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灯市起于当初永乐皇帝朱棣的谕令,原本是每年初八到十八为灯节,正月十五日为正灯,期间百官赐假夜禁解除,皇宫内廷举行筵宴,施放烟火,而京城市肆亦是广为张灯。灯市最初设在五凤楼前,宣德初挪到了东华门外。一整条绵延二里的长街,因为每年上元节的灯市,原本的胡同名渐渐被人连忘了,京城人多半直呼这条胡同为灯市胡同。
由于此次京师刚有动乱,大多数人原 以为赐假和放灯兴许也会取消,因而皇帝下令额外赐假,全城放灯,自然是满城欢喜。从正月初八开始,满城便是华灯璀璨,灯市上天天人头攒动,据说是每日清晨打扫时,被人踩下来的鞋子都是不计其数,就连落在地上的汗巾指环扇坠等等小物件也让一些人发了笔小财。
夜幕降临时分,白天的集市摇身一变,路上的行人和车马却丝毫不见少,因为各家店铺前头亢不挂上了各式各样的花灯。那些做大买卖的店铺多半是挂着用绢纱抑或烧珠明角做的彩灯,而身家不足的则是用麦秸、通草等等,放眼望去,只见这么一条二里 多长的街道上彩灯璀璨人流如织,甚至还有鼓乐焰火杂耍等等。
这会儿,一个正在敲锣打鼓的杂耍摊子前围满了人,居中的大汉在这大冷天里仍是赤裸上身,手中拿着一个熊熊火炬,吞吐间烈焰从他的口鼻吐出,一时间四周围观人等叫好不绝。一旁的一个女子则是在高高木桩间系着的绳子上表演各种动作,亦是引来连番掌声。当表演结束一个老汉上来要赏钱时,除却一小撮看白戏的,大多数人都会往上头扔上一个铜子。
老汉转到正中时,见一化八岁的小孩子兴奋地冲自己嚷嚷,他连忙蹲下身子,果然,那小孩子直接放下了一把铜钱,少说也有十几个。老汉大喜过望,千恩万谢地方才往下头讨赏去了。他一是,小孩子旁边的青年就没好气地拍了拍他的头。
“看得高兴想多赏一些很自然,可也得看看打赏的是什么东西,要不是我看着,你真把那一串全都放下去,接下来也不知道有多少人要盯着。你不是和天赐很是打探了一番如今的物价吗,一小串五十文钱能做什么,不用 我教你吧!”“爹,我这不是看得太入神了嘛!”静官嘿嘿一笑,随即拉着张越的袖子哀求道“可千万别告诉娘,否则待舍我又得挨一顿训斥 !”“挨训也是活该,谁让你上次还说你娘浪费纸来着?”
张越屈指在小家伏的头上轻轻禅-了一下,随即才拉着三三往外走。等到了衔旁,他突然发现自家那一辆大马车不见了,这一惊顿时非同小可,正四下里寻人之际,他终于看到路上牛敢苦着脸奔了过来。“少爷,少奶奶她们去精灯谜了。”
元宵灯会年年有,挂纱灯玩龙灯之类比比皆是,但最吸引人的无疑是精灯谜。这灯市上最繁华的中央去处,几座相邻的酒楼饭庄全都贴出了几百条谜面,猜中一个便是一件首饰,结果引得大街上人头攒动摩肩接登。
往日恐在家里的大姑娘小媳妇也都出来了不少,在人群中挤来挤去少不得被人占些便宜,但为了新鲜的首饰,那往日的娇羞文雅全都抛在了脑后,有情郎的更是嗔着情郎去猜,一 时间好些人都在争抢那写有谜面的彩纸。
当张越带着静官和三三到了居中那座最大的酒楼时,看到的就是无数人亢奋不已的景象。眼花缭乱的他东看看西瞅瞅,好半晌终于找到了自家那辆没有挂任何纹饰的马车。杜绾和琥珀秋痕正站在那儿齐齐看着一沓彩纸,旁边的几个护卫则是散开来注视着周围的动静。他还没来得及发问,突然看到一个人从那边人群中挤了出来,手里还攥了一大把谜面的彩纸,竟是彭十三。彭十三风风火火地跑了过来,竟是二话不说,一股脑儿把彩纸全都塞在他手里。“越少爷,这可得请你帮忙,这玩意我是只有看的份没有猾的份,可要是一样彩头都得不着,我家那口子非得埋怨死我不可 !”
