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走停停,不觉已至洛阳东城墙处,正前方青阳门在望。
众人正待折返而北,回去宫城,便见一骑如飞而至,马上骑士着一身白袍,显是军中将士。骑士一跃下马,叽里呱啦好一通讲,说是军中纷扰,不少人已跑出营去,恐要在城中行劫掠之事。
大伙儿听完,吃惊之余,神情各异。
凡梁人军将,皆气愤填膺:“我等本无歹心,进得城来,也只入据宫城,约束再三。彼等洛阳人士,何视我为寇贼乎?”
宋景休业已伤愈,今日同行在此。他与鱼天愍情同手足,心伤兄弟之死,早是愤恨满胸,禁不住大声叫道:“我白袍军浴血至此,以得胜之师,便行抢掠又如何?既是北人不仁,那便别怪我等不义!”
一句“北人”颇为刺耳,裴果与杨忠双双皱眉。裴果朝着陈庆之一拱手,朗声道:“使君!我王师至此,本为驱伪帝,抚良民。如今伪帝既去,城中皆余良民,何得纵兵劫掠?未免有伤仁德,辜负王化。”
宋景休在旁冷笑:“屁个良民,皆食古不化之徒罢了。”
杨忠怒起,喝道:“万事皆有使君做主,要你多嘴?”
宋景休亦怒,两个横眉冷对,互不想让,眼瞅着越凑越近,火气不熄,竟似要动起手来。
“做甚?”陈庆之目色一厉:“你两个这是要做甚?眼里还有没有我陈庆之?”
陈庆之声音颇大,杨忠与宋景休俱为一滞,讷讷不知作何回答。裴果早是上前,一把拖开杨忠,那边厢宋景休也为几个梁人军将劝住,拉在一边。
陈庆之见两个已为分开,遂转过了头,声音铿锵:“庆之敢问大王,洛阳人士因何如此作态?”却是在问临淮王元彧。
元彧本默不作声,脸上也沉静如水,瞧不出心思几何,这时忽然咧嘴一笑道:“想是有几个愚夫蠢妇,没见过世面,行止间不小心冒犯了贵军罢。须当不得甚么大事,使君莫怪。”
陈庆之眯起双眼,似笑非笑:“大王这话。。。似有避重就轻之嫌。你我旧识,不妨明言。”
元彧先是一怔,半晌过后,悠悠叹了口气道:“终是南北对峙,互为寇贼久矣。乍见贵军,焉得不惊?”
“我白袍军入洛,一日夜内并无分毫出格之举,也算军纪严明,作何惊惧?”
元彧苦笑道:“贵军一路而来,征伐杀戮,岂在少矣?旁的不说,前番仅在荥阳附近,数日内杀俘过万。河洛官民闻之,谁不心胆俱裂?哎。。。”
“这。。。”陈庆之略显尴尬,轻咳一声道:“彼时战局紧张,我大军随时皆有倾覆之险,若不施展雷霆杀手,恐遭其害。额。。。说来说去,终是战场之上,无奈之举罢了。”
元彧冷笑:“那么使君在荥阳城屠戮杨元晷等三十七人,也是无奈之举?”
此言一出,宋景休第一个叫嚷起来,一脸怒容。
“非是无奈之举!”陈庆之本感难堪,这时忽听元彧说起杀杨昱一事,激起心中恨意,反倒尴尬全消,冷冷道:“杨贼伤我袍泽,害我大将性命,此私仇也,焉得不报?”
“使君此言差矣!”元彧也觉有气,稍稍拔高声音道:“若讲战场之上刀箭无眼,倒也说得过去。可若是大言炎炎,只重私仇,未免有失气度!”
陈庆之出身寒门,实为他平生顶大一桩心病,因此孜孜遍读百书,举止特意求雅,平日里最恼就是人家说他气度不佳,陡闻元彧此言,不由得怒气勃发。加之又说不过元彧,一时羞恼之下,索性扯开嗓子叫道:“庆之武人,不知风度为何物,只知私仇必报。对了,听说杨昱之父杨椿尚在洛阳家中,哼哼,今日少不得前往叨扰一番!”言下之意,分明是要去寻杨家的晦气。
宋景休大喜,忙不迭应道:“景休愿为前驱!”
无端端给杨家又添一桩祸事,元彧脸色大变,急得连连跺脚,恨不能抽自己两记嘴巴。
一众白袍军将校应声起步,不再循北,径往东头青阳门而去---盖因杨氏族居景宁里,自青阳门出城,东行三里,御道之南便是。
人丛中走出杨忠,面色铁青,高声叱道:“前番杀杨昱,那是为袍泽报仇故,也就罢了。今日这算甚么?欺负一个手无寸铁的老儿么?这等事,哼!恕杨忠不奉陪!”一言既毕,拂袖而去。
陈庆之心头一堵,怒不可遏,正待喝骂时,裴果已抢将过来,凑至耳侧说道:“使君息怒!忠哥儿到底姓杨,俗话说一笔写不出两个杨字来,他心里有些郁气,实属正常。”
“这倒也是。。。”陈庆之火气稍减:“既如此,随他去罢。”
裴果趁机再谏:“使君!洛阳初定,若闹得不可开交,一则恐引发变乱,二则,回头元颢来时,须不好看呵。。。”
陈庆之脸上阴晴不定,沉吟片刻,乃唤来一员偏将,说道:“你去!持我令牌,传谕军中,若有杀伤人命,抑或奸**女者,军法处置!”
陈庆之这话说出来,分明是默许白袍军入城抢掠,只不准杀人**罢了。
裴果大急,待要再行争辩,转念一想,这当口陈庆之在内,白袍军上下全都憋着一口恶气,仅凭自己一个,哪里又能止得住?好在陈庆之这道将令下去,城中终不致横生惨变,不过是损失些财货罢了,逢此乱世,又算得了甚么?
何况偌大一座洛阳城,九州膏腴精华所在,城中所居,官贵富户实多如牛毛。白袍军将士又不是傻子,定是挑那高门大户下手,仅凭军中区区几千人,即便尽数赤膊上阵、满载而归,估摸着怎么也抢不到寻常百姓头上去。。。
一念至此,裴果虽暗暗叹息,终是不再言语。
元彧忧心仲仲,可既是自个多嘴惹出来的麻烦,没奈何,也只得硬着头皮跟去。路上他偷偷一扯裴果,压低了声音道:“将军仁义,元彧代洛阳百姓在此谢过。”
裴果淡淡一笑:“裴果亦是北人,分内之事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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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景宁里,先见佛祠一座,正是杨椿舍一半家宅而立的景宁寺,青砖灰瓦,朴素简雅,不落糜俗。
寺旁即杨宅,一圈白灰矮墙围在四周,门头也不高,装饰古朴。占地倒是不小,屋宇甚繁,想来族中人口众多。
元彧有意无意,漫声而言:“弘农杨氏,世代高门,人杰辈出。延寿公兄弟之中,曰椿、慎、津者,一为司徒,一为大州刺史,一为司空,皆贵不可言,又都立性宽雅,为人重义轻财,时人无不敬之。一门三从之贵,却还四世同居,实谓孝义传家,古来罕见也。”
陈庆之自是一字不落听在耳朵里,笑了笑,不置可否。
宋景休已为上前,“咚咚咚”往宅门上一阵猛敲。才有人掀开窄窄一条门缝,宋景休早是凶神恶煞般推门而入,门后那人摔个不轻。
众人鱼贯而入。