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泽元站在街沿发呆时,从南大街驰过一队人马,前面百十匹高头大马,上面骑着深灰色全副武装的骑兵,揹枪挎刀,很是威武,耀威扬威地策马驰过。后面一辆黑色林肯牌轿车风驰电掣而来,飞溅起的泥浆悉数溅到行人身上和店铺里面。殿后是一队背盒子炮的卫士,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脚下的绑腿和布鞋尽是泥浆,十分狼狈。
泽元问旁边的老者:“这是哪位长官,如此排场?”
旁边一位穿长袍马褂老者不屑说道:“还能有谁如此排场,省主席田总司令哩!”
“哦。”泽元点点头。正待要离开,老者添了一句:“怕也排场不多日子哩,刘司令围城了,他敢不下野!”
泽元并不关心,朝正南的明德门走去。他听老夫子介绍明德门是西安最大的城门,前面有很大的瓮城,还有两座高大的敌楼。泽元走到明德门内就拐向正东,这儿有著名的碑林。当年在高家湾读家塾时老夫子曾告诉泽元西安有一处地方叫碑林,内中有自汉唐以来出自名家之手的千百方石碑,是书法之至地。到了碑林泽元简直不敢相信了:门口除了一个看门的糟老头子之外,偌大碑林竟然再无出气之物。整个碑林简直是一个历史的大墓地。这里千百方历史名人大家真迹的碑石,就像被败家子抛弃在垃圾堆的破烂一样,被抛丢在各个角落。更有的碑石已经残缺不全,字迹剥落殆尽;有的则倾斜歪倒,埋没在蒿草泥土之中;有的因为有人捶拓,碑面墨渍如斑,污秽不堪……
泽元记得老夫子经常提过柳公权的《玄秘塔》碑就在这里,恨不能一睹真容。他一路寻去,果然在一个角落里找到了。见到如此名扬海内的千年古碑竟然颓倒在一片残石瓦砾之中,泽元为之黯然失色。千百年来不断地捶拓与风剥雨蚀,《玄秘塔》碑文已经字迹模糊,残破缺落,难以卒读。泽元自幼崇尚喜爱柳公权的字,有过之无不及,称为柳骨铁铮铮。手抚古碑,泽元忍不住潸潸泪下,愁肠百结。遥想千年前盛唐横空出世,天子脚下,国强民富,繁荣无比,万国来朝。这里这些冰冷的碑石铭记着大唐的强盛,何等荣耀、何等光彩啊。而今天这些中华古代文化之精粹竟然沦落如此田地。能不让人悲伤哀叹吗?突然头上传来半空中一群寒鸦鸹鸹的哀号,更加增添了泽元的愁思。他抬头看看阴沉沉的天空,估摸着很快又要下雪起风了,赶快走出碑林,回到明德门前。
走到明德门口,泽元遇见一群胸前戴着西北大学校徽的学生。他们个个扛着皮箱,背着大包小包,匆匆由城外进来。
他上前问道:“请问你们是西北大学的同学吗?”