张越瞠目结舌地看着手中硬是被塞进来的那一沓谜面,刚想要反对,身后就传来了一声唤,扭头瞧见是秋痕正笑意盈盈地冲他招手,他便索性走了过去,却见杜倌琥珀正在盯着几张谜面钻研,一旁的灵犀正在眉头紧皱地指指点点。
“少爷!您来的正好,赶紧帮忙一块猜。虽说咱们也不稀罕那首饰,但好歹也能求一个吉祥。彭大哥既然抢未了这么 多谜面,大伙儿群策群力,待会一块儿瓜分东西,权当走过节的彩头,这可比买的强,多喜庆!”“对对,爹,我也要!”
看到旁边的静官也在起哄,张越顿时气结。回头看了一眼那拥挤着精灯谜的人群,见无数人挤出来时衣服皱巴巴,也不知道被多 少人蹂蹒过,却仍是不管不硕大呼小叫,他不禁哑然失笑,心想这年头娱乐太少,那彩头与其说诱人,还不如说勾起了人们 的好胜心。所以,看到杜绾等 人猜得起劲,他嘿嘿一笑,也就凑了过去看那谜面。“踏花 归来蝶绕膝,猜一味中药?这中药有那么多,谁能猜着,也太难为人了 !”“看这个,‘残花凋谢,打宋词一句。这个哈,不就是零落弄泥碾作尘么?”“心猿意马,打一字……这该是什么……”
眼见灵犀和琥珀已经是脑袋凑在了一块,暖耳已经掉在了地上仍是不知不觉,张越只得上前咳嗽了一声,结果那四只眼睛全都盯着他瞧,灵犀更是把手里那几张纸一股脑儿都塞了过来,又笑道:“少奶奶已经猜出了三四个,剩下的少爷你来吧!”
张越接过那些灯谜,瞅了几个设计精巧的谜面之后,顿时绞尽脑汁地思考了起来。这如今的制谜好手也不知道翻烂了 多少唐诗宋词和灯谜集注才设计出了这么多谜面,所以竟不是那么容易猜的,他饶有兴致一张张看了下来,结果也才猜出了几个。
“踏花归来蝶绕膝,这个自然是香附;心猿意马,打一字……嗯,这是一个重字,定然无疑;陈年灶王像,打一唐诗,有了,满面尘灰烟火色;落英绠纷,打一中药名…”“红花散!”就在张越念叨的时候,背后突然传来了一个男人的声音。他讶异地扭过了头去,就看到小五正 笑吟吟地冲她眨眼睛,然 而手 却指着旁边的一行人。只见一个女子身穿玉色的绸袄,青缎裙子,外头是一袭藕荷色的斗篷,此时帽子已经放了下来,那素淡颜色衬着那不施脂粉的素颜,倒是显得格外可人,正是阮氏。
见阮氏盈盈行礼,他忙摆了摆手,旋即认出她的旁边是她哥哥阮秦和黎澄。
黎澄先前在神机营呆了整整五天,虽说不至于记恨,可看到张越仍是免不了 心中发怵。毕竟,人家是根正苗红的朝堂高官,他却毕竟是安南降臣,况且他也已经年近五旬了,只想着太太平平过日子”因而,随阮秦上前问候之后,他尽量收摄自己的目光,不让人误以为自己在窥视人家的家眷。可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阮秦竟是兴致盎然地在那里帮着张越猜起了灯谜,随即又絮絮叨叨说起了 军器局新造兵器的勾当,简直是一点眼色都没有。
“咳 !”张越也不乐意在这难得的上元节和一个大男人唠叨公事,因此轻咳 了一声就岔开了话题,又问道“你们兄妹还是和南翁先生住在一块?彼此都是精通火器,这倒是正好。来日若是有 闲工夫,不妨到家里坐坐,这些 火器上头的事情一时半会也说不完。”
阮秦点了点头,正要接话茬,却被朊氏使劲拉到了一边。阮氏既是女子,刚刚自然很是偷眼瞧了瞧那边的杜绾等人,心道这几位内眷虽并非十分绝色,却是各有千秋,怪道张越当着高官,在外却是极其节制。此时此刻,她暗骂哥哥是个十足的呆子,笑着行礼之后就对张越说:“难得表兄有空和咱们兄妹 上灯市逛逛,咱们就先告辞了,不打搅大人的游兴。”
瞧见阮氏死活把阮秦拉走,又发现黎澄似乎也是避张越如同蛇蝎,杜绾这才上了前来,好奇地往三人背影看了好一会儿,这才轻笑道:“这就是那位安 南美人?”
