷入了疯狂。
张越越看她越觉得不劲,正打算吩咐车夫找一家医馆,却忽然听清楚了她那话语中的几个字,顿时留心了起来。
虽说翠墨的语意含糊不,但他原本就对去年那场事变知之甚深,此时一面听一面揣摩,原本缺失的那几块东西渐渐被他拼凑了出来。想到康家一家三口原本虽说贫贱,却还能彼此相依,如今却只剩下了翠墨一个人,他顿时感到心里不是滋味。
来那些阴谋能够曝光,却是因为有那样一个刚烈的汉子矢志为妻子报仇!
良久,翠墨从恍惚中回过了神,这才觉察到自己已经是泪流满面。看清楚对面坐着的人,她连忙伸手想去擦脸上的眼泪,却看到张越伸手递来一块帕子。虽说她曾经气恼过张越,但如今时过境迁早已不同当日,此时更是不由得想到了多年前那几颗让他们一家三口得以维持生计的银角子。接过帕子使劲擦了擦脸,想到自己那些胡言乱语都被他听到了,她便紧紧攥着那一方绢帕,将以前的事情刚刚的事情一一道来。
即便张越早就不是容易激动的性子,这会儿仍然是火冒三丈。当初斗得那样厉害,如今又因为利益而合流,这些个皇族真不是东西!看来他在走之前还得再作几手预备,以防人家还有什么算计!
沉吟片刻,他便开口说道:“我让人送你回去,安阳王虽说是郡王,以后兴许还是亲王,但也蹦不了几年了。你爹是好样的,你以后好好过日子,别辜负了他维护你的一片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