“是哩,找谁哩?”一个男同学回答道。
“我不找人,只想问问如何到西北大学去。”泽元赶忙申明。
“好找,出了这个门,沿护城河往西走,城墙外西边就是西北大学。可是,现在你莫去。”
“为啥去不得?”泽元奇怪,追问道。
这群同学七嘴八舌告诉他:刘军已经兵临城下,上头当官的命令他们悉数搬进城内卧龙寺里。
没过多久,泽元看见从明德门外涌进来许多老师和学生,其中还有几位手拄着拐杖的老教授,互相搀扶着往碑林东的卧龙寺走去。泽元相信了,西北大学已经迁入卧龙寺了。
他登上了瓮城城头,看见师生用肩扛手提,人挑车拉,把一箱箱书籍行李、仪器用具搬进城来。幸运的是当时西北大学师生只有三、五百人,学校穷,也没置下多少家当,搬起来也不甚费时费力。
天还没擦黑,开过来一队士兵在城门口布上岗,拉上铁丝网,叠上沙袋和放置了鹿砦,只准出城,不准入城。
刘军显然已经把战火烧到城外了,围城已经开始。泽元心事重重地往回缓缓而行,不知晓啥时候,刮起了北风,刮起的风沙打在脸上生疼。他沿南大街走到钟楼,然后折向西大街,满街的店铺都早早关上门打烊。街上空无一人。一直走到西关城门,那里已设了岗,放了鹿砦,准出不准进。他顺着城墙根巷子往北回到玉祥门内的客栈。
泽元告诉金三爷西北大学迁进城了。
“看来不管姓田的,还是姓刘的,对大学教授和学生都感兴趣了。”金三爷笑道。
到了下半夜,突然传来噼噼叭叭的枪炮声,有几发炮弹竟落到城里爆炸,炸坏了几户人家的房子,炸死了一些老百姓。田军的士兵全都撤进了城,他们挨家逐户敲门砸门,把房主人轰起来,撵出房,供他们睡觉。客栈也来了四十多个当兵,砸开大门,拥进大堂,然后楼上楼下逐屋把客人撵出来,他们大模大样住进去,又吵着要茶要水,稍有迟缓,则骂个不停,甚至乱开枪,叫老板出来伺候他们。金三爷只好叫伙计起来小心侍候这帮兵老爷。这帮兵老爷打了败仗,无处撒气,不住骂人:奶奶个熊,他娘的骚侉子,……不堪入耳。金三爷叫伙计们腾出自己住的房间,把客人安排在里面休息。还陪着小心,求客人不要去惹恼这帮兵老爷。
泽元房间也叫当兵的占了,一夜未睡帮助金三爷张罗送水送茶,安排客人住处。
天还没亮,来了几位军官带督战队闯进全城各家各户,把那些躲在民宅中睡觉的士兵全部赶了出来:“上城墙守城!”
兵老爷被督战队撵上城墙,客栈总算清静了。
天亮后,又闯进来一队当兵的,抓壮丁上城墙修工事。他们把住的客人和马帮的伙计们都抓走了。听说泽元是大学生,免了。见金三爷年纪大,给了几块大洋,也免了。
所谓城防工事,不过是在城内空地中取些土石之类东西,装进草袋、麻袋里,运到城门口,将关上的城门,里面再用这些袋子堵上。这些土袋子必须垒地到城门口的拱顶一样高。工程之大,让这些壮丁足足干了一整天,才得以完工。城墙在明代就被加固加高,刘军的炮火是无可奈何的。而且城外的护城河又深又宽,刘军根本近不得城墙根,无法安放炸药突击爆破,只要守城士兵在城墙上守好,刘军则无法攻破西安城的。正如田总司令说的固若金汤,非神力是攻不下的。刘军攻到城下时,也发过狠,架起三十多门野战炮,“轰,轰……”一阵乱轰乱炸。结果炮弹落在城墙上,如同搔痒痒似的,不起作用。一些炮弹落在城内,炸死无辜百姓,炸毁无数民房,于田军毫发无损。一轰就是五天,浪费了几百发炮弹,没得半点进展。刘司令火了,下令全军在西安城外,筑好工事 ,围个水泄不通,不放一个耗子出来,不让一粒粮食进去。现在正是二、三春荒之月,城内收不着新粮,顶多能坚持到九、十月份,弹尽粮绝之时,活人在城里只能活活饿死,到了那一天,西安自然唾手可得。
泽元见伙计们都被抓去支差了,就主动到马厩里帮金三爷铡草喂马。铡了一天,泽元手上磨起四个水泡,两支胳膊像脱臼了似的,抬不起来了。
金三爷看了,心疼,说道:“小先生,这活不该你干。我看那,你去西北大学读书哩。”
“去西北大学读书?”泽元知道西北五省只有这么一所像模像样的国立大学,“行吗?”
“试试吧,这里绸缎庄杨老板是我的老顾客,他儿子在西北大学教书。求他帮个忙,兴许能行。”金三爷想的挺简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