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_第八章(一)

一九一一年是宣统的辛亥年,川东风调雨顺。该下雨时下了大雨,该晒太阳时火红大太阳。无论春小麦还是谷子都长得特别好。两季庄稼都收进仓了。焕成照例把粮食囤了起来,等到春二月再拿出去。

焕成正坐在堂屋八仙桌旁,端着水烟袋,咕噜咕噜抽着。透过堂屋大门望去长二老杜正在给院坝前那二十担田放水。田里水放干,晒上两三个火红大太阳,牛就可以下田犁地了,然后种小麦油菜了。

“姨爹!”忽然从院坝传来伟业的叫声。是伟业从接官堡上面下来了,已经到了院坝,后面是二十多个义军士兵,挑着箩筐跟在后面。

接官堡是高家湾后面高山上的一个城堡。是有六、七里远,山高路陡形势险要,易守难攻。山岗上用巨大青石条砌成的城墙是有四丈高,二丈厚,牢不可破。城墙里有百十间房屋。在城堡南门有一条山路,弯弯曲曲,陡峭险峻,下去三里便是滔滔长江。这样一来接官堡又可以扼住长江航道。远在三国时,诸葛亮就曾派兵驻守此地,以防东吴兵偷渡三峡攻渝州。到了清代,四川闹白莲教,四里八乡的富户官绅吓得躲在堡中,组织了几百人民团,龟缩在堡里自保。有人告到官府说他们私通白莲教,请四川总督府派人剿灭。乡绅们闻信,吓坏了,连忙派人去官府申明,自己是良民,是协同官府与白莲教为敌的。官府派了一个同知前来查勘。乡绅们忙得屁滚尿流,摆下丰盛酒席、备下厚礼,并派了四十八户乡绅下山迎接那位五品同知。那狗官上的山来,喝了个天昏地暗,收下礼品,摇摇晃晃回去交差,替乡绅们大肆吹嘘,什么忠于朝廷、安民保土,堪当大用。川督下令大加褒奖。从此堡门上咸宁寨几个字竟让人忘了,改叫接官堡。于是接官堡的乡绅领着民团助纣为虐,镇压白莲教,残害百姓。白莲教义军忍天可忍,决定攻下接官堡。

一天两个官兵模样的人,进堡告知乡绅,说新任四川巡抚明日正午由此路过,叫他们在长江边上迎接官船并供应饮食。乡绅们一听大喜,连夜备好丰盛的饮食和礼品。第二天一早倾巢出动,在江边静候巡抚官船。一直等到日落西山,天色很晚,也没见着个官船影子。猛然他们看见山顶上接官堡浓烟滚滚,火光冲天,这才恍然大悟上了当,等他们跌跌撞撞赶回来时,一支白莲教义军扼住上山小路,一阵巨石滚木砸下来,把他们打得鬼哭狼嚎,落花流水。从此接官堡一落千丈,人去堡空。

自从自重庆死中逃生回到黄桷垭三后李浩就开始变卖土地房屋,买枪炮火药,打造大刀扎枪,招兵买马,把龙溪东西社的袍哥们也召到麾下,扯起保路同志会川东分会大旗,驻扎在接官堡。

“二姨爹!”伟业一身短衫大腿裤扎着绑腿,很是精神,先鞠躬后叫道。

“你伯伯、伯娘可好?”李浩把婆娘娃儿都弄上接官堡。因为眼下成都、重庆时局混乱,官军顾不到那些偏远的叛臣乱党,所以接官堡并没有遭围剿。

“二姨爹,伯伯这一两天之内就要攻打县城。等打下县城就打重庆。伯伯说军粮不够,叫我来姨爹这儿籴些谷子。”伟业恭恭敬敬说道。

“籴谷子?”焕成暗暗叫苦。现在正是麦子谷子最便宜的时节。他从来是此时籴谷子,等到明年二、三月再籴谷子,一担谷子可以卖到这时候谷子的二倍价格。现在余谷子,明摆着是劫财嘛。

