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的司礼监经厂虽说监管书籍、佛、道藏的官刻本,但整个经厂也就是二三十间屋子,算不得很宽敞的地方。毕竟,西苑之内宫室众多,能够出入这里的工匠自然要加以严格限制。至于另一个原因则是因为司礼监既没有批红之权,也没有参与政务的份,自然更不可能把司礼监经厂造得招摇万分。
因此,即便张越已经在这儿站了好一会儿,经厂内也没有任何人出来探问究竟,就连原本看门的两个门房也都躲到了屋子里,里头恰是一片静悄悄。自打刚刚皇帝路过此处的消息传开之后,里头的所有印刷工序都停了下来,唯恐惊着了御驾。
足足等了一刻钟,张越这才看见皇帝那一行重新起行,遂整理了一下衣冠迎了上去。由于朱棣回来之后只在正旦大朝会上出现过一次,所以这半年多来他也就只见过皇帝一次。行过礼后,他悄悄瞥了朱棣一眼,见其瞧上去比北征时苍老了许多,自是想起了传闻。
不管昔日是多好的筋骨,朱棣毕竟已经六十多了,如今变本加厉地好女色,还惦记着上战场,这不是瞎折腾么?
西苑之内仍属皇城,因此除却皇帝之外,其余人都是步行。尽管朱棣已经老了,但他毕竟是昔日亲自上阵杀敌练出来的筋骨,等闲骏马竟是驮不了他,眼下他的坐骑是西域贡来的名种,连人带马差不多有两人那么高,身量极高的张越走在旁边,只觉得左边那种居高临下的压迫感极强,倘若要看皇帝,竟是得仰着脑袋。
朱棣许久不见阁臣和七卿以外的官员,既是张越来迎,他这一路上的问题就没有停过。因张越先前是兵部官,如今虽在东宫,也不是讲读官,他这字里行间当然便是只问兵事,渐渐地就跑题提到了北边的形势。当说起之前阿鲁台望风而逃不敢交战时,他更是冷哼了一声。
“从当初就藩北平到现在,朕也不知道打过多少仗,那么多对手当中,阿鲁台最是无耻反复!去岁逃得不见影子,如今听说又带着部落回来了,大合鞑靼诸部,还和瓦剌又打了一场。朕就不信他能够躲一辈子,朕就不信拿不住他!”
张越用眼角余光斜睨了一眼张谦和海寿,见他们的脸色都很不好看,他沉吟片刻便答道:“败军之将不可言勇,阿鲁台昔日自恃兵强反叛我大明时,对上皇上大军,最后也只是仅以身免。他当初称雄是因力强,如今却不过是强弩之末罢了”
“敢说阿鲁台是强弩之末,你倒是不怕人说你夸口!”想起了阿鲁台的长子算是间接死在张越手下,就是鞑靼的军旗亦是为之不保,朱棣便想起张越之前的军功尚未赏,当即笑问道,“那你说,阿鲁台为何还要不死心?”
“无论鞑靼还是瓦剌,都是以实力定尊卑,他做出挑衅的姿态不过是为了震慑部众,使得瓦剌不敢进袭。可是,相比瓦剌败过一次便不敢轻举妄动,阿鲁台却已经是一败一逃,早就丢足脸面了。如今他实力不足,纵使大军出塞,恐怕他还是要望风而逃。不是臣看低了他,哪怕我朝不出兵,十年之内,阿鲁台这个名字也会成为过去。”
“刚刚朕还说你夸口,你这一回居然直接断言!好,待会朕倒要听听你怎么圆这番话。”
朱棣没好气地摇了摇头,只是内教场在望,他也不好再问下去,遂重重一扬马鞭,纵马飞一般地疾驰了出去。他这突如其来的动作顿时吓着了身后随从的张谦海寿和一大帮御马监亲兵,再加上执掌御马监多年的刘永诚不在,于是,刚刚还整整齐齐的队列顿时不对了,一大帮人撒丫子飞奔跟在风驰电掣的皇帝之后,那情景恰是一种另类的壮观。
内教场中此时官兵云集。由于地方有限,再加上大批军士入宫亦是干犯禁令,因此刀牌手、弓箭手、长枪手、铳兵各抽调了三百精锐,都是武艺精熟身家清白的军中健儿,年纪都不超过十八岁,恰是英气勃勃。在教场入口处迎了朱棣,朱瞻基便将皇帝请到了事先搭好的遍插龙旗的高台上,随即又立在一旁解说了两句。
“明日万寿节朝贺不过是官样文章,今天你既然邀了朕来,待会就上场射柳,让朕瞧瞧你的武艺是否有长进!”吩咐了朱瞻基,见其二话不说便躬身答应,旋即笑吟吟地下去准备,朱棣不禁对这英武的孙子更是满意,又招手叫了张越上前,“你刚刚的话才说了一半,现在继续往下说,让朕听听你有什么未卜先知的想法!”
