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打起帘子进入正屋,杜还在暗自纳罕。朱宁的猜,周王在京师一留就是大半年,这已经够显眼了,张家如今又是多事之秋,她自己的父亲也还在牢中,所以这位小郡主好些天没来找她,她丝毫不觉得奇怪。抬脚踏进东屋,看到穿着鹤氅的朱宁背对她坐在炕上东头,她便笑着出声打了个招呼。
“宁姐姐今天怎么有空过来?这屋子里那么热,你也不脱了大衣裳说话!”
“你总算是来了,我这心里乱得很,哪里顾得上这个!”
闻听此言,朱宁方才从怔忡中回过神,连忙起身相迎,却是没法子露出笑容。直到秋痕说要到厨房去吩咐现开火顿一口好茶,匆匆忙忙出了屋子,她这才长话短说道出了来意。话才说完,她就看到杜绾呆呆站在那儿,仿佛整个人都木了。心中着慌的她连忙将其扶着坐下,连叫了两声,直到人舒缓了过来这才松了一口气。
尽管从小母亲就教导为人处事要落落大方,尽管授业先生沈藻说过要凡事处变不惊,而跟着父亲没多久又耳濡目染了几分天塌下来也得死扛着的坚韧,但先是父亲下了狱,再是丈夫身陷重围,那种双重的压迫感她实在有些顶不住了。深深吸了一口气,她又用手重重掐着右手虎口,这才感到心口那种刺痛感轻了一些。
“多谢宁姐姐了,今家里多事以这事情少不得我多担待一些。”
朱宁担心地看着杜绾,见脸色苍白,她忍不住伸手握住了那双紧紧绞在一起的手,一入手就发觉如同冰块一般寒冷。虽说她本就是想让杜多一点准备,但这会儿实在是心中不忍,遂低声说道:“这消息虽说是八百里加急送来的,可从昨天下午耽搁到现在,如今应当又有新的军报传过来了,若打听到了,我就让应妈妈来告诉你一声。
”
尽管很想说是紧急军情要冒险去打听对丈夫的牵挂终究占了上风,最后便轻轻点了点头。看到朱宁竟是站起身预备走,她连忙出声说道:“你不要这么急急忙忙,既然来了就多坐一会儿。如今你也不能常来,我更不能常往们难能才见一次面!”
想到自己成天要在朱面前强颜欢笑,要应付那些花枝招展的嫔妃付那些虽低眉顺眼却居心难测得太监,朱宁已经迈出去的步子不由得收了回来。重新回到炕上坐下,她便无可奈何地道:“说得也是,张越在还好,他一旦不在,张家这些人即便对你还好些话总不好对他们说。小五这妮子固然是一片纯良,但她对于世情却是懵懵懂懂总不好拿那些烦心事去扰了她的心境。我也是一样,就算父亲再好有些话也是不能说的。”
两冰雪聪明地女子彼此对视了一会。旋即同时苦笑了一声。一个是身在帝王家在皇权和亲情中间;一个从书香门第到绮门朱户。时时刻刻面对地是家族地盛衰和荣辱。虽说道不同。但理却是一个样。而虽说留下了朱宁。杜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索性起身到一边拿了棋盘和两盒棋子。就在炕桌上摆了开来。
虽说不像父亲那样爱下棋。但毕竟着耳濡目染。又有杜绾这么个最爱此物地密友。朱宁地棋艺自然也不弱。只不过。此时她地心思丝毫不在这上头。一面随手而应。一面就东拉西扯地说些闲话。随着对局地深入。刚刚那种沉甸甸地感觉渐渐缓解了好些。她更发现杜绾那原本苍白地面上也多了几分血色。心里顿时了然。
果然还是这个死脾气。只是着下棋稳定心情。待会儿还是打算在人前死撑着!