“美不美 各人有各人的说法,但却是位聪明的姑娘。”这事情张越没有俸何亏心之处,因此说着很是坦然“他哥哥倒是个痴人,什么都听妹妹的,刚刚连眼色都不会看,要只有他一个,在军器监里指不定就得被人生吞活剥了……咳,我只希望他哥哥不要那么起劲,看 刚刚他那模样,兴许会真的跑上门来和我谈论火器。”
张布那几个人嘴严,因此这安南美人的公案张家上下没几个人知道,只不过这没几个人并不包括秋痕琥 珀和灵犀,故而敌意未必,好奇却是好奇。毕竟,被人当成礼物送到男人床上的女子,最后竟能凭着一股子聪慧把自己的哥哥救出生天,还得以在京城落脚安家,对于女人来说已经很难得了,更何况是外 国女-人。
好奇劲来得快也去得快,当张越把话题转到了破谜面和兑奖品的时候,众人自是把刚刚那三个过客给忘了。张越虽说已经竭尽全力,可还是比不得杜倌和琥珀灵犀联手,但刚刚那一大把谜面,竟是破出了二十三条谜底。
这兑奖品的勾当自然由彭十三继续跑腿,然而,这一回当他跑了一趟挤出人群的时候,后头却跟着一个头载六合一统帽的中年人。那中年人本是脸色不太好看,上前来一看周遭的十几个护卫,又觑着中间那几个女眷都是丝绸小袄外罩半袖披风,虽然不是满头珠翠,但流露在外的寥寥几样首饰便是非同小可,顿时醒悟到不是有人捣乱,而是自己那酒楼的灯谜不合招惹了 这显然是富家一行人的兴头。
此时此刻,他忍不住擦了一把汗,慌忙赔笑圆场道:“小的那酒楼置办的都是些鎏银首饰之类不值钱的物事,各位都是贵人,想必就是白送都不要,不如小的做个东道……”
“谁说咱们不要,这二十七条谜底就是二十七件首饰,甭管贵的贱的,我都是要定了 !”彭十三来回跑了一趟,以为这中年人要赖账,顿时发作了出来“这射中谜底就给奖品,天经地义,你要是不给,那边厢这么多撸谜的,可不会轻易放过你!”
中年人被彭十三强硬的态度说得发毛,见张越等人只是笑着不做声,他忖度利弊,没奈何只得答应了,一面往回是一面暗骂那些请来制灯谜的好手还都是饭桶,竟然这么轻松给别人一连破了二十几条。可楼里的鎏银首饰还真是没颖备那么 多,他眼珠子一转,就生出了主意来。抵臾,脚步匆匆的他就拿着一个雕漆匣子转了回来
“运往公子,还有这位大哥,我也知道,这元宵节大伙儿出来逛,不过是图一个喜乐吉祥。那鎏银首饰想必各位看不上,我这儿有江杳刚刚送来的精致堆纱花,还有几把银镶校背、玲珑花钿子、各色鲜亮颜色的珠子,还有各色丝线,虽说都不值几个钱,但好 歹也可以把玩,不如我拿这个冲抵如何?”
彭十三还要说话,张越终于是看不下去了:“好了好了,老彭你别一个劲地起哄,大伙儿就是凑个热闹,挑两样喜欢的就成 了。”
他一面说一面上前接了匣子,到家人面前走了一囹,杜倌挑了几色丝线,琥珀拿了一支玲珑花钿子,秋痕灵犀各拿了一把银镶梳背「至于静官则是给三三挑了一支堆纱花,自己什么都没要,小五在匣子里翻检了一会,拿了一包珠子就算了。因而张越把匣子递回去的时候,原以为这一回损失惨重的那中年掌柜长吁一口气,连声称谢,心中更断定这必是大家子弟带家眷出来游玩,不过是图一个乐子。
就在两边皆大欢喜的时候,也不知道连生突然从哪边钻了出来,匆匆忙忙上前,在张越耳边低声说道:“少爷,御用监王公公正在家里头,说是他不合把皇上人给丢 了 !这会儿皇上和陈留郡主应该都在灯市上,您赶紧帮忙找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