“嗯……”他没言语,只顾抽水烟,咕噜咕噜个不停。

“二姨爹这是二十块现洋,伯伯说向姨爹籴谷子,不赊账的。”伟业从褡裢袋里摸出银元。

焕成双手捧过来,迅速码成两摞放在八仙桌上。然后用右手食指和拇指夹起一块银元,用力一吹气,然后放在耳边听那悦耳的余音。满意地点点头,放上一个又拿起下面一个,直到把二十块大洋都验过。慢慢说道:“成色十足的大洋,不是成色极差的川板。”所谓川板是指四川造币厂搞的银元。

“好!拿二十担新谷!“

“别介,二姨爹,伯伯要您拿四十担的。“伟业急忙说道。

“啥?四十担?笑话,你到市上看看,二十担就算便宜的啦。“焕成脸红筋胀,仿佛在市上讲价似的。一块大洋一担谷,天公地道,谁也不亏谁。”

伟业似乎有些傻了,吓了一跳。平日里二姨爹待人和气,面善心慈。从没见过他像现在这样吹胡子瞪眼。今天是吃了火药?一做起买卖就六亲不认啦?

他小声哀求道:“二姨爹,伯伯只有这些钱了。等攻下县城,一并还你。二十担谷子算是我们买。其余二十担,算是我们借,先赊着,行啵?”

“啥,借?赊?不成。”焕成头摇的像拨浪鼓,“我这里二十担谷,到了明年春二月,起码四十块现大洋。回去告诉你伯伯,咱们亲是亲,财是财;亲兄弟明算账!”

伟业一听,知道是讲不通了,只能作罢。无奈地说道:“好吧,拿二十担就二十担。”

他叫人跟焕成去库房出谷子,他则进后屋去找二姨娘去了。

那二十个兵丁装好谷子,排着一字长蛇阵挑上山了。伟业过了一阵子才出来,追队伍去了。

焕成出完谷子,出了库房,拍净身上浮灰,看见秀儿正扶着门框看着远去的伟业出神,问道:“看啥呀,这么专心?”

秀儿长叹一口气:“唉,我是替伟业叹息呀,才多大呀,才十七岁,刚定亲,匆匆忙忙,又要跟李哥去打县城,打打杀杀,刀枪无情,晓不晓得还能不能活着回来?我这个二姨娘真替他发愁。”

“啊哟,你这个乌鸦嘴!不准这么讲。”焕成一说此事就气不打一处来,“这不怪孩子,是他爹……”他觉得自己跑到重庆,求神拜佛四处央求别人救了李浩。李浩连一声道谢都没有,反而连一声招呼都没打卖了黄桷垭的土地房屋。弄得焕成措手不及。原来焕成早就看中了李浩屋前三十担田。那田上方有个从不缺水的大堰塘。春早可以引塘水灌田。割谷子以后可以放干田种冬小麦。那几块田土层起码有三尺厚,不旱不涝,是块宝地。焕成有好多回对李浩说:“我若有了这块田该多好,睡着了都会笑醒的。”想不到李浩竟不跟自己打个招呼,悄悄地把这块田卖给了外人。

“算喽,往后少来少往,各顾各吧。”焕成悄悄叹了一口气,回到堂屋,拿起八仙桌上水烟袋,咕噜咕噜抽开了。他见秀儿还站在门框边没挪窝,没好气地说道:“喂,秀儿快去灶房烧饭,下午我要料理一下马驮子,明天我要跑重庆。”

秀儿瞅了丈夫一眼,说:“相公,都乱成这样子,跑啥马帮嘛,世面不太平,你就安安生生在屋里头坐着吧。”

“妇人之见。越是不太平,东西越贵越好卖。重庆涪陵,人多得比蚂蚁还多。吃、穿、用都少不了。不乘机出去捞一把,如何能壮大家业?”换成说道。

吃完午饭,焕成起身到了马厩,突然看见李浩带了三十多个人从后坡下来,他心中不免有些吃惊:“咋个又来了嘛?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他三步并着两步,躲进马厩里面。

李浩叫跟来的兵丁站在院坝里,自己一个人进了堂屋,高声叫道:“焕成弟!焕成弟!……二妹子!二妹子!”

秀儿从灶房里出来,一边捞起围裙擦手,一边应道:“哎,哎,是李哥呀。啥子事(什么事)嘛?”

“二妹子,焕成弟在家?”

“找我相公?啊,去马厩找找看。”秀儿答道,“上午他就说要理理马驮子,明天马帮去重庆呢。”

李浩二话没说转身就去了马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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