“臣哪里称得上未卜先知,但之前所言并非诳语。如今的阿鲁台众叛亲离,兵力声势都跌到了最低点,所以不得不在表面上装出和大明争胜的表象,其目的一是想让瓦剌三部不敢合在一起进攻他,二是想继续捧着黄金家族的孛儿只斤氏当招牌,让鞑靼各部聚拢在他的麾下。而前次北征时,瓦剌三部之所以先答应出兵,继而又作壁上观,也不过是想趁着两败俱伤的时候捞便宜。所幸皇上慧眼如炬,击败兀良哈人后便立刻退兵,使他们没了可趁之机。”
慧眼如炬天纵英明之类的话朱棣听了无数次,早就免疫了,但张越前面那番话却是和杨荣等大臣的意见颇有相近之处,因此他便渐渐沉思了起来。此时此刻,场下的官兵已经开始了演练,红色的袢袄在太阳底下显得异常鲜艳耀眼,枪尖和刀锋更是闪烁出点点寒光,但他的心思却全然不在这上头。
看到朱瞻基已经开始弯弓射柳,想起先头这位皇太孙对自己说的话,即便看到朱棣脸色不那么好看,他仍是没有退缩。上次北征获得了上万马匹数万牛羊,但消耗的粮食暂且不去算,因为军粮供给太大,运送军粮的骡马死了两万五千余,再加上军器损耗以及其他损失,那些战利品不过九牛一毛而已。
“皇上,之前瓦剌马哈木兵败于大明,随后又败于阿鲁台,甚至连其子脱欢都曾经被俘,但脱欢袭封之后,他的绰罗斯部已经休养生息数年,不但强于辉特部和客列亦惕部,而且可以说是蒙古诸部中最强的,瓦剌三部加在一起,已经远远强于鞑靼本部。脱欢此人野心勃勃,去年眼见阿鲁台避战兀良哈人险遭灭族,此人决不会坐视阿鲁台招兵买马,只要说服了贤义王太平和安乐王秃孛罗,瓦剌今年必定有所动作。”
昔日成吉思汗东征西讨,奠定了蒙古帝国的基础,因此成吉思汗的直系家族直到现在仍然是大明最提防的力量。由于瓦剌地处漠西,对于中原的威胁远远小于鞑靼,所以朱棣早年曾经扶植过瓦剌,在对方露出不臣之心的时候又迎头痛击了一次,可即便如此,他仍然觉得相比鞑靼,他宁可瓦剌取而代之。
要知道,没有故元的旗帜,瓦剌就算统一了草原,也迟早会被那些不满的部落掀下去!
“皇帝陛下万岁!”
犹如山呼海啸一般的呐喊突然传来,高台上的君臣俩同时回过神来。看见朱瞻基神采飞扬地一骑绝尘飞奔而来,朱棣立时明白自己的长孙再次三箭全中,不由得满心高兴,暂且把其他事情都抛在了脑后。等到朱瞻基滚鞍下马上前双手献上柳条下拜,他当即连连叫好,唤了其上来后,竟是随手解下了腰中佩剑。
“有孙英武果敢如此,朕就放心了!这剑随朕多年,虽说已经不能上阵使用了,却是真正的杀器,今天就赐给你!”
“孙儿叩谢圣恩!”
朱瞻基从小就看着朱棣佩着这把剑,此时一听此言,立时心中大喜,慌忙跪下接过。见到朱棣兴冲冲走下了高台,他爱不释手地摩挲着那剑,随即直截了当地取下自己原先的佩剑丢给了张越,又把那天子剑佩在了挂钩上,对张越笑道:“皇爷爷既然赐剑给了我,我那把剑就赐给你了!这些天你常常陪着我射柳赌斗,刷了那么多趟马,这就算是赏你的辛劳。”
“多谢殿下!”
张越一眼就认出朱棣给朱瞻基的那把剑是自己曾经拥有过一阵子的天子剑,心中正犯嘀咕时就听见后一句,不禁愣了一愣,随即连忙谢过。只是,他今天也佩着剑,自然没办法学朱瞻基那样把自己的剑扔给别人,只好就这么捧着。眼看朱棣药离开,他扫了一眼下头,恰是看到刘永诚从教场左边绕了过来。
跟随朱棣身后的海寿也瞅见了刘永诚,连忙上前禀报说:“皇上,刘公公回来了。”
说话间,刘永诚已经赶上了前来。他乃是常常跟在皇帝身边的人,此时便只是一跪即起,随即便退到了朱棣身侧,禀报说已经把人送了回去,紧跟着声音又低沉了下来。
“皇上,老奴送了李茂芳回去,又下令拿了万春宫中所有执役的宦官问私自纵囚之罪。结果有个小猴儿怕挨打,竟是说……说李茂芳在万春宫中日日拿侍女泻欲,此次还让她们放血取墨抄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