“绾儿。平时是平时。如今是如今。就算你们家眼下乱糟糟地。但这事情你也不要一个人憋在心里。找个人吐露一下总能松乏些。我看灵犀那丫头就很好。识大体知进退。到底是你们家老太太调理出来地人。她毕竟是你们家老太太给张越地。你一个人瞒着不如拉上她一起瞒着。即便不能想想办法。有个人分担一下总好些。”
说到这里。她忽然听到了外头传来了一阵清脆地铃铛声。不禁微微一愣。杜自然知道这位贵千金在想什么。便开口解释道:“这是琥珀想出来地主意。在门帘地底下坠上黄铜铃铛。这样进进出出地时候有一个响动。不至于悄无声息吓着了人。”
“你们家地丫头一个比一个鬼灵精。就那个秋痕没心眼。或者说死心眼!”
正弯腰进来的秋痕恰好听见这话,不由得愣了一愣,随即方才捧着茶盘上去,在四四方方的炕桌上摆了两盅茶。后头的琥珀却是先让了抱着静官的乳母进来,旋即才进了屋,行过礼之后,她便抿嘴笑道:“想不到郡主对咱们也是知之甚深。”
“绾儿嫁给了你们那位少爷,你们的秉性我能不知道?”
随口应了一句,朱宁就瞅了一眼棋局,明白这一局自己肯定是输了。拍了拍手跳下炕,她便端起那碗呷了一口,旋即对琥珀和秋痕道:“你们少爷不在,家里又是左一件事右一件事,你们多多帮着一点看着一点,等人回来了就好。待会替我禀告一声老太太,就说她如今未必有心情,我如今也不方便,就不过去见了。”
尽管朱宁带来了一个天大的坏消息,但既然准备瞒着,杜绾自然不便露出什么异样的情绪,依旧是如往常一样把人送了出去。到了二门,她拉着朱宁的手还想再嘱咐几句,冷不丁看到那条宽阔主道尽头的门忽然被人打开了。看到那一行服色鲜亮的卫士鱼贯而入,她不由得打了个激灵。
这会儿锦衣卫过来做什么?
虽说张越不在袁方仍旧不愿意穿着这么一身招摇的官皮上张家来,只是,谁能想到皇帝的旨意竟然来得这么快,让他连一点应变的余地都没有。当看到那两端兽吻的大屋脊琉璃瓦垂花门口站着两个他颇为熟悉的女子时,他更是在心里暗自叹气。好在杜很快就带着两个丫头避开了,却是朱宁快走几步迎了上来。
朱宁虽说知道袁方行事低调
错,但既然是锦衣卫指挥使,她就没指望能出什么真。心中大生警惕的她含笑打了个招呼,却没有立刻就走,而是仿佛漫不经心地问道:“袁大人你这一登门可是要吓倒好些人这是来找谁的?”
“郡主说笑了官只是奉旨宣召阳武伯长子张超。”看到面前这位小郡主愣了一愣,他便回头吩咐一众锦衣卫退得远些,自己则是对刚刚一路小跑陪过来的管家高泉说道,“我就不进去了,你去通知你家大少爷赶紧换一身衣裳皇上急等。”
等看到高泉撩起袍子下摆慌忙从朱宁旁边奔进了二门,袁方方才在垂花门一侧站了俨然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架势。即便是有心打听一下内情的朱宁,面对这么一个明摆着油盐不入的家伙,她终于还是放弃了那些小手段,随口笑道:“既然你是奉旨办事,那我也不扰你。只有件事得劳烦你帮个忙,绾儿的父亲那儿你多多照料以后出来了少了半斤肉,我可不饶你!”
既是朱宁摆明了这意思方自然没有二话,等目送了这位扬长而去不由得歪着脑袋想了想,面上渐渐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张越那媳妇有这么一个知己固然幸运这何尝不是张越的运气?
不多时,得了信的张超就换好了官服急急忙忙地赶了出来。他是五品千户,但由于是伯爵子,因此官服上特许用虎豹,衬着他的虎背熊腰显得极其精神。然而,尽管从昨晚开始就有了心理准备,但面对径直上门的锦衣卫,他还是有些沉不住气。等到和袁方厮见之后,即便知道不应该问,也问不出什么,他仍然鬼使神差地开了口。
“袁大人,皇上召我可是为了……”
对于张家二房那些勾当,方心里是要多恼有多恼。阳武伯张攸娶了个夷女当二房固然不妥,可若是家里大妇别那么小心眼,会惹出这一桩桩一件件的勾当?张越借了锦衣卫的渠道找到了方水心把人带回来,他以为事情也就到此为止了,谁知道这么一个女人在外头流落那会儿不知道接触了谁,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也就罢了,甚至还被人挑唆做出了这样的事。
心叹自己失,他便一口打断了张超的话,冷冰冰地说:“小伯爷不用问我,见着皇上你就知道了!”
由于不放心而一路跟:来的张起眼睁睁看着大哥被锦衣卫带走,几乎冲动地想要追上去,却因为被赵芬死拽着一只胳膊,再加上脑袋还没有完全丧失理智,这才算是勉强克制了下来。等人完全看不见了,他这才僵硬地转过了身子,看见背后赫然站着失魂落魄的母亲,他只觉得自己的心里头一揪。
“娘……”
“都我害了他……为什么不拿了我……”
张起连忙转身上去扶住了面露痴之色的母亲,一面劝说一面半拖半拽地把人往里头引。而周围的一众媳妇婆子头一回看到精明的当家主母变成这个样子,这会儿却谁都不敢有幸灾乐祸的意思,连窃窃私语都省了。
别人都走了,眼看李芸站在地一动不动,杜绾连忙上前叫了一声,见她仿佛丝毫没听到自己的劝慰,她忍不住往空无一人的外院望了过去。
张超和张越不同,一直都是顺风顺水惯了,从前机遇好,张越在皇帝面前举荐了一次,再加上又有个好父亲,于是方才有了今天。这一趟去见皇帝,若是天子真的暴怒发起火,他可能撑下来?说一千道一万,这一次能帮上张超的就只有他自己而已。
得知皇帝派锦衣卫召去了张超,顾氏却极其镇定,半点没有昨天乍得知消息时的失态。看见东方氏那幅彻底没了主张的面孔,她吩咐二房两个媳妇将其搀扶回屋,随即冷冷地扫了一眼刚刚叫到屋子里的那些人。张家上上下下近两百号人,主人家再怎么能干也没法子管过来,于是很多事情就要靠这些使老了的婆子媳妇。而关键时刻,也要防着这些个世仆。
尽管已经多年不管家务事,但此时顾氏随眼一瞟,昔日的威严却不少半分:“从今天开始,内院和外头相通的所有门禁加派一倍人手,不论是主人还是下人,要往外头送东西传消息,有外人来见的,都得先报上来!外院的人除了管着各项差事和采买的之外,其余不许随便出门。自打这家里成了伯爵府,规制人手是增了,但这规矩却是越来越不像话了,恐怕就连家规也没人能背得出来。从今往后都长长记性,若有违家规就是家法处置!”
见一众人不敢出声,她又说道:“老二媳妇如今需得休养,一应起居由超哥媳妇和起哥媳妇先照应着,这家务暂时让越哥媳妇和灵犀一同照管,她们说的就是我说的。”
一群媳妇婆子都没想到老太太竟然越过了大太太直接让三房主事,愣了一愣之后方才齐齐答应了下来。等到顾氏一桩桩一件件又交代了几件事,她们方才醒悟到老太太人老心不老,于是更不敢有什么二心,等吩咐完就一个接一个地垂手退去。
敲打完了家中下人,顾氏瞧见杜绾满脸意外,便叫了她过来,却只是嘱她凡事宁可严厉,不可宽纵,又吩咐旁边的灵犀多多帮衬,末了才说道:“不是我非要将你这个年轻媳妇推出去,你大伯母三灾八难的不适合,超哥媳妇恐怕也不会有那个心情,起哥媳妇更是毛手毛脚,少不得要你多担待。你爹爹的事情如今还没有个结果,越哥儿现如今也不知道怎样,可天塌了也得有人撑着,就只有劳累你了,若是用得着,我这把老骨头豁出去也没什么大不了。”
杜绾张了张口,最终还是丝毫没提朱宁的来意,咬咬牙应了下来。灵犀瞧着顾氏那模样,连忙嘱咐白芳去外头催一催药,心里却觉察出了某种不